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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非泽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次别离。有相聚自然就会有别离,这一点他一直想得很开。
其实也不是他想得开,确切地说,应该是无奈,而他能接受这种无奈。
小时候与父母的别离,成年艺成之后与师父的别离,这些都是无奈又永远的,不会再见,只能在心里想着对方一切都好。
更不用说那些数不清的朋友、相识者的别离,那些冉非泽一直没有牵挂伤怀。缘起缘灭,相聚相分,太正常不过,他没有放在心上。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他想他会一个人到老。就算收到了徒弟,他也没打算跟徒弟过一辈子,待徒弟艺成之后,他便会像他的师父那样,自己云游四海去。
他的一生,原本是这样安排的。
可是,那一天,他遇到了他的姑娘。
他不再想一个人了。
他希望能跟他的姑娘相伴到老。
可是,她说不行。
不行?他有些慌了。
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对他的情意,他分明感觉到她对他的喜爱与依附。为何不行?他不服气,他就是要与她相守。
结果她说,她的家乡太远了,远得是两个世界,远得那距离不是千山万水可以衡量。她终究是要回去的,而那个地方,他无法到达。她说,如果一开始便知结局残酷,那么又何必欺骗自己可以厮守,陡留伤悲呢。
所以,不行。
不行吗?可就算结局残酷,眼下他却依然喜爱她,喜爱得要了命。况且她就在他面前,时时看到,日日相守,心动难耐,却不能拥她入怀,这又何尝不是残酷?将来的残酷偏要提前放到现在,一样伤悲。既然横竖左右都是伤悲,为什么不能就在一起呢?
冉非泽自认不是懦夫,他想他足够勇敢,他有勇气承担这样的伤悲,他也有勇气留存些希望。万一,他是想着,万一最后他们就能不分开呢?没有好好把握住现在,被还没有发生的将来的可能性耽误了,这种事情太蠢了是不是?
他有足够的勇气,他不接受这个不行。
而他的姑娘,终于也与他一般勇敢。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他们成了亲,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
他每日拥她入眠,为她做饭,带她走了许多地方,他为她讲故事,他喜欢看她大笑,还喜欢逗她,让她嘟了嘴冲他耍些小性子。
他想他从前真是傻的,怎么会想着自己一人独活到老呢,那样的人生,真的是没有生趣。现下这般,有他的姑娘与他一起,无论喝水还是呼吸,都变得幸福起来。
可是无论再怎么幸福,那个阴影还是在。她知道,他也知道,别离总有一天会来临。
他们无力阻挡。
冉非泽安慰自己,就算他的姑娘不回家乡,也会有生老病死,别离的到来,早晚而已。所以,他不该惶然,不该埋怨。他与她在一起,能过多久便过多久,把能在一起的日子过好了,便是永远。
虽然时时这般想,时时这般鼓励自己,但是当别离真的来临时,他措手不及。
那晚他拥着她入眠,他的手握着她的,他心情很好,她还在他身边,他睡得香,完全没有被任何事扰醒,连个梦都没有。
但是当他醒来,他的姑娘不见了。
一袭衣,一条红线手链,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而她,不见了。
他没有动,就这样躺着默默看着身边空空的位置。事实上,他动不了,他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反应。他没法思考,没法动弹。
许久之后,心痛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想那种感觉应该只是痛,不是悲伤,不是惊慌,更不是绝望。只是觉得--痛。
他就躺在那,姿势都没变,好像她还窝在他怀里,他还握着她的手。事实上,他甚至感觉到她就在不远处陪伴着他。她如今在家乡,也是醒着的吧,那她也一定如他对她这般,在陪伴着他。他们并没有分开,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地方。
冉非泽躺了许久,终于起身。他把他的姑娘的衣裳折好,收进了衣箱子里,把她的红线手链放进了怀里。然后他洗漱,做饭,似乎日子一切如常。
他们说好的,分离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可是他们彼此要知道,他们都好好的,这样便好。
这种事,他之前就经历过一次了。那时候其实比这次更惨烈,因为那次她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但他没有寻到尸,他如同这次一样,收好了她的东西,努力镇定。只是那时的他确实没信心她如何了,他满怀希望,他等待,他找了许多事做,他拼命铸兵器,他让自己一刻不得闲。那一次,他等了半年。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没有遭遇任何事。冉非泽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他发了一会呆,他想他刚才想错了,不是上回更惨烈,应该是这回。
这一回,平静得就像是--永别。
冉非泽把剩下的饭倒了,他去劈柴、挑水,拿了抹布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又把所有家具都查看了一遍,需要修一修整一整的他全弄了一遍。做完了所有事,天居然还没有黑,时间过得真是慢。
冉非泽出去走了走,没走远,就像是他的姑娘仍在的时候,他带她去散步的距离。他记得走到这棵树下的时候姑娘跟他说的话,他记得走到这个土堆时他扶她站上去闻了闻树上的花香,他还记得他们一直走到了河边,那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她说好美,她喜欢。他当时看着她,对她说依世俗眼光,姑娘绝谈不上美人,但他喜欢。
老夫老妻了,她居然还脸红。她假装嗔恼的样子真可爱,她说她就是美人,你们这里的审美太有问题。他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的姑娘,他真喜欢。
冉非泽走了一圈,距离不远,但待他过回神来,天居然已经黑了。
冉非泽回到了屋子,给自己做了饭。他不能饿肚子啊,他家姑娘知道会怪他的。他想他家姑娘在家乡也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对自己好一点,他会生气。
饭菜还跟以往一般做的,但他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把自己肚子填饱了。然后他洗碗收拾,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再然后他洗澡洗漱,把自己也弄得干干净净,他的姑娘喜洁,他知道。
上了床,睡不着,身边空荡荡的,真是不习惯,他扯了一床被子过来抱在怀里,虽然不若他家姑娘抱得那般舒服,但也聊胜于无。他在心里对他的姑娘说:“小培,你也不太习惯吧,没关系,别哭,好好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是否会有新的希望?
结果是没有。
第二天的日子与这天一般,孤独、无趣、内心疼痛。
第三天的日子也是一般,空虚、寂寞、内心疼痛。
第四天的日子也是一般。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还是一样。
冉非泽等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开始收拾行李。无论他在哪,他的姑娘回来的时候,是会落在他的身边,每一次都如此,所以他想,他可以离开。
离开这里,去一个离她近一些的地方。
这样,当她可以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少些路途,少些辛苦呢?
冉非泽整理了大包袱,收拾妥当。临出发前,他给季十八和白玉郎各写了一封信,这信为什么写,他有些摸不清,他很少给朋友留信,反正没什么事,但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该交代一声。
他没有说他的姑娘离开的事情,他只说,他与姑娘往东去了,不知归期,大家勿念勿挂。他让白玉郎好好当差,又嘱咐季十八记得帮他把他的手艺传下去。两封信都很简单,他很快写完,背上了包袱,走到了下一城,托了人把信送出去,冉非泽顿觉心里轻松,似乎万事已了。他可以安心地,一直往东去。
苏小培说过,她的家乡在遥远的东方。苏小培还说过,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冉非泽不可能到达。
这些冉非泽都记得,可是无论能不能到达,他却还是想往东去。遥远的东方,有他的姑娘。
冉非泽走了许多地方,他看到美景会停一停,多看几眼,希望若能再见到姑娘,他可以告诉她哪里景致极好,他想带她去。他见着有趣的城镇会停一停,他想着若是能再见到姑娘,他定要带她到这里住一住。他看到卖美食的会想到姑娘,看到小狗打架会想到姑娘,看到官府衙门会想到姑娘,看到有人穿着儒裳戴着帽子会想到姑娘。
他一直想她,不敢不想,他怕忘记。
他一直走,不敢停,一直往东走。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当地的月老庙。姑娘的家乡有月老,是月老将她送到他身边的,为何他这里就没月老跳出来对他说,你的命定之人在另一处,我且送你去。
若是那般,他定会与他说:“莫耽搁,赶紧。”
可惜,从来没有月老出现。他经一庙拜一庙,只拜月老。但他从来不求签问卦,他不需要,结果他早已知道,只是他不愿绝望。
虽然她消失不见,可他就是不肯绝望。上一回等了半年,姑娘不是也回来了。等待而已,他受得住。他的姑娘心里有他,他怎会绝望?
他往东走,一直往东。
他走了很远,记不清有多远。他途经了许多风景,遇到了许多人,他挨过饿,受过伤,帮助了许多人,也得到许多人的帮助。他翻过大山,淌过河流,穿过城镇。他走得不快,他喜欢看树,尤其是高大粗壮的大树,他的姑娘每次出现都是在树上,可他看了无数棵树,甚至有时他也会跳到树上坐一坐,可是他的姑娘一直没有出现。
他往东走,这一路,他遇到过爱慕他的姑娘,他遇到过与他说亲的人家,他总是笑笑说:“真抱歉,我有妻室,她回娘家小住,我正要去接她。”
“她在哪儿?”许多人问过他。
“在东方。”他答。他笑得爽朗,答得坦然,他的痛都埋在心里,旁人看不到,只羡慕那一定是个好姑娘,有着好福气。
那一日,冉非泽又经过一座月老庙,他照例进去拜了拜。出来时看到一老头冲他笑:“这位壮士可要卜一卦?”
冉非泽摇头,冲他拱手施了个礼,准备离开。
“壮士姻缘奇险,难在坚持。幸有贵人相助,凭心凭志,方能如愿。”
冉非泽脚下一顿,回转身来看他。“你是何人?”
那老头不答,却又笑着问:“壮士这是要往哪里去?”
“往东。”
“壮士可知往东也到不了。”
冉非泽心里一跳,深吸了口气,回道:“无处可去,唯有向东。”
“天大地大,怎会无处可去?”
“天大地大,只想往东。”
那老头哈哈大笑:“那便去吧。”
冉非泽皱了眉头,不知道这人何意。“你是谁?”他又问。
那老头仍不答,只说:“壮士有心,便往东吧。若她也能如你一般情比金坚,红线不断,也许上天真有奇迹。”
冉非泽心跳得厉害,这人说话,颇有几分九铃道人的感觉,神算门之外,也有高人?他冲那老头一抱拳,道声多谢吉言。
冉非泽走了,走出了一段,细琢磨那老人的话,再回头,老人已经不见。冉非泽忽然觉得很有信心,若是姑娘与他一般情比金坚,那有什么问题,他家姑娘对他的情意,他从不怀疑。
他一直往东,他想念她。
他不绝望,但他也会疲累。那日他要翻过一座大山,山下看着没什么,入了山才知道,竟是奇险。他的水喝没了,他觉得渴。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他哈哈笑,老天真的对他不错,姑娘,你可知道?
他被淋得湿透,泥湿地滑,他滚下了山坡。他满身泥地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没受伤,但他觉得很累,他靠在一棵树下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他竟然有些想不起发生过什么。
他走了多久?他经历了什么?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只是累了,很累。他还想念他的姑娘,非常想念。“姑娘,我瘦了许多,你心不心疼?你定是心疼的,莫心疼,这般我也会心疼的。”
他想念她,想念着。他想他是睡着了。“小培。”她的名字就含在他嘴里。他不绝望,他心里有她,怎会绝望?
他睡着了。
重聚之后,苏小培问他:“你可曾受苦?”
他想了想,受苦吗?他不苦,他只是一直往东走罢了,哪里会苦?她一直陪伴着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她在他心里,从未离开,她陪伴着他,他怎会受苦。他没有受苦。
若是有这么一个心爱的人,值得你一直往东,你怎会觉得是苦?
情比金坚,红线不断。他很欢喜,非常欢喜。
她就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