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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事后唐流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半个月里鸾祺、隆与澶都没有来看她,只除了那个救她的人,他的名字叫平。

    侍女们告诉她他是威虎大将军,才从西藏收兵回来,他是很受皇帝赏识的一名大将,她们都说他是一个极温和可亲的男人,与其他的武夫不同。

    唐流知道这是真的,有着那么双温柔正真的眼睛的人不会是个凡夫俗子,她喜欢看那双眼睛,只有看到它时唐流的心情才是安静的。

    他几乎天天来,二十多岁的一个大将军,不穿盔甲战袍的时候竟完全是个大孩子,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笑容,这是唐流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笑容,不同于澶的魅人、隆的精致,从心底里涌出的欢喜,令她完全感动。

    他总是要叹气“我怎么会从来没有见过你呢?”马上又急急解释:“幸好还是让我见到你了。”

    唐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喜欢看他说话时认真的样子,经常都是他不断地说着什么,唐流微笑地听着,就这样可以过了一天。侍女们开始掌灯,于是他站起来道歉说太晚了,妨碍了她的休息,可第两天他又会来了。

    一直到了唐流可以下床走动,隆才来看她,想起上次被她痛骂的事,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可还是周到地打了招呼,唐流有礼地回答了他,同时请他不必如此客气,她不过是他的婢女。

    他叹气:“你仍是不肯原谅我们?鸾祺固然任性,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收敛了许多,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唐流不由笑,他们都是一个口气的,总是怨别人不肯原谅人,脾气太犟,道理原都在他们那一边。

    “这几天平一直都来看你,是不是”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唐流点头,懒得跟他说话。

    “你虽然在我这里,却是迟早是要回齐王府的。”隆冷下声音,带着提醒和警告:“唐姑娘,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可是,我希望你不要为齐王惹出事端。”

    这是唐流第一次看到隆板脸,想不到这样一个精致优雅的男子,发怒起来会如此可怕,秀美的眉形微微皱起些,像两支利剑斜插及鬓。

    可惜,他遇到了唐流。天生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一直以来,唐府的小姐是个烈性子,光起火来天不怕地不怕。

    她‘霍’地一声转过头,紧紧盯着他:“少相是在开玩笑么?唐流不过是个小小婢女,哪里有本事能替齐王惹出事端,再说,齐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声音冰冷眼色凌厉,倒看得隆一怔,一时也不好再发话。

    “少相还有事么?”唐流冷冷道:“这几天生病,浣衣部的事情想必已堆积如山,请恕我不陪少相多聊了。”她不给他面子,自己转身就走。

    隆呆在原地,有些下不了台,想不到这个丫头如此倔强强硬,竟然在他的府里给他脸色看,他向来待人处事温雅如玉,怎么会向一个小姑娘动怒发火,想了半天,叹一口气,只好认了。

    唐流占了口舌上风,却还是禁不住的心烦意乱,一头冲回浣衣部,才进门,便有侍女荆环向她取笑:“唐流姑娘睡醒了么?今天怎么想着进浣衣部看看了?记得千万要把身子养好哟,所有的事情堆在墙角都不要紧,有我们这些命贱的人侍候着,只是别委屈了姑娘。”

    她咭咭咯咯话语清脆锋利,引得周围的侍女一起大笑,有一个上前假意拉住她:“荆环姐姐,你千万要小心侍候好了,要不然不光是齐王少相,平将军也会来兴师问罪,大家可都要倒霉了。”

    她们牵扯抱成一团,放声哈哈大笑。

    唐流紧皱眉头,低头只当是没听见,这些日子里,众人的风言风语没有一刻停止过,所有的人都不怀好意,冷眼看着这个齐王的妾如何地勾引将军,这桩事情又会如何发展,左右是看场热闹,顺便嘲讽笑话,谅这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再怎么折腾也飞不上天去。

    荆环又走上来指着一个木盆:“你这么久不来,原先的位子已经有人替上去了,现在你得跟我们一样干粗活,若觉得是干不了只管去向少相去哭诉,有本事升到内房去不是更好。”

    唐流在自己的浣盆边蹲了下来,父亲死后,她早已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任何奢望,上天将人分为各各等级不同,层层自上而下的践踏,余下这群最底层的仆奴还要奋力的自相残杀,这个世界,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伤口犹会牵动发痛,然而她面无表情,低头努力工作,她倒是要仔细看看,这场事件纠缠中,究竟有谁会真正大笑到底。

    才洗了几件衣裳,门外便有人冲进来,青文金锁的袍子下摆浸没在污水中,他焦急地在拥挤汗湿的人堆里寻找,突然眼前一亮,在唐流的木盆边逼近过去。

    “唐姑娘,你的伤还没有好,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急促而心疼,平将军是个鲁莽的大孩子,不管场所,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他蹲在她的身边,一把握住她浸在水里的手,“怎么这么冷?这样会生病的。”

    唐流沉默,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相待,浣衣部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苦难也是一样,然而她却得到了平特殊的青睐,这年轻强健的将军的怜惜,令她如污水中生出的莲花,平白无故娇贵起来,可惜,这样的青睐不知能延续多久,是不是一放手,莲花便会从枝头滚落,一路沉堕入污泥中。

    平还在深情的看她,唐流可以感到身后目光涌动,所有的侍女表面若无其事,但一早生出嫉恨,年轻女子的青水明眸里,浮露出世俗的红丝。

    她把手从他的掌握时抽了出来:“这里不是将军来的地方,请您出去,我还要干活。”

    平被她冰冷无味的话镇住,一旁的侍女窃窃私语,好大胆的狐狸精,一定是在耍手段,故意要欲擒故纵。

    听到话语噪杂,唐流冷笑环顾,众人又立刻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她对视。目光转了一圈,回到了平的脸上,终于缓和下来,每次只要看到平的眼睛,唐流就不会生气。

    “平将军请先回去。”她柔声说:“这里是浣衣部,你身着官袍频繁出入总是不合道理,再说我是府里的仆奴,做下人也要有下人的规矩,请你让我完成自己份内的事。”

    她软下声音时显得特别温柔,纤丽的长眉柔婉了几分,将脸上的英气淡化,明眼眸晶莹如水,平舍不得说‘不’,立刻点头应允。

    他走了。

    没有了外人,浣衣部立刻又莺莺燕燕声一片,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里会有心事,纵然是出身下贱,仍叽叽喳喳像只只快乐的小鸟,唐流坐在角落,只觉所有的春天,无忧快乐的日子都已远离她而去,自父亲死后,她的世界,只留下沉默。

    手指泡在水里一天,混和上皂角泡沫,皮肤开始渐渐皱皮发白,明明看上去一样大小的一包衣物,别人的蓬松轻软,唐流的却是紧压厚实,这是浣衣部里的人故意在捉弄她。

    做完工的女孩子休憩下来,她们取出怀里藏着的从府外私带进来的蜜桔糕饼,坐在待洗的衣物包上,一边吃着,一边挤眉弄眼,笑嘻嘻地看唐流还在努力揉搓。

    “到底是娇气的官家小姐,几件衣服也要洗半天。”

    “你看她呀,怎么连衣服也不会洗,动作真是别扭奇怪。”

    更有厉害些的,索性大声呵斥起来:“喂,你好好做呀,若是洗得不干净,是要连累我们一起重做的,别害人哟。”

    唐流早已干得满身大汗,伤口处又痛又痒,可一手湿沫子不方便去揉,她的确不会洗衣裳,别人搓洗时以胸口、领、袖处为重,她却是每一寸布料都不放过,这样一来,速度更慢了。

    终于,女孩子们吃完了点心,所有的冷嘲热讽也不再新鲜,她们丢下她,大家手拉着手,说说笑笑着出了门。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浣衣部里没有预备火烛,唐流孤单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努力,手底下流淌着条五光十色的绢罗绵纱河,仿佛永远不会断绝,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

    很久很久,突然感到手背有些温热,唐流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在流泪。

    她停住,突然想笑。

    这是第几次落泪?自从进了齐王府,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已经哭得太多,但是哭了又有什么用,譬如现在,双手遍染着皂角污水,擦在眼眶边,只能更引出泪如雨下。

    垂下手,寂静中,唐流清了清喉咙,沉默。

    她一直洗到三更左右才把份内的活干完。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浣衣部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动工,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立刻相互撇嘴使眼色。

    “怎么来的这么晚?”荆环白了她一眼:“你昨天真是要死,居然用掉了那么多皂角,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切用具都是有份额的,你要小心……。”她只说了一半,身后便有人上来扯她袖子:“跟她多说什么呀,人家是鸡窝里的凤凰,马上就要飞上天去了。”

    “凤凰?!”荆环叉着腰冷笑:“管她是只凤凰还是鸡,只要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唐流紧闭着唇,来到自己的木盆边,旁边已堆起了小丘一样的衣物,用手一探,沉甸甸果然又是层裹密厚。她立刻低头干活。

    荆环说得对,不管以前如何今后又会怎么样,只要人在哪里,就得遵守哪里的规矩。

    一口气干到中午时分,有人来唤她们吃饭,女孩子们嘻嘻哈哈擦干了手,向门外涌去,唐流已累得直不起腰,倒也不觉得饥饿,好不容易浣衣房清静下来,她依在墙角,乘机喘口气。

    人若是长久弯曲着腰,再直起背时,身后的骨头会‘咯咯’轻响,唐流缓缓转动颈部,不意间,竟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

    今天,平将军没有穿官服,他一身青色的府绸轻袍,腰里缠着盘龙夺珠的玉扣腰带。

    “唐姑娘”,见唐流回头,他不好意思红了脸:“我又来看你了。”

    他还是舍不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唐流只好苦笑:“将军这样三番五次来找人,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不算是件好事情。”

    “是”,平低头应声,清晰的轮廓里透出几分腼腆,他轻轻走上来,毫不在乎身上滚绣繁美的华衣,在唐流身边并肩坐下。

    他轻轻的说:“唐姑娘,我只是想见到你。”

    “哦。”

    唐流怜惜打量他,这个有着一双温柔秀目的男子,坐在脏衣污水之中,挺拔巍峨若松岩,难得他如此深情,可是世事多厄,他们相遇得并不是时候。

    “你不可能永远见到我的。”唐流叹息,坦言:“我以前曾是齐王的妾,现在是少相府里的奴婢,我父亲又是发配的罪臣。”

    “我知道。”

    “将军正处在飞黄腾达的机遇,这一辈子也不该与我这样的祸根有任何联系。”

    “你错了。”平突然抬起头:“唐姑娘,我不是个登徒子,也不是热衷名利之人,上战场是为了替国家效力,来这里是因为我真心喜欢姑娘。”

    “是么?”唐流微笑,想不到身处惨境居然还有福气听到这样的美言,她转头看他,清朗英秀的少年将军,没有一分贵族子弟的纨绔气息,唉,那句话怎么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她虽然没有嫁人,可也不再是自由身。

    唐流不由叹气:“平将军,谢谢你的错爱,可是,以后请不要再来了,唐流担当不起。”她面色惨淡,柔声道:“将军的情爱若是一时的兴起,那便是无果,若是长久的念头,那就是非议,而且无论怎样,终会成为唐流与将军命运里的坎坷,何不回过头去,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若是继续强追硬取,只会令它变成一段孽缘。”

    这话说得诚恳凄凉,平只觉心痛不可抑止,他猛地跳站了起来。

    “如果我硬是要追究下去呢?”他悲伤地凝视她:“我来这里前已经详细考虑过,事情发生了就会存在因果,我也无法若无其事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唐姑娘,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救出去。”

    他站起来时高大若玉山,面容坚定真诚,征战沙场的年轻人身形矫健如豹,宽大的手掌上指节圆浑突起,唐流不由联想到齐王与少相,他们的手指纤长如玉,骨节文秀细致,大多数时候是用来拈笔端酒与抚摸美女,哪里比得上平的安全有力,可是,他还是保护不了她。

    “请问我怎样才能相信你?”唐流立刻反驳,平不过是失望,她才是最悲哀无奈的那一个:“要职大臣的婚事必须事先向朝廷呈报,难道将军天真到以为皇上会应允你娶一个罪臣的女儿、齐王的妾为妻?”

    她顿了顿,又冷笑:“或者是我太天真了,将军不过是打算让我作妾,那可就要抱歉了,唐流虽然薄命,却还有点小脾气,作妾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尝过了,本小姐没有兴趣,如果将军所谓的救我于苦难是指这条归宿的话,那就千万请您高抬贵手,我不稀罕,情愿在浣衣部终老一生,将军的宠妾位置还是让给别人去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