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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任春生家正要吃饭。张顺提着半只鸡和一瓶酒来了,任春生前一阵子就打算找张顺商量事,没想到他找上门来。任春生赶紧招呼他坐下,让崔桂花再添一双筷子,非留他吃饭。张顺说家里还等着回去吃饭呢,任春生打发任慧明去他家说一声,又让崔桂花炒了半只辣子鸡。
张顺是个干瘦矮小,本分老实,沉默寡言的人。他有一样祖传的本事,就是能给牲口看病。不管谁家的牛羊猪狗什么的不舒服,只要他出手,一般都能治好。在村里人眼里,张顺就是牲口的救命稻草,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有求于他,让他给治好的牲口不比任春生治好的人少。乡亲们没钱给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答谢他的东西,一般都是留在家里吃顿饭,条件好点的人家给几斤白面或者花生豆子之类的东西,算是酬劳了。
任春生会武功,有治疗跌打损伤接骨的本领。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性格脾气虽然不同,可都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好人。两个人是村里最好的哥们,两家人走得很近也很频繁。任春生让儿子跟着张顺学本事,看着儿子笨手笨脚不像那块料,又想让女儿跟着张顺学,却一直没开这个口。
张顺看着儿子跟他一样瘦,担心儿子成人后干不了农活,就让儿子跟任春生练武功。练了没几天就把张国文练病了,老哥俩看着各自的儿子都这么个熊样儿,不得不放弃原先的打算。张顺喜欢任慧芝,半开玩笑地跟任春生提过,想让俩家好上加好,定个娃娃亲。
崔桂花坚决不同意,说:“张国文自小身体就不是个结实的男孩儿,瘦了吧唧养不活似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闺女这一辈子可咋办?这孩子跟他爹一样,老实巴交两脚踹不出个屁。闺女活泼好动,比男孩子的胆都大都野。两个孩子差别这么大,怎么可能过到一块去呢?”女儿是任春生心中的宝,他也不同意张顺的想法。既然老伴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高兴地撇着嘴笑。碍于哥们情面,他没好意思直接说破。张顺提亲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以后谁也没再提,老哥俩各有算盘。
任春生给张顺倒上酒,老哥俩慢慢喝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前一阵子,丁书记打发大队会计付友天把张顺叫到他家,叉着腰一本正经地跟张顺说:“咱村你跟老任关系最好,大队的果园要有人看,你好好劝劝老任,让他管起来,好处有你的。你老小子要是不办事,我就办你。只要老任答应了,保管有你俩的好处。”
张顺性格懦弱,见了丁书记就像老鼠见了猫,乖乖巧巧唯唯诺诺。他知道任春生对丁书记没有好感,可是又不敢得罪丁书记,只好应承下来。他一直盘算着怎么跟任春生说这件事,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他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跟任春生说。
刘德发把他家的鸡给打死了,他叔叔婶子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打算把过年招待客人的好酒拿出一瓶送给老张。刘德发的叔叔放下酒,扭头就走,张顺看着酒已经送来了,再不要就说不过去了。他盘算着这个意外的事,让他找到了跟任春生闲聊的机会,行不行的也好跟丁书记回信。打定主意,这才提着酒和半只鸡来找任春生。
“你说这孩子,平日里不出门,比个小闺女都胆小,谁承想,一下子就把个鸡给解决了。”张顺抿了一口酒接着说:“咱俩家不是外人,把它分了给孩子们解解馋。”
“这孩子讨人喜欢,见了谁都亲着呢,大爷长大娘短的,嘴甜,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我上回到镇上,听说这孩子的爹娘可不是一般人,有来头。你想想,他爹原先是部队上的人,后来转业到了地方,还是个不小的官,不知道咋的,竟然惹上了官司。夫妻两个就这么着,没了,撇下这么个孩子,嗐,不易啊。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小子长大了说不定能有出息,老实孩子作大业,整日里闷声不响的,肚子里有玩意儿。”任春生不停地摇晃着头说。
“眼下国家是咋的了?看上去好模好样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地富反右坏,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这还了得?”张顺瞪大了眼不解地问。
“别管那些事,咱是个修理地球的,把地种好了,打了粮食交国家,留足了咱自个吃的,别饿着,比啥都强,就是一个锅里喝粥,只要饿不着就行。国家有国家的事,咱们自家有自家的事,先把自家的事管好了再说,国家的事咱不懂,咱也管不了。上面叫咱干啥咱就干啥,祸害人的事,咱可不能干,除此之外,叫咱干啥咱就干啥呗。喝酒,莫谈政治,谈了也没用。”
“是啊,说那些干啥哩。这不是说起刘德发这孩子,才引出这话题嘛,他呀,让我看呐,和咱乡下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要不是俺那口子亲眼见,我说啥也不信。这孩子亲爹亲娘没了,可也比有些孩子命好。”
任春生明白张顺说的是横芳芳,可能是碍于他们两家是亲戚的原因,所以张顺没有把话说明。
“是啊,横芳芳这孩子,唉!不易啊,你说她娘也是,到底是咋回事吗?是她亲生的这可没假吧?不该这么对孩子,有事没事拿着孩子撒气,我和她表姨说过她不知道多少回,可她就是听不进去。你说这咋办?”
“风言风语的,了不得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里,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呐,一点不假,不管怎么地,总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对吧?是这个理吧?”张国文眯缝着眼瞅着任春生试探着说。
“就是嘛,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个人哪,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想不开,来,喝了。”
“你们是亲戚,你这个表姨夫还得抽空劝劝,弄得满村子里都在看他家的光景。老话说,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外人欺啊。丁书记对他家咋样,你还看不出来?”
“这个老小子,提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仗势欺人,早晚看我收拾他。”任春生涨红着脸看着张顺,不明白他为啥提起那个老小子。
“不过说起来,老丁对你还是蛮不错的,民兵连长就是他向上级推荐的,大队里的果园。”
“别提这事,我正要找你商量呢,这个老小子是不是没安好心?诚心想整我是不是?看果园可是个得罪的人的事,乡里乡亲的,老少爷们儿,妇女儿童吃个水果啥的,以前还不是敞开吃。现在可好,集体财产不能动,动了就是犯错误,让我检举揭发,给乡亲们使坏,这事是我能干的?”任春生打断张顺的话,气呼呼地质问道。
“这事得灵活,这得看你怎么看管这个果园了。”张顺低着头看着酒盅,寻思着下面怎么跟任春生讲。
“怎么灵活?看果园就是不让乡亲们动嘛,谁吃谁犯错误,是这个老小子亲口跟我讲的,你让我怎么个灵活法?”
张顺见任春生急了眼,故意装作一边想一边说的架势,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这么想的,你琢磨琢磨。果园嘛,你不可能天天在那儿,对吧?到了它结果还没熟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吃,对吧?这一年呢,其实也就那么几天,顶多几个月,乡亲们去偷吃几个也一般都是在晚上,老丁不可能天天盯着,要不叫你去干啥?再说了,他盯着恐怕果园里的果子会偷得更多。让你在那儿,乡里乡亲的还有很多人会不好意思,干脆说了吧,很多人怕你,也就不敢去偷了。有小孩儿妇女,上年纪的老人儿,你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乡亲们还得念你的好。老丁呢,他能怎么地?他能说你啥?只要大部分果子在不就行了,再说了,成熟的果子还会自个儿掉在地上的呢。树上结的东西,又没个准,多一个少一个的又有谁会知道?再说了,老丁还得给你多记工分,到了年底也能多分点粮食不是?”
“让你这么说,这还是个美差哩。来来来!喝酒。”任春生越听越糊涂,没想到今天净碰上些蹊跷事,老实孩子一弹弓把鸡打死了,三脚踹不出屁来的老张,大半辈子的话没有一晚上说得多。
崔桂花知道任春生一向看不惯丁书记,可是他毕竟是政府的人,家里有啥事还得去求人家,她多次劝任春生别跟丁书记较劲,任春生就是不听,他不信那个邪,看着丁书记颐指气使拿着村里的老少爷们不当人的架势,就窝着火儿,老想找个茬收拾收拾老丁。可是丁书记总是躲着,对他说话办事跟别人区别对待,从来不跟他别扭也不发火,任春生想找茬也无从下手,这让任春生无可奈何。
崔桂花可不想得罪丁书记,总是暗地里跟丁书记的老婆亲近。丁书记的老婆也让崔桂花劝劝任春生,把大队里的果园看管起来。崔桂花说过好几次没起作用,听见张顺借着酒劲说了这么多话,明白张顺是来做说客的,看得出张顺的话,任春生听进去了,正在琢磨呢。
“老张啥意思?他也觉着这果园,我应该看?”任春生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崔桂花。
“我老早就说,这事怨不得咱,公家的财物不让动,那就是有道理的。这个弯儿你就是转不过来,整天说别人死脑筋,还说恁儿子笨,这不都是随你。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他爹就不聪明,还能指望着他养得儿子聪明吗?”
“你又来了,牛头不对马嘴,本来就不是一回事,非要扯到一块儿去。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任春生摸着脑门挠着头皮,一副云山雾罩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俩睡了吗?叫他俩过来吃鸡。”任春生望着小油灯下正在缝补衣服的崔桂花。“明个吧,这么晚了,吃啥啊。”崔桂花看着桌子上的辣椒炒鸡。
任春生和张顺每个人就捯了一筷子辣椒,鸡肉一块也没舍得吃,老哥俩吃着油炒花生米,喷香喷香地喝了一晚上的酒。
任春生答应看管果园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都知道了,连那些个五六岁的小孩们也都觉着奇怪。那些原本暗地里跟丁书机作对的正直血性的村民,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是咋回事?他们私下里嘀咕,连老任都靠上这个老小子了,他们以后可咋办?这个村里又会是这个老小子一手遮天了,这个老小子欺软怕硬,每回大队里分东西,他家至少比别人家多分两份,还净挑好地拿。乡里乡亲的找他办个事,他总是琢磨着伸手要东西,谁要是不给好处,他总是推来推去不给办。
张顺和崔桂花在丁书记和他老婆面前这回都有话说了,双方配合默契喜笑颜开,双方的目的都达到了皆大欢喜。小年过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越来越密,所有人都知道又一个安安稳稳的好年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都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