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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烈烈的分家就这么结束,白瞎作为如月接手莫宅之后新聘任的管家走马上任,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
如月本来是无心聘请他做什么管家的,一是莫家原来的管家已经做了几十年了,里里外外都熟悉;二是白瞎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顶多也就能当个家丁头子,实在没法跟算盘账本之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然而她架不住白瞎那张嘴,说原来莫家那公账她也看了,能做出那么大的窟窿,那管家铁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一迷糊他就说得更加危言耸听,完了还举起个算盘来给她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说他从三岁起就开始玩算盘珠子,莫家这点儿账肯定不在话下。
如月没心情想象他三岁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玩那算盘珠子的,不过他那一手算盘打得眼花缭乱,的确比她本人都好,再说反正莫家现在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搬空了,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大事,索性点了头省得他在耳边胡搅蛮缠。
出乎如月意料,白瞎刚上任那几天还真有点儿管家的模样,穿件簇新的立领黑长衫,抱把玉石框子十七档算盘,着手清点莫家旧帐目,一折腾就是好几天。如月有时候路过书房,看见他在一叠账簿后面正襟危坐,心里还觉得纳罕,走过去之后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他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四仰八叉的坐姿,脚都搁到了桌子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心说白瞎果然还是那个白瞎。
如月曾经想过把莫家的账簿就交给这么一个外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妥,但转念一想莫家其实也算不得是她的产业,如果没有白瞎,她现在可能就在某个不知名的潭子里漂着,实在没有资格跟他斤斤计较。她本来就对管家之类的事毫无经验,也不喜欢抛头露面,白瞎出手也算帮了她的大忙,太太们搬出去之后她就从原来的偏房里搬了出来,每天翻翻书绣绣花晒晒太阳,好像又恢复到了以前还是顾家三小姐的悠闲日子。
时节已近四月底,天气渐渐热起来。这天早上如月梳洗完了,穿了件冰蚕丝茉莉缀领的长旗袍,外面披了件竹青色小披肩,正在院中一丛栀子花边的石案上绣团扇面儿,冷不防一个影子闪出来,白瞎伸手把一张纸往桌上一拍,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四姨太起得真早啊~喏,瞧瞧这个。”
这些天来,如月已经对他这副神出鬼没的样子见怪不怪了,伸手拈起那张纸,道:“这是什么?”
“我刚写出来的准备解雇的家丁的名单。”白瞎顺手把她放在桌上的花样子拿了过来,对准阳光一张一张地翻着,“请四姨太今儿过了目,明儿咱们好赶人。”
“这……这东西需要我看?”
“那不废话吗!”白瞎转头看她,一朵牡丹花的影子刚好打在他的鼻尖儿上,“四姨太,现在你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这等人员增减的大事,你不拿主意别人谁敢做主啊!”
如月一直觉得白瞎既然是管家就应该理所应当地包办一切了,没想到他只是给出个主意,这些事情还得她这个莫宅的继承人来定夺。她皱着眉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心说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货色,想着就抬起头来看白瞎,见他伸长了手脚,把她绣到一半的团扇面儿挡在脸上,四仰八叉地好像睡着了,只有额头上的刘海儿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动。
“呃……”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多人都要解雇吗?”
白瞎闻言叹了口气,把脸上的团扇拿下来,道:“四姨太,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如月有点不高兴,道:“你别叫我四姨太。”
“好好好,那顾小姐。”白瞎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有没有想过,莫家现在的人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
如月眨了眨眼睛,不明就里。白瞎又道:“那好,我换个方式问你,如果你是莫家的丫鬟,现在老爷子去世了,大太太回乡了,姨太太们都走了,就剩下个刚过门儿一个多月的小姨太太在老宅子里,你会怎么办?”
“我会留在这里啊。”如月道,“因为另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白瞎摆了摆手:“唉,算了算了,你是小姐,你不会从丫鬟的角度思考问题。”他脑袋一转,正巧阿绣提着茶壶过来给两人添茶,就道:“阿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咦?我觉得嘛……”阿绣放下茶壶,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应该也会留下来吧,因为新姨太太是个好人,我愿意留下来伺候她。”说着还看了如月一眼。
“得了,你们能不能别这样,一个完全没有丫鬟的感觉,另一个有的又太过了。”白瞎双手一拍,道,“现实一点,这里的人给莫老爷卖了大半辈子命,现在莫家一下被交到了一个外姓人的手里,家底儿被分得差不多了,那姨太太也没什么来钱的活路,这里既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又挣不来钱,他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如月听到后面,渐渐有点明白他的意思:“那他们要是不走的话,就是觉得还能再……”
“终于开窍了,莫家不仅仅是被老爷少爷抽鸦片抽干的,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伙计肯定也贡献不小。”白瞎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是留他们在这里,今天给你摸块瓦,明天给你偷块砖,时间一久,这房梁都能给他们弄塌了。”
如月心说要不要这么夸张,人家是伙计又不是拆房子的。她正在犹豫,白瞎抬手喝了口茶,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层,现在大少爷还在这里,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大太太就更不用说,二姨太和三姨太也保不准,你可得想好了,别又给人赶出家门儿去。”
如月的手颤了一下,茶水从碗里溅出来,落到她的手指上。
白瞎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虽然她从来没跟什么人说过,但被从顾家赶出来去做别人姨太太的这件事,已经成了她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在白瞎的帮助下,她夺得莫宅的过程太顺理成章,以至于她竟然忘记了一旦失败,等待她的结果会有多么可怕。初夏的阳光灿烂澄澈,可她一想到可能会被赶出莫家流离失所就忍不住遍体生寒,望一望那名单上的名字,暗暗咬紧了嘴唇。
“好,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解雇他们。”
像是惊异于她罕有的决断语气,白瞎扬了扬眉,抬手把那碗茶喝尽,唇角就浮上笑意来:“得令,三小姐。”
如月听见他话里的笑音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想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拥有半点的权力,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都会不惜一切地去捍卫它,现在只是裁撤下人,以后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事,但她知道无论是什么她都一定会去做,她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儿可怕。
白瞎把茶碗放到桌子上,伸手摸回那张名单,发现如月还在发怔,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顾小姐,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得想办法坐牢靠了,不然万一掉下去,连站的地方可能都没有了,坐着总比站着舒服。”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一阵清风从他的背影方向吹过来,她身旁的栀子花落了一瓣在手里的扇面上,莹白的花瓣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那天晚上如月和白瞎商议家丁遣散事宜,按照家丁们在莫宅的职位高低和时间长短分成三六九等,分别发给不同的遣散费。本来如月还建议考虑一下家丁们的家庭情况,被白瞎三言两语就挡了回去,说别以为现在做慈善,这些人都是些老油子,到时候报上来一名单都是鳏寡孤独废疾者,卖了宅子都不一定发得完。
如月很不理解白瞎,她从来都是把别人往好了想,他则刚好相反,好像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是口蜜腹剑的家伙,算计好了要来骗他。白瞎说非也,是他从小闯荡江湖见识多,知道凡事都得留个心眼,如月说你不是三岁就开始玩算盘珠子嘛怎么就闯荡江湖了,白瞎说边玩边闯荡又不碍事,如月点了点头,心说白瞎的生活总是有很多不同的版本。
把所有事情都弄完已经接近半夜,阿绣来催了好几次。白瞎让如月早点儿睡养精神点儿,明天好有力气打发那些伙计,如月一想到要亲口宣布解雇伙计的事儿就觉得头皮发麻,问白瞎她可不可以不去,白瞎说她必须去,因为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家主,得给下人树起个说一不二的印象。如月心里很怀疑“名正言顺”这个词,白瞎就拍她的肩,说很多事其实只要自己相信,就算是假的也成真的了,现在你就得做到自己先信了,然后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
如月无言以对,虽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理想不过是有个安静的小院看看书绣绣花而已,没想到还要硬着头皮做这么多的事。白瞎走了之后她回房去睡觉,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稳,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那帮伙计,这世道差事也不好找,自己就这么断了他们的财路有点儿不地道,都有点儿想去找白瞎收回成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