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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薛宝钗走到一棵高大桂花树下,嘴里默默地念着曾在太后宫中所做,苦笑自己误把西风作东风,终归要落到个终随逝水的下场。
“娘娘,请。”常升躬身蹲在地上。
薛宝钗踩着他的后背,将价值连城的腰带抛在桂花树上,轻轻地打了个结,便将自己悬挂上去。
常升见机抽开身子,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待她穿着丝履的玉足不踢踏了,立时抽身,又向大明宫去。
不过两个时辰,喧嚣之后,宫廷重归宁静。
几个很见过世面的老宫人过来将悬挂在树上的薛宝钗接下来,将在地上捡到的凤冠凤袍重新给她穿上,又尽心尽力地叫她的面孔重归宁静的,随后扛着她停放在毓秀宫,就去恭请太皇太后发话。
太皇太后手上拿着针线,那一根银闪闪的针针眼里穿着一根明黄丝线,丝线随着银针在一件威武的龙袍上穿梭,将那龙爪点缀得越发孔武有力。
“太皇太后,如何处置贤德贵妃?还有传说,东边城门下,广仁伯府的老太太也已经咽了气。”
太皇太后瞬也不瞬地说道:“传旨,贤德贵妃并其母,为与广仁伯夫人争夺荣郡王,死于广仁伯夫人之手。念在她临终前深明大义,且素来深得先皇宠爱,与先皇情投意合,令她陪葬在先皇墓中。”手上依旧缝着龙爪,见小皇帝披麻戴孝随着太后过来,一边咬断丝线,拿着龙袍给小皇帝试穿,一边说道:“那薛蟠还算忠厚老实,不可逼他反了,且厚葬了贤德贵妃,安抚住他。待他守过了母孝,便将羡灵长公主赐他为妻。”
“都听皇祖母的。”小皇帝穿着龙袍,转了一圈叫太皇太后看。
“太后觉着怎样?”太皇太后问道。
老实木讷的先俭郡王妃,此时的太后尚且还如站在云端里一样,浑身的不踏实不自在,讪笑着说道:“太皇太后说好,那就好。”
太皇太后又将小龙袍脱下来,拍着小皇帝肩膀说:“去守着你皇祖父吧。”
“是。”小皇帝乖巧地答应着,就向先皇灵堂走去。
故去新来,皇宫清扫干净,新皇登基、先帝入土,太皇太后、太傅二人,一个后宫一个前朝辅佐新皇,减轻赋税、与民生息,便又是昌明隆盛之邦。
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过数年,但见四海承平,皇帝渐大却尚未亲政,便有流言传说太傅与太皇太后私通,二人挟天子以令诸侯。
八年后,听闻广仁伯夫人王熙凤扶持茜香国新女国王登基后买下茜香国十三座城池又扶持荣郡王登基时,贾琏正在送柳湘莲、迎春、源哥儿一家三口出荣国府。
荣禧堂前,早封了自己个一等公的贾琏坐在暖洋洋的廊下,手指摩挲着身下的虎皮褥子,仿佛要从那虎皮中汲取力量一般,微微低着头望着搂着他的腰撒娇的源哥儿说:“快随着你爹娘走吧,左右不过是搬到荣国府西边去,想你舅娘,就打发人来接了她去。”
“舅爹,外头人说你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你是怎么做了太傅做了一等公的?”源哥儿仰着头问。
贾琏笑说道:“你资质不好,跟你爹一样,做个正派人已经很了不得了,不要学了我这样。”
“二爷。”依旧习惯喊琏二爷不惯喊大舅哥的柳湘莲蹙着眉头看他一眼。
“二哥不如辞了官,安心保养身子,何必为国为民尽心尽力,还要受外人诽谤?”迎春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贾琏笑说道:“我将自己个折腾到这地步,才有了今日的权势,叫我放手,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哥哥。”迎春又喊了一声。
“走吧,别留下碍眼了。舅爹给你攒了四五百万,够你小子逍遥快活一辈子了。”贾琏挥了挥手,见源哥儿又搂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撒娇,就在他臂膀上轻轻地拍了一拍,“去吧,将这搂搂抱抱的毛病改了,不然,你生得好,陪着皇帝的时候也这样,定有小人传出诽谤的话来。”
源哥儿搂着贾琏脖子,嘟嚷了一句:“舅爹可想着法子霸占舅娘了。”
“源哥儿!”柳湘莲恐吓了一声,先前觉得源哥儿腻着人还十分有趣,此时见他这么大了竟是改不了这毛病了,虽知源哥儿才学武艺上都不逊旁人,依旧觉得不妥,不禁蹙了蹙眉,又叫源哥儿给贾琏磕头,便带着迎春、源哥儿搬出了荣国府。
“哈,这会子有一堆人要高兴啦!”赵天梁欢天喜地地过来,又搓着手说:“二爷,贡院那边,就等着二爷过去了。”
“走。”贾琏说了一声,待要扶着赵天梁的手站起来,身子晃了一晃,便又跌坐回椅子上,“……我撑不到十年了……”
赵天梁瞧着源哥儿一走,再撑不下去的贾琏就露出一副神魂几乎出窍的病弱之态,红着眼眶,轻声说道:“叫人抬了舆来?”
贾琏轻轻点了点头。
“二奶奶若瞧见了,不定怎样伤心呢。”赵天梁拿着袖子擦眼泪,就叫人抬了舆来。
贾琏心道他身子骨如此不堪,有一半就是许青珩的功劳,可见他娶她,就是还债来的。
须臾,一辆装饰得分外奢华的金舆叫人抬了过来,只见那舆乃是楠木所制,顶上一颗明珠照耀,四面做桃花状镂空又以鲛丝做帘,从四角上垂下血红的珊瑚珠子璎珞。
贾琏被赵天梁、赵天栋半扶半抱着坐上了舆中铺着银狐褥子的金樟大椅中,才一坐下,半面身子就被那雪白纤细的狐毛埋没。
“起轿!”赵天梁喊了一声,登时前院侍卫严阵以待起来,仿佛要去打仗一般,人人握紧手中长枪。
舆出了门,前面有五十人开路,后面又有五十人殿后。
贾琏歪在椅子中,听见外头一声枪响,轻轻地一笑,就拿着左手去转动右手上墨玉戒指。
“太傅大人在此,谁敢来犯?”赵天梁中气十足地喊道。
贾琏不禁有些羡慕赵天梁的好身子骨,但仔细权衡一番,又觉若留着好身子骨,却弄了一摊子麻烦事在身上,也很不值当。
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刺客,听得有人喊了一声“太傅大人到!”,贾琏这才向外头望去,只见贡院前,左右跪下足有上千学子。
“二爷不用下来。”赵天梁凑近低声说,唯恐叫人瞧见贾琏连路都走不利索,就令抬着舆的八个人,径直将舆摆放在贡院门前。
贾琏坐着不动弹,听得两声抢响后,监考官员并上千学子跪下高呼“太傅大人万福金安”,就轻轻地说了一声:“免礼。”
忽然一阵风吹来,四角上的珊瑚璎珞就如青荇轻轻浮动,椅子上的贾琏忍不住握着帕子轻轻咳嗽起来,咳嗽几声后,一方染血的帕子飘了出来。
“太傅大人千万保重!”擅长逢迎拍马的,立时如丧考妣地哀嚎一声。
“活该,遭报应了!”自命耿直不阿的,就在心里暗暗地幸灾乐祸。
“还死不了。”贾琏气若游丝地说道,对赵天梁摆了摆手,赵天梁登时发话道:“东边的学生身子放低一些,别挡着光;西边的将腰板挺直一些,别叫风吹过来。”
不管是擅长逢迎拍马的,还是自命耿直不阿的,都忙随着赵天梁的手动了起来。
不知出了什么事,人群里略有些骚动。
“肃静,恭听太傅大人训话。”房在思呼喝一声,虽身为太皇太后兄弟,不免也要太傅跟前小心谨慎。
房在思边上李诚、李谨兄弟,也是小心翼翼模样。
“我只说两句话。”贾琏转着手上扳指,向学子们看去。
隔着两排拿着长枪的侍卫,学子们也悄悄地向上面的贾琏看去,只瞧见摇曳的珊瑚珠子并飘飞的鲛丝掩映下,华丽的舆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就连那影子也很是模糊,就仿佛舆中是空荡荡的,那影子,不过是从石狮子斜斜地照来的影。
“第一句,考卷要用标点,倘若试卷上没用标点亦或者用得不对,落榜;第二句,我没什么文化,试卷上要写白话,若我看不懂的,一律白卷。”贾琏酝酿许久,才一鼓作气,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来。
哄地一声,学子们骚动起来。
“太傅大人,学生山东李太白之后李尺有话要说。”一学生拱手站了出来。
“学子千千万,多你一个,多乎哉?不多也。”贾琏蹙着眉说道。
舆外的赵天梁会意,立时对侍卫说道:“拉他出去,三年不许他科考。”
“是。”侍卫答应了一声。
“太傅大人,李尺……”
“拖下去。”胡竞存咬牙说道,早听闻李尺天分甚高,见他三年不得科考,有些心生不忍,但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为了一个天分甚高却心高气傲的学子,就令八年的心血化为乌有。这八年里,他们煞费苦心,才叫天下人知道标点为何物,才借着标点,重新演说了四书五经,才得以大刀阔斧,开启民智。
“太傅——”才子李尺就这般被人拖了下去。
贾琏隔着鲛丝望着,嘴角露出笑容,就如昔日埋头苦读的大仇得报一般,对胡竞存点了点头,就令人搜学子身,叫他们进入考场,又令赵天梁、赵天梁等将他抬入贡院。
学子们老老实实地排队,偷偷地觑向鲛帘,忽然见帘子一飞,里头露出个面带桃花之人,登时错愕起来,纷纷想:莫非只手遮天的太傅大人,唯恐被人行刺,弄了个替身摆在家中?
错愕间,忽然就见一人挤开旁人狂奔上前,被侍卫拿着长枪扫倒在地上后,就痛哭流涕地骂道:“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太傅,竟是个连亲生骨肉都不敢认的无能之辈!”
众学子气息一滞,齐齐低了头等着看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傅怎样说。
“好,通俗易懂。”
鲛帘中,传出这样一句轻轻的话来。学子们越发错愕。
“你母亲是谁?”赵天梁喝道,心里疑惑地想王夫人怎么有胆量叫孟家的孩子这样登门认亲?
“我母亲乃是金陵一籍籍无名的娼、妓,那年太傅大人送老国公棺椁回金陵,耐不住寂寞,就在那秦淮河上……”
“……你母亲是尔拉模?”贾琏随口问了一句,挥了挥手,令人将那年轻人带到他跟前。
赵天梁一边腹诽着尔拉模算是个什么名字,就叫曹家兄弟搜了那年轻人的身,将他拖到贾琏跟前。
贾琏静静地瞧着,果然见那人面孔与他有几分相似,就含笑说道:“……你母亲当初在街上,丢给我一枚……血红的……”
“珊瑚。”那年轻男子素来听说贾琏喜爱珊瑚,于是毫不犹豫地出口。
“果然是你,”贾琏轻叹一声,随后大笑说,“人人都说我贾琏要断子绝孙,却不知,咳咳,我有一百多个儿子流落在民间呢……赵天栋,送芥哥儿回府见过,咳咳,见过老太太、老爷、奶奶,再、再叫人将其他的哥儿找回来……”
赵天栋、赵天梁都不解贾琏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忙赶紧地答应下来。
赵天栋恭敬地走到那年轻人身边,说道:“哥儿,受委屈了,快随着我回家见过老太太、老爷、奶奶去。”
这样轻易地达成目的,那年轻人愣了一会子,面上老实地答应了,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心道什么狗屁太傅,还道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后,尚且对内人忠贞,原来竟是个风流没行止的。
贾琏也不去瞧那年轻人,就坐着轿子进了贡院,在贡院正殿里,一缸供养着红莲的清水边坐着。
看着学子们入了考场,胡竞存忙慌过来,见贾琏盯着水出神,又听他忽然咳嗽,就拿着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蹙眉说道:“何苦呢?孝期里的孩子,也敢认?”须臾,又埋怨说,“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们在背后里,还说你未必喜欢女人呢,你偏又发话说有一百多孩子流落民间,等着瞧吧,看成千上万人来找你认亲,你怎么认?”
“天梁……”贾琏回过神来。
“小的在。”赵天梁躬身答应着。
“女孩子不要,要俊俏的,长得像我的,能说会道的,认下。不费点力气,就有百子……占大便宜了。”贾琏笑吟吟地说道。
“是。”赵天梁忙答应着,忽然想起贾琏今日没吃过东西,就忙令人拿了一碗清水一只春桃送到他面前。
贾琏只抿了一口清水,却不肯吃桃。
胡竞存大吃一惊,忙轻声问赵天梁:“饭量这样浅?”
赵天梁哽咽着说道:“大半年了,好时吃个新鲜的果子,不好了,一日里小半碗米汤就够了。比那辟谷修道的老僧老道吃得还要少。”
“难怪这样……”胡竞存连连叹息,见贾琏面无血色、身形瘦削,只有一张脸虚张声势地光滑英俊、只有满头青丝尚且光可鉴人。
贾琏忽然见一片莲叶上沾染了尘埃,就要拿了帕子去擦拭,手指动了动,只觉微微探一探身,也像是要了老命一样。
赵天梁忙接过他手上帕子去擦拭莲叶。
贾琏笑说道:“我也试试百子千孙的滋味。”
胡竞存摇头说道:“你就是不嫌事多,身子骨都这样了,何苦来哉?你不知,这才二年,下头就有多人对你不满,国子监里,还弄出了个专门写文章嘲讽你的二十四君子,亏得李诚、李谨及早发现,设法拆散了他们。旁的不说,只你不管白天黑夜频频出入后宫见太皇太后一事,就有人议论纷纷。”
“寡妇门前呀。”贾琏轻笑一声。
“……那可是太皇太后,跟其他的寡妇不能一概而论。”胡竞存提醒了一句。
贾琏嗤笑一声。
胡竞存忍不住在他耳边说道:“有人不喜你那新政,撺掇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上折子向皇上弹劾你……”
“莫非他们不知……上奏的折子……乃是本官与太皇太后批阅?”贾琏戏谑地说道。
“死鸭子嘴硬,动弹一下都费劲,何苦嘴上不饶人?”胡竞存跺了跺脚。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胡竞存这才露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
“太傅大人,有才思敏捷的,已经作好了文章。”房在思战战兢兢地捧着文章,领着一位年轻学子过来。
胡竞存接过文章,扫了一眼,登时心里打起鼓,又将文章呈给贾琏看。
贾琏只看了一眼,见那满纸之乎者也,就令赵天梁将文章一卷没入红莲缸中。
“太傅大人,虽不是白话,但那等才情,实在是世间少有……”房在思忍不住鸣不平道。
“多乎哉?不多也。”贾琏嗤笑一声。
那自持才高八斗的学子登时涨红了脸。
“落榜,拉下去。”赵天梁一挥手,便有官差进来,将那兀自发呆的学子拖了下去。
“太傅大人……”房在思鼓足勇气呼唤一声。
“回字有几种写法?不,不想知道。”贾琏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房在思不解何意,胡竞存却知贾琏不爱看那啰啰嗦嗦没甚道理的话。
房在思与胡竞存对视一眼,不敢再说,忙向考场中巡视去。
一日过后,待红日西斜时,那红莲缸中已经泡满了宣纸,墨水将清水染得黢黑一片。
“二爷,回府了。”赵天梁轻声说了一声,见贾琏微微点了头,就令人连着笨重的椅子一起将贾琏抬到舆上,等舆出了贡院,就絮絮叨叨地骑着马跟在外头说道:“果然叫胡大人料中了,宁荣大街上,从东街门到西街门,满满的都是等着认爹的公子哥儿。等过两日,消息散开,大江南北的都来了,不知要多热闹呢。”顿了顿,又说,“二爷可仔细想好回了家,怎么跟二奶奶说。”
贾琏坐在舆上,偏着头笑,忽然说:“药。”
“药?”赵天梁先糊里糊涂,忽然凭借着跟随贾琏几十年的默契,醒悟过来,忙说道:“二爷不可!”
“给我。”贾琏闭上眼睛。
赵天梁咬了咬牙,忽然哭了出来,良久说道:“回头给二爷送去。”
贾琏一笑,果然才上了宁荣大街,就听见满街的喊爹喊父亲的声音,他一时来了兴致,透过桃花雕镂向街边看去,就见几个油头粉面的俊俏儿郎跪在地上哭道:“父亲大人,儿子找你找得好苦。”
“二爷!”赵天梁鄙夷地一蹙眉头。
贾琏却十分享受,待被人抬进了东跨院里,进了房中在炕上引枕上靠着,就见许青珩在他对面坐着用力地夹核桃。
“不喜欢?”
许青珩瞪他一眼,“莫名其妙就有大儿子认过来,哪个会喜欢?”
“……我喜欢。”
许青珩冷笑着说道:“你自然喜欢了?依你的性子,不费劲多了儿子,你不知多得意呢。”
“他是来杀我的。”贾琏垂着眸子说。
许青珩见他眼睫向是蝶翼般轻轻颤动,不觉心酸起来,将核桃放下,走到他身边紧紧地依偎着他坐着,“你知道,为何还要将他领回来?”
贾琏轻叹着说:“有事商量。”
“什么事?”
“要紧事。”贾琏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张几年前写的锦囊递到许青珩手中。
“骨头都硌人了。”许青珩埋怨了一句,接过锦囊拿出,想着贾琏定是几年前就心知自己终有一日会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才早早地写了信,拆开看,就见贾琏在其中写道:二珩,一口气上不来,到何处安身立命?一口气上不来,去山水间安身立命。请你助我诈死,放我去清虚观,由清虚观,向那山水间去。若叫我在人前苟延残喘,不啻于将我挫骨扬灰。
“你还怕挫骨扬灰?你要舍弃我?”许青珩握着信,不觉湿了眼眶。
贾琏只是静静地看她。
“莫非你怕皇帝对你不利?又或者怕群臣不容你于世?”许青珩追问。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贾琏含笑看她。
许青珩握着信,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扑在他身上一番痛哭,“去那山水间无忧无虑度日,你可能痊愈?可能如健壮男子一般,再娶妻纳妾?”
贾琏轻轻地点了头。
“好,我放你走。”许青珩咬牙说道,“今生你欠我的,比欠东安郡王的多,我生得比她好,若有来生,你别去找她,来找我好不好?”
贾琏又点了头。
许青珩喜极而泣,叹说道:“你走之后,你今日的话,就是我余生的奔头了。还望你信守誓言,不要骗了我才好。”
“二爷、奶奶,芥哥儿来了。”屋子外,五儿扬声说道。
许青珩拿着帕子擦了眼泪,又将锦囊书信收了,说道:“叫他进来。”说罢,望见那红锦帘子一起,进来个很是肖像贾琏的年轻公子,她竟恍惚了,浑然忘了贾琏绝不会是在外留有子嗣的人,就如见到贾琏骨肉一般,再不似未见时那般气恼,登时欢喜起来,“来,到我身边来。”
此时已经被人称为贾芥的年轻男子垂着手走上前来,望见贾琏、许青珩时候,不由地大吃一惊,只见靠在引枕上的贾琏,竟然是分外的年轻英俊,虽带着病气,但他静静地靠在那冷眼旁观,也叫人只当做他在脉脉凝望;坐在炕边的许青珩,却已经满头灰发,虽从她眉眼间还可看出年轻时候的娟秀清丽,但眼角、唇边的细纹,已经遮掩不住了。二人坐在一起,就如母子坐在一处。
“母亲。”贾芥先喊了许青珩,跪在炕边,连连为许青珩喊冤,心道贾琏果然是人面兽心,外间只传说贾琏对妻子一心一意,却不见他将比他年少的妻子折磨成这副模样。
“好孩子。”许青珩摸着贾芥头脸,在他面上轻轻地拍着,“你怎不早寻来呢?”虽还记着贾琏说贾芥是来杀他的,但看见那副面孔,又恨不起来。
“……父亲大人。”贾芥又悄悄地向依旧冷眼旁观的贾琏看去。
“别理会他,随着母亲吃饭。都会些什么呀?说说,将来也好叫你舅舅给你弄个官做。”许青珩拉着贾芥去炕上坐着。
虽是读书人,但此时贾芥为不露陷,强说道:“会些吹拉弹唱。”
“可怜见的。”许青珩长叹一声,令婢女传饭。
贾芥的手依旧被许青珩握在手中,他用眼睛测量着与贾琏的距离,只觉自己冲过去,不用刀枪剑戟,只要用力一撞,那依靠在引枕上只手遮天的男人就要命丧黄泉。
“芥儿喜欢吃什么?”许青珩问。
贾芥回过神来,对上许青珩的眼睛,见她眼睛里满是渴求,登时疑惑了,须臾他想,定是她怕与贾琏独自相处,才求他陪着吃饭,于是忙说道:“儿子爱吃些南小菜。”
“家里有。”许青珩笑着,就叫人送上四碟子南小菜来。
须臾饭菜摆上了,却是一桌不见荤腥的斋菜。
贾芥又想,若不是许青珩备受折磨,怎会将心思寄托在神佛之上?她这边吃斋,也是贾琏的缘故。如此一想,便又分外可怜她,想着她许家乃是诗礼簪缨之家,却嫁到粗蛮势力的贾家,实在委屈。于是强笑着,陪他吃饭,忽然回头,见贾琏还是一副冷眼旁观模样,就小心翼翼地问许青珩:“父亲大人不吃?”
“……他一日里喝一小碗米汤就够了。”许青珩说道。
贾芥心里大呼痛快,暗道此人一死,皇上就可亲政,朝中依托着贾琏耀武扬威的牛鬼蛇神,也要抱头鼠窜了。
“都读了些什么书?”
“……只跟着娘学了些戏词。”
“可怜见的,回头跟母亲一起看书。”
“哎。”贾芥红了眼眶,心道一个外头来的孩子,许青珩都对他那样好,可见她平日里是怎样寂寞。
吃了饭、读了书,一更天时,贾芥回头,见贾琏还如木头人一样靠着银红引枕静静地看着。
“去吧,好生歇着去。”许青珩亲自送了贾芥向东跨院里歇着去,回头对贾琏说,“瞧着说话办事,真像是你的种。”又走近,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趁着有力气的时候。”贾琏勉力说道。
许青珩嗤笑一声,说道:“你还有力气?”
“等着看吧。”贾琏说道,以眼神催着许青珩去洗漱,随后将赵天梁令小丫头悄悄送来的药拿在手上,望着一丸药发了发呆,就将药放入口中,慢慢含化了,又够了桌上茶水抿了一口,就慢吞吞地向床上躺着去。
许青珩洗漱过了,就端着水盆帕子说,“我给你擦一擦。”才给贾琏擦过脸,见他拉着她的手向下摸,登时吓了一跳,又看贾琏满脸坏笑,就说道:“有八年没动过了,怎么老树逢春了?”
“你上来。”贾琏笑说。
“别胡闹。”许青珩拿着帕子发他擦着胸口。
“这辈子最后一次了。”贾琏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摁。
许青珩怔忡住,半晌笑说道:“等擦完了再说。”于是替贾琏仔细擦了身,将水盆、帕子送出去,就也躺在床上。
次日一早,鸳鸯隔着窗子来说:“二爷,该上朝了。”
贾琏静静地躺在床上,望了许青珩一眼。
“叫人免了早朝,就说家里有喜,不上朝了。”
贾琏抿着嘴一笑,“你答应……”
许青珩忽然醒悟到他今日要走,又心知贾琏心高气傲,成亲时他人微言轻见忠顺王爷来荣国府喧宾夺主就十分气愤,此时哪里肯叫人看见他衰弱之态,于是平静地说道:“知道了。”于是起身替贾琏穿了官袍,又轻声说:“等你从宫里出来,就有轿子悄悄地送你去清虚观,这边,我自会叫人遮掩住。”
“多谢。”贾琏说道,就拄着拐杖向外去,见有软轿子来,就上了软轿子。
许青珩紧跟着轿子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忽然笑说道:“你去游山玩水、娶妻纳妾,千万不要被我瞧见了,不然我定会抓了你回来。”
“好。”贾琏答应着,就随着软轿子出了二门。
许青珩呜咽一声,扶着院墙,心想贾琏怕是活不了两天了。
“母亲?”贾芥走了过来。
许青珩仰头看了他一眼,拿着帕子擦掉眼泪,笑说道:“好孩子,随着我去见你曾祖母去。”
“哎。”贾芥答应着,余光扫向二门外,思忖着什么时候下手才好。
软轿子在前院里换成了八抬金舆,贾琏坐着舆,手上摩挲着一串珊瑚珠子,这串珠子本是舆上璎珞,偏他进来时落在了地上。
街上又响起两声枪响,贾琏不屑地一笑,却带动一阵咳嗽。
“二爷,有人拿出二爷昔日劝说柳侯爷、冯将军投降的书信来,要在朝上当众揭穿二爷的面目。”赵天梁在舆外喊道。
贾琏听了,登时请打起精神来,他的舆一直进了宫廷,一直到了威严的汉白玉龙纹台阶下。
“贾太傅!此处是宫廷,不是你家后院!此地只有皇上能坐着进来,你速速从轿子上下来!”忽然,一白发苍苍的老臣哆嗦着手指挡在舆前。
离着上朝不差一炷香功夫,离着大殿也不过几步之遥。要下来走吗?贾琏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强撑着中气十足地说道:“我掐指一算,今日不宜早朝,叫皇上回去睡回笼觉吧。”
“你,竟然如此轻蔑主上——”老臣哆嗦着,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亏得被许玉珩、北静王等拦腰抱住。
贾琏嗤笑一声,“去后宫。”
“是。”金舆立时又向后宫缓缓移去。
贾琏靠在银狐褥子里,闭着眼睛养神,待听流水声,睁开眼,就见房文慧穿着件青灰褙子站在一脉清溪边。
“你来了。”房文慧含笑说道,不见贾琏从舆上下来,就亲自走了过去,望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就问道:“到时候了吗?”
“你不必随着我去……”贾琏说道。
皇帝十分孝顺太皇太后,便是她留下,也可颐养天年。
房文慧摇了摇头,“本宫垂帘听政八年,为所欲为八年,已经够了。况且,既然早与你定下契约,又如何能不遵守?你若无子,我也无嗣;你若落水,我必风寒。”说罢,就将袖子卷起,将白生生的臂膀上,两道疤痕露出来,“这是你被忠顺王爷掳走后,我留下的伤疤。我向菩萨起过誓,一辈子悲喜荣辱随你,才换来今日,不能对菩萨失信。”
贾琏满心疑惑,却也不勉强她改了心意,忽然望见山石后明黄的龙袍,就对那山石一笑。
“太傅——”皇帝从山石后走出,尴尬地瞅了一眼房文慧的手臂,忽然跪下抱住房文慧的腿,哭道:“皇祖母,不要舍了孙儿。”
房文慧摸了摸皇帝的脸,说道:“人无信不立。”
“只是八年,还有两年呢。皇祖母好歹陪着我两年。”皇帝哭道。
房文慧在他脸上拍了拍,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皇祖母——”皇帝恳求了两声,见房文慧将一枚玉牌递到他手上,就怔怔地接住。
“记着,前朝后宫,都是你的地盘,莫叫娶进来的女人作乱。你五叔叔那,我已经替你保证过,虽我故去,也绝不召他入京,只令他在南边戴孝。”房文慧和蔼可亲地说道。
皇帝登时明白为何房文慧昔日为何那般容易就令三宫六院臣服。又起身向舆中去看贾琏,“太傅——”
贾琏望了一眼皇帝,心知皇帝未必不愿意亲政,只是畏惧他权势,才继续韬光养晦,“皇上,答应臣一件事。”
“太傅请说。”皇帝忙问道。
贾琏从身后拿出一道圣旨。
皇帝忙接了去看,却见是贾琏令他在柳清源接走许青珩后抄了荣国府,先不敢置信,须臾又想贾琏胡乱认下儿子,定是早有准备。
“太傅——”
“……我给皇上留了很多很多银子……皇上拿着银子,收了平安州……至于茜香国……时机成熟,便发兵吧……”
皇帝握着圣旨落下眼泪来,连连点头答应了。
“走吧。”贾琏说道,立时就有人又抬着舆向外去。宫巷中,忽然见北静王抬了一顶轿子来,贾琏扶着赵天梁的手上了那顶轿子,就望见有人搀扶着一个昏迷且模样儿与他十分相似的人进了舆中,仔细一看,那人却是来荣国府杀他的贾芥。
北静王站在轿子边手上拉扯着轿帘子,“你要去山水间?”见贾琏点头,就笑道:“好,若有缘再会,莫忘了,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说罢,就将帘子放下。
贾琏望着那青布帘子放下,靠在轿子里,随着轿子上下颠簸,想着这一时到了哪里,那一时又到了哪里,不知不觉间,听见洪钟大吕响起,就听轿子外人说:“太皇太后薨了。”
待闻见焚烧的香味,贾琏心知近了,于是撩开帘子,望见的却是地皇庙,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句话来,偏又记不起来,放下帘子,又过了许久,又闻到檀香气息,再看,已经进了清虚观山门,进了清虚观,将抬着他来的人打发走,就慢吞吞地摸进终了真人的炼丹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