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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冯爱敏来说, 没什么比儿子的婚事更重要,这可关系到她来年能不能抱上孙子。
她托化验室的段大姐给儿子赵德说对象。
段大姐是有名的媒人,手中厂里厂外的小年轻都有。收了冯爱敏送的茶叶后,她立刻把秋莉娜介绍给赵德。
秋莉娜是卫生所的护士。她家里成分好,工人阶级出身,家境也很不错, 不但父母在机关任职, 更有个“说话很有分量”的人物表叔。
一听到秋莉娜的条件, 冯爱敏喜不自胜, 立刻转头催促赵德,要他务必尽早拿下。
赵德头次相亲回来, 冯爱敏追着问他进展。
“咋样?跟那姑娘处得不错吧?”
赵德含含糊糊地回道:“嗯,还行吧!”
冯爱敏认为儿子木讷,一定是喜欢人家姑娘不好意思表示。身为母亲, 这时候不帮儿子张罗, 什么时候张罗?
冯爱敏赶紧向段大姐打听秋莉娜的态度。这么好的姑娘, 一有眉目,可得尽快定来才行。
段大姐告诉冯爱敏秋家的回话。秋莉娜觉得赵德是个好同志,秋莉娜的父母也都同意她和德子再多处处, 希望两人能共同学习, 共同进步。
冯爱敏觉得事到这里,应算成了大半,接下来,就该请姑娘来家里坐坐了。
五六十年代人的婚恋观非常实在。这个时候没有闪婚一词。男女双方的结合都是先看成分对不对、合不合。接着, 两人再约出来,试试能不能看对眼。一旦不讨厌对方,那么就处一处。很多时候,连一两个月都没有,双方就开始谈婚论嫁,直接进入各自向单位打结婚报告的程序。
冯爱敏立即着手准备招待秋莉娜的菜。人家第一次上门,可不能怠慢了。绝不能让人家觉得这家公婆扣搜,不大气。
米面油,那是一早备好的。糕点糖果,也是用好不容易向单位同事凑来的票买的。
唯有一个难题,冯爱敏一直没法解决,愁得她头痛。供销社里买不到肉,赵德对象第一次上门,桌上没有一道荤菜硬菜,像什么话!
“松河镇有集市,说不定能买到肉。”
一日吃晚饭的时候,冯爱敏又在桌上唉声叹气。林蔓想起那天左根生说的集市,便向她建议道。
“会不会不安全,被工商管理委员会抓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赵里平皱眉,想起同车间的小李因为在黑市上买了几个鸡蛋,就被当成投机分子抓了起来,单位处分他停薪留职,至今人还在家里待着!
林蔓轻笑:“不会,这集市是上面试点搞的,和黑市不一样,来卖东西的人都是附近公社下的村民。”
赵里平摇头摆手:“不行不行,这种事哪里说得准。”
冯爱敏狠白了赵里平一眼:“瞧你那熊样儿,不会动你那脑子想想,人家集市都摆到街上了,要上面不许,镇里能让他们搞?”
紧接着,冯爱敏转向林蔓,另换了副和善的面孔,爽气地说道:“蔓啊,叔不信你,婶子信你,这星期天我们去逛逛。”
“我也没说不信啊!”赵里平苦笑摇头。担心归担心,可既然媳妇发话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赵德放下碗筷:“妈,星期天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好帮你们拎拎东西。”
“不成,星期天你带小秋去逛公园,东西有梅子帮着拎就够了。”冯爱敏才不想让赵德去。买那么好些东西为的什么?不就是德子对象来家里,能看得体面些吗?在冯爱敏眼里,赵德和秋莉娜处好了,比什么都强。
“星期天我要去看戏,崔兰芝唱的《秦香莲》现在可火了。”赵梅冷冷回道,头也不抬。
冯爱敏“哼”了一声,嘟囔道:“不是看电影就是看戏,你又不是资产家的小姐。”
到了单位,林蔓也把集市的事说与段大姐和小张听。
段大姐和小张一听集市上有村民卖菜卖肉,立刻起了劲,嚷嚷也要去逛逛。
“这星期天,食堂有车去光明公社运菜,我们可以和大师傅商量下,搭他们的车子去。”小张提议道。
段大姐拍手叫好:“这样方便!食堂的刘师傅我熟,我去和他打招呼。”
不多会儿的功夫,化验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
对于松河镇的试点集市,有人热烈响应,也有人沉默不语,心里暗暗地担心。现在什么都好说,将来不会被人当成把柄举报吧?
最后,想去集市看看的人自动分成一拨。他们互相约好,星期天一早,就在厂大门集合,跟着食堂运菜的大车一起出发。
星期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辆载着化验室半数科员的卡车驶出了五钢厂大门,向着江城50公里以外的光明公社开去。
盛夏已过,老黄历上的“立秋”早翻过了页。漫着薄雾的空气里,隐约沁着透骨的凉。
沿途放眼望去,大多是无主的荒地,车子开出去很远,连户农家的房子都没出现。
“怎么这里的地都没人种?”林蔓好奇地问。
段大姐回道:“这土地是盐碱地,种不出东西。”
在车上,段大姐还和林蔓讲了松河镇的过往。
原来,一百多年前,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松河镇。
松河镇上有一家大户,坐拥千万家财。松河镇内外的土地山头,全是这户人家所有。这些土地山头上的人,无不是他家的长工佃农。
有一天,打土豪的人来了。
万恶的大户被推翻,老百姓们终于得到解放,开始在松河镇附近兴建村庄。后来,这些村庄成了一个个的人民公社。而其中最具规模的一个,便是光明公社。
“那江城呢?”小张新奇地问。她是外地来的姑娘,对本地的历史渊源只一知半解。
段大姐回道:“江城啊,以前哪儿有江城。那里只是看不见头的死地,没人要来。现在江城的一切,都是解放后大家一手一脚地造起来的。”
小张惊得吐了下舌头。乖乖,真是厉害!算起来,江城建到现在这样的大规模,也才不过用了十二三年罢了。
卡车停在松河镇附近的一条岔路上。沿这条岔路下去,就是光明公社。司机指出松河镇的方向,并和众人约好,下午2点钟还是在眼下这地方汇合。
众人下车时,天已大亮。
耀眼的阳光拨开乌云,直射下来,带来了盛夏余剩的一丝温热。
乡间的空气异常得好。
大家的心情都不错。迈着轻快的步子,他们朝着不远处的松河镇走去。
说是集市,其实只是在镇上一条长街的两边,摆满了摊。每个摊子上都有一个牌。牌上有的写“二道河生产大队”,有的写“前进生产大队”,还有的写“红旗渠生产大队”……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卖鸡卖菜,卖自家编的筐、簸箕、苕帚,还有人卖手工缝的鞋垫。
大家一到街上,立刻兴奋地扎进了熙来攘往的人堆里。
赵里平和冯爱敏四处寻觅卖菜肉的摊贩。遇上合适的,他们就先驻足看别人买了多少钱,然后再上阵讨价还价。
段大姐和小张驻足在一个卖布的摊前。段大姐想扯一块回家做窗帘,小张想要一对新的袖套。
林蔓东走西看,忽的被一阵吆喝声吸引。
“烤地瓜啦,卖新鲜出炉的烤地瓜。”
一个老人站在街边叫卖,周围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吃客。不时地有人从里圈挤出来,双手幸福地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天气微凉,烤地瓜冒着热气。吃客大咬一口,地瓜露出金黄色的瓤,齿颊留香。
“来个烤地瓜!”
林蔓好不容易排到前位时,恰好街对面又新开了个烤玉米的摊子。吃客薄情,好似闻香的蜜蜂一样,又乌泱泱地去了对面。转眼间,老人的身前只剩下林蔓一个人了。
从一个废旧铁桶做的炉子里,老人使钳子勾出一个焦红皮的地瓜。地瓜滚烫,老人又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纸包上,递给了林蔓。
“姑娘,拿好,当心烫。”
林蔓看着老人包地瓜的纸出神。这纸暗黄面、破破烂烂,格外老旧,一看就不是常用来包烤物的报纸。
林蔓拿到地瓜,不急着吃,而是先打开了包地瓜的纸面,一个圆润峻秀的落款赫然映入眼帘,子昂。林蔓惊地心里呼道:“赵孟頫!”
“这东西你家还有吗?”林蔓强抑激动心情,佯作不经意地问。
老人满不在乎地回道:“多着呐,打土豪那会儿,大家都去拿,我也跟着去,盆盆罐罐值钱的大件都先被抢走了。等轮到我时候,就剩下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了。”
“我家缺糊墙的纸,你卖我些吧!”林蔓问道。
老人失笑:“用这个?怎么不用报纸啊,好用得多。”
林蔓压低了声音,凑近老人说道:“不敢啊,报纸上那么多字,万一哪个不注意,容易出事嘛!”
老人明了地点头:“对对,听人说,镇上就有人不当心压了那个字,被举报了,拉出去游街呐!”
买烤玉米的人越来越多,许是烤地瓜已经兴过了,现在再难复牌红火起来。
老人索性收摊,朝林蔓摆了下手:“成了,姑娘你跟我来吧!”
老人把铁桶炉放上板车。林蔓帮着他推出镇外。
老人住在挨近松河镇的红渠村里。红渠村就是现在的红渠生产大队。
穿过一连片土瓦房,老人指着一个黄土墙的小院,憨憨地说道:“呐,俺家就这儿,你要的那玩意,里面可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