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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徵上了船,双手背后,眉头紧皱,“在闹什么?”
他声音不高,太监侍女却面露惧色,纷纷下跪,在甲板上正撒泼的男童也止了哭闹,只坐在那里抽噎不停。朱徵目光落到他胸前,见玉牌不见了,只剩一根断了的红绳还挂领口上,脸色一重,“玉牌呢?”声音已经高了起来。
伺候的太监侍女惶恐不已,其中一个壮着胆回道:“禀世子,方才哥儿闹着要……要王妃,奴婢们哄不住,哥儿自己跑出来,趁奴婢们不备,一把扯下给丢到江里了……奴婢们该死!”说罢连连磕头。
朱徵脸色微微一变,急忙快步走到船边,循着太监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江心水波回旋,哪里还有玉牌的影子?面上不禁现出怒色,回身抬脚踹了太监一脚,太监摔倒在地,一骨碌爬起来,不住磕头求饶。
朱徵盯了眼江心,回头又看一眼仍在抽噎的儿子,脸色有些难看。
朱徵年过三十,府中妻妾如云,子息却不旺,到了现如今,跟前统共也只剩这一个王妃所生的儿子,且从小多灾多病的。王妃去年病死,因两人关系冷淡,他也不在意,见这儿子整日哭闹要母妃,心下生厌,也不大去看他。不料随后意外堕马,竟伤了阴私之处,过后虽痊愈,但从此行房大不如从前顺利,暗中担心伤及育嗣之能,便往房里大肆添人,百般折腾,一年多过去,众侍妾肚子依然不见半点动静,朱徵这才将目光重投到王妃所生的这儿子身上,见他身体孱弱,唯恐夭折,趁着这趟去吐蕃,将他也一并带去,从大宝法王那里求了面定魂玉牌,佩戴可保平安,不想却被他这样给丢到了江中。
与朱徵同行的王府管事见状,急忙喝人下去捞。几个熟悉水性的船工纷纷跳下水去,只是这段江面水深,水底积沙,又有暗流,一面小小玉佩掉下去,早不知道沉到哪里了,船工在附近以及下游可能去处打摸半晌,无功而返。杨吉诺闻讯,也忙派手下水性好的下去找,忙活了半晌,依然找不到玉佩。
眼见朱徵脸色越来越难看,管事急中生智,到了船头,冲着积在两岸的众多民船喊道:“王府一面玉佩不慎落水,谁能摸上来,赏银二十两!”
方才船工等人跳下江打捞,裴长青和另些同行之人站在船头观望,便已蠢蠢欲动,听到这话,把上衣和鞋子一脱,二话没说,一个猛子扎下了江面。梅锦在舱中眼睁睁看到他下了水,一惊,探头望出去,却哪里还看的到他的身影?唯见江波涌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赏银二十两,附近民船上又陆续有人跳了下去。片刻后,方才跳下去的人便渐渐浮上江面,或扒着船体大口喘息,或被同伴拉着上了船。
梅锦虽然听裴长青提过他水性很好,但见他迟迟没有露头,自然焦心不已,忐忑等待着的时候,终于看到他的脑袋从水面上露了出来,松了口气,急忙叫他上来。
裴长青游到近旁,一臂架在船帮边喘息着,一边仰头看着梅锦,“没找着!”说话时脸上满是遗憾。
梅锦道:“快上来!”
裴长青回头看了眼江面,似有不甘,终于还是撑着船帮,慢慢爬了上来。
梅锦松了口气,正要给他递衣服,蜀王船上的管事又喊道:“五十两!五十两银子!”
裴长青顿了下,扭头对梅锦道:“我再下去试试!”不等梅锦回应,转身又跳了下去。
梅锦看着转眼空空如也的江面,呼吸屏住。
陆续下水的人都已爬了上来,俱是无功而返,不管那个管事再怎么喊,也没人再下去了,最后只剩下裴长青一个人还没上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间裴长青短暂在江面露了次头,似上来换口气,梅锦还没叫完他名字,他便又钻下去不见了。
到了最后,四周雅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再次露头。
梅锦眼睛盯着江面,双手紧紧攥住船舷,攥得指甲都发白,到最后,连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跳动都能清晰感觉到了。
万一,他要是在这里出事了……
就在她焦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时,距离两三丈远的江面之上,突然蹿出了一个人头,裴长青露出了江面,只喘了一口气,便挥舞着手,冲蜀王府的船喊道:“我找到了!”说罢便挥臂游了过去。
附近民船之人皆哗然,纷纷露出艳羡之色。朱徵一喜,到船头俯身下去察看。裴长青游到船下,摊开手掌,露出手心的一面玉牌。朱徵认出果真是从活佛处所得的那面,十分欢喜,忙命人将他接上了船。
……
梅锦见裴长青终于上来了,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远远望着他上了楼船,在甲板上下跪接过了赏赐,片刻后下船,在众人羡慕目光中回到了自己船上。
裴长青一进船舱,立刻将手里提着的一条小布袋甩到了桌上,从里面倒出五个白花花十两一锭的银元宝,兴奋地道:“锦娘!你看,方才蜀王府给的赏!世子还夸赞我水性出众!”
梅锦原本想责备他不顾危险如此贸然就下了深水,见他一脸兴奋,此时倒有点不忍扫他的兴,看了眼桌上银元宝,便点头微笑道:“是好事!只是方才迟迟不见你上来,我有些担心。”
“咳!你担心什么,我的水性我自己心里有数!”裴长青高高兴兴地把元宝重新放回袋里,扎了口,递到梅锦面前,“全给你!你收起来吧!”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依言将钱袋放了起来:“我暂时替你保管。”
……
他两个在舱里说话时,蜀王府的船扬帆渐渐离去,最后在江面只剩一个影子。
王府的船一走,其余原本被阻滞了的民船也纷纷重新上路。船工等前头船依次走了,正要跟上去,忽听岸边有人叫“停下”,回头,见竟是方才王府船上的一个姓胡的管事太监回来了,也不知是何事,慌忙停了下来。
舱室里,梅锦正帮裴长青刚绞完湿发重新结起,忽听船头传唤,裴长青从舷窗探身出去,看见王府胡太监来了,急忙穿好衣裳出舱,跳上了岸。
梅锦从舷窗里看出去,见那个太监不知道和裴长青说了什么,裴长青回头看了眼自己这边的方向,回了一句,太监点了点头,裴长青便急忙跳回船,几乎像飞一样地跑了进来。
“锦娘!锦娘!”
梅锦见他两颊发红,双眼闪闪发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略吃惊,忙迎上去,“怎么了?他回来什么事?”
“他方才问我籍贯出身,我说了后,他便说王府相中我了,想招我跟过去做事!”
梅锦一愣,“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要问问你的意思。”裴长青说完,便看着梅锦,目中满含期待。
……
王府的人竟然会掉头回来招纳裴长青,确实出乎梅锦的意料之外。
来这里虽才小半年,但梅锦也听说过蜀王府,名声在西南一带并不好,民众背后说起蜀王府,没一个不摇头的。垄断盐铁皮革,抢夺矿山,与民争利,这些倒罢了,刚半个月前,梅锦在医馆里时,甚至还听到几个等候看病的人在那里扯蜀王的八卦。讲他为了延年益寿,每天要吃一个新鲜紫河车,王府专门有个院子,里头就关着许多民间抓来的孕妇,每天拉一个出来强行破腹取紫河车。说的活灵活现的,便似他们自己亲眼看到一般。
这种坊间传言自然不足为信,只多少也可窥知蜀王并不得人心。
“怎么样,你觉得我能去去吗?”裴长青热烈地催促。
梅锦迟疑了下,走到舱口悄悄看了眼左右,见没人,回来低声道:“长青,你本地土生土长,关于蜀王府,知道的当比我多。你觉着自己当去吗?”
裴长青一愣,眼里闪过一丝犹疑。
“我听人编排过王府的一些事,未必是真,只也可管中窥豹,”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觉着恐怕不大适合你去。”
裴长青自然知道蜀王府在西南声名狼藉,只是心里有些舍不得就这么放过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踌躇着不动。
“你若真是问我意思,我不想你去。”梅锦最后道。
裴长青看她一眼,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点头道:“行。那我听你的。我这就回了他去!”说完转身匆忙要出去。
梅锦急忙拉住他。“你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不想去。”
“别这么说。”
梅锦附到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将方才收起来的钱袋重新拿出来,取出一个银锭塞到他手上。
裴长青哦了声,点了点头,急忙走了出去。
那姓胡的太监等的有点不耐烦,见他出来了,拉着脸道:“怎的比妇人家生孩子还要慢?怎么说?”
裴长青忙施了个礼,照梅锦叮嘱的道:“承蒙世子错爱,草民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恩典。只是草民自小丧父,家中有一寡母,将草民一手带大。如今寡母年迈,日益衰老,草民实在不忍心将她弃下,故只能忍痛割舍世子好意,还望公公代草民转告世子,恳请世子体谅。”说罢将方才梅锦给他的那个银锭塞了过去。
胡太监顺势将这十两的银锭收入袖中,脸色便变得和气了,点头道:“世子原本见你一身水性,爱惜人才,这才命咱家回头来延揽。只你既要孝敬老母,所谓孝道为大,也实属无奈。咱家回去了跟世子禀报一番,想来世子也不会见怪。”
裴长青忙躬身道谢。太监摆了摆手,转身疾步而去。
裴长青目送胡太监背影飞快离开,搔了搔头,叹口气,转身回到了船上。
……
起先楼船行出去一段后,朱徵突然想到方才捞起了玉牌的那个年轻人水性超群。他如今暗中筹谋大事,自然以延揽人才为要务,是以随口叫胡太监上岸回去传话。以他想法,对方不过一介草民,自己既开了口,必定感激涕零为己所用。没想到胡太监回来,却道对方没有点头,心里便不痛快了。胡太监近身伺候他多年,岂有不明白他心思的道理?既得了好处,自然不吝替对方说话。便将裴长青家中有寡母要奉养的情况说了,最后又道:“世子,不是奴婢多嘴,方才和这少年说话,奴婢见他呆呆愣愣,不甚灵光,想必除了游水尚可,别的也不堪大用。”
朱徵方才也是心血来潮。听太监这么说,哼了声,便也丢开了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