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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裴长青回来,吃饭时提了一句,说闸房里原来的二把手去了别地,闸官提他接了副手的位子。万氏闻言十分欢喜,直夸裴长青出息了,裴长青自己却不怎么说话,心思重重的样子。天黑下去,梅锦端了一盘切好的在水井里湃过的瓜进屋,见他已经铺了地席躺了下去,将瓜放在桌上,叫他起来吃。叫了两声,才听他闷闷地道:“你吃吧。我不想吃。”
梅锦便坐了下去,拈了片瓜自己吃了一口,道:“瓜湃的丝凉,又水又甜,很好吃。你来吃几块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裴长青终于爬起来,坐到边上吃了一块,无精打采。
梅锦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微笑道:“我想了下,明日起医馆暂时不开了。”
裴长青蓦地抬眼。
梅锦对上他的目光,道:“医馆里缺了不少药,本地也没有好的采买地。我来你这里时,路上经过益州香樟,那里有个很大的药市,这会儿正好是是秋市。益州路虽不近,但也不是很远。来去七八天。我想索性闭馆去一趟,多采买些药材回来。”
裴长青迟疑了下,没有说话。
梅锦注视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去,忽道:“长青,我知道你心里的感觉。我和你一样,很不希望李东林来。只是马平不是咱家的,他要来,咱也不能赶他,是吧?惹不起,咱就暂时躲开。故我想着,不如趁这机会把医馆关闭些天,我去益州进药。等回来,他要是走了,最好不过。要是还耿耿于怀故意生事,咱们再商量对策看着办。你看如何?”
随了她的话,裴长青神色渐渐转霁。
梅锦又道:“长青,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你我之间倘若也相互猜疑,这日子过的就没意思了。譬如之前,你跟我说你决意和之前的事儿一刀两断,我便信了你。这会儿我跟你说我没别念,我希望你也要相信我。”
裴长青道:“锦娘,我自然信你的!我只是气那个李东林欺人太甚,恨我自己没用,枉为七尺丈夫,却什么也做不了!”说着,恨恨捶了一下桌子,目光尽是郁色。
梅锦微笑,道:“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渍之不可容纳?我从前偶然读了这句,印象深刻,也转给你。长青,何谓大丈夫?有鸿鸪之志,有真才实干,还要有容忍胸怀。即便现在泯于众人,总有一日能成就一番事业。”
裴长青默默念诵了一遍,眼里蓦然放出光彩,点头道:“我明白了!锦娘,你什么时候动身?我去向闸官告个假,我陪你去益州。”
梅锦笑道:“就这两日吧。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裴长青点头,心情一扫先前阴霾,和梅锦说说笑笑,一起吃完瓜,洗漱了要睡时,梅锦见他站在边上望着自己,脸庞微微泛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
她进门三四个月了,两人渐渐熟悉,这么久,一直是一个床上睡,一个地上睡,中间隔了一层帐子。
按说,也是该同床而眠了。
“长青……”
梅锦踌躇了下,刚叫声他名字,裴长青脸忽然变的通红,摆了摆手,道:“你睡吧!你睡吧!我也睡了!”说完慌慌张张转身吹了灯。
屋里一下便陷入漆黑。
梅锦听见他躺回了地铺上,又翻了几个身。
……
次日饭桌上,万氏知道了梅锦要去益州进药材的打算,不是很合心意,便劝阻了起来。裴长青道:“娘,锦娘开医馆是件好事。你道我刚去闸房没多久,闸官怎就升我当他副手了?全是锦娘功劳,治好了闸官他婆娘的病。人家背后要说就叫他们说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怕!且看他们谁敢当我面说一句试试!”
万氏见儿子张嘴一味替梅锦说话,心知定是昨晚听她说了什么,心里莫名竟起了一丝酸溜,忍下了,面上强行露出笑,道:“你们既商量好了,我也插不上别的话,你们自己看着办便是。只要往后别再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就好。”
裴长青丝毫不觉他娘口气里的不快,说完就往梅锦碗里夹菜,让她多吃点。
万氏落在眼中,心里滋味更是酸溜。
梅锦挡住自己的碗,桌下悄悄踢了下他的脚,朝他暗暗使了个眼色。
裴长青这才醒悟过来,忙又夹了一块鱼到万氏碗里,讨好道:“娘,我知道你辛苦,儿子从前不孝,还让你时常担惊生气,你放心,往后我和锦娘一定好好孝敬您,让您封诰命,戴凤冠,出入坐上八人抬的大轿子!”
万氏嗤地被逗乐了,白了眼儿子,再望一眼面上带笑的梅锦,摇头道:“你呀,就只知道光嘴巴哄我高兴!”
梅锦恭敬地道:“娘,我晓得前些日子因为我,给娘添了不少麻烦,也叫娘费心了。好在娘大量,非但不与我计较,容我开了这个医馆,还时常亲自过来给我送汤送水的,遇到您这样的好婆婆,是我梅锦娘三生修来的福分,锦娘心里十分感激。”
万氏听了,心里终于熨贴不少,咳了声,“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娘一向就把你当亲闺女看。”
梅锦含笑点头,万氏终于也不再提反对之辞。
……
过了两天,裴长青向闸官告了假,叫了阿凤住家中陪万氏,自己与梅锦动身去往位于滇蜀交界的益州。沿江走了几日水路,顺利抵达了梅锦之前去过一次的香樟镇。
如今正值秋市,整个西南乃至全国其余各地的药材商和客人纷至沓来。梅锦逗留两日,买齐所需药材,最后打装完毕,雇了一条船,动身上了归途。次日,船行到忠州一个名为虎须渡的渡口时,渐渐走不动了,民船纷纷被勒令往两岸停靠。梅锦站在船头眺望,见渡口横了一艘金碧辉煌的楼船,甲板上列了一圈身穿铁甲的卫兵,船头一面黄缎旗帜迎风飘展,上头绣了斗大的黑色“蜀”字,皇家风范威重,逼人不敢直视。
渡口有十几个人,正弯腰躬送一个腰系黄带的人,面色恭媚,不加掩饰。
竟在这里遇到了蜀王府的船。船工不敢怠慢,看见前头已经有十几条船被迫停靠在了江边,急忙落帆,将船撑过去,也靠在了边上等着。
……
蜀王府世子朱徵三十出头,面皮白净,宽额高鼻,锦衣蟒袍加身,颇有气势,唯一不足便是眼袋略重,且颜色发青,站在日头下更是明显,难免便透出了些纵欲过度的痕迹。
蜀王信奉藏教,下月过五十大寿,世子朱徵为表孝心,亲自到吐蕃从大宝法王那里请了尊开光金佛回来。回蜀王府的路上经过这里,盘桓了两天,今日离开。忠州一众官员相送到渡口,其中便有当地土司杨吉诺。
西南一带土司里,除了李家独大,忠州杨吉诺也排的上名。这两年因投靠了蜀王府,势力日益扩大。蜀王世子这回经过忠州,他自然全力款待。知道世子好女色,不但送了两名绝色女子,更额外送上厚礼,今日也亲自来渡头送行。
朱徵被送至渡口,屏退众人,独留杨吉诺,低声道:“杨土司,你的孝敬已经送到父王那里。我出门前,父王特地与我说,若见到你,命我将这手串赠你,父王随身戴了几十年的。”说着从自己手腕褪下一串小叶檀手串,递了过去。
蜀王过寿,杨吉诺早早便送上贺礼。两株百年老参,一盒各色宝石,另金五百两,银两千两。见朱徵递来手串,忙接过套在手上,恭恭敬敬地道:“下官原本不过是卉服鸟语之伦,蒙王爷厚爱,才有今日。今王爷又赐下随佩多年的贴身之物,下官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朱徵点头微笑道:“你的心,父王都知晓。不似昆州李氏,这回王府要修祖庙,叫他家送上几根木头,也是不情不愿的。你放心……”说着附耳过去,唇语了几句。
杨吉诺大喜过望,忙要下跪,被朱徵一把托住,笑道:“不必多礼。待大事成就,你封云南宣慰使之日,再行叩拜之礼不迟。”
杨吉诺诺声,神色欢欣鼓舞。
他二人在渡头私语时,身后船上的舱内忽然奔出一个五六岁大的男童,身后追了几个面带惊惶的太监侍女,口中不住喊着:“哥儿,那不能丢,不能丢……”
男童面带怒容,抓住边上那个追上自己的侍女的一只手,狠狠咬了一口。侍女哎呦叫痛,慌忙松手。男童趁机一口气跑到甲板,拽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用力丢到了江心,丢完后,一屁股坐到甲板上,两腿不住踹,口中哭喊道:“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你们都给我滚开!我不要看到你们!”
太监侍女见状大惊,一些跑到船边看方才玉佩下水的江面,另些慌慌张张地围着男童哄,想将他带回舱内。偏男童哭喊更甚,最后倒下去打滚,死活不肯起来,甲板上一时乱成一团。
朱徵听到男童哭喊声,回头看了一眼,面露不快之色,撇下杨吉诺转身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