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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杨最终还是也没学会骑自行车,而且痛恨自行车。韩耀不痛恨自行车,但他从此痛恨教张杨骑车。最可怜的是苏城,好好地去送个年礼还平白挨一顿揍,气愤不已。不过好在东北男人这种地域性生物,就是一句不合撸袖子就打,打完喝杯酒就又称兄道弟的品种,回家吃饭一顿晌午饭又好得勾肩搭背了。
苏城送来的年礼很厚,米面鱼肉甚至还有烧炕的煤炭,而且明说了不要张杨的回礼。苏城和陈晓云知道,张杨到省越学习之后就没有收入了,天天有出帐没进账,手头拮据,这时候就应该变着法儿帮他。苏城觉得,好哥们儿之间就得互相拉扯,那才是真的好哥们儿,现在张杨苦点儿,不怕,兄弟在后边拽着你走,挺过去就好了。锦上添花算个屁,雪中送炭真感情。
陈晓云也说:“人活着就是走上坡路,现在你没劲儿了,我拉你一把,以后我走不动了,你也拉我,一样的。累是累,但也早晚能一起爬到高处。要不然等俩眼睛看着兄弟过苦日子,自己日子过得再好,心里都不舒坦。”
他们两口子的心意,张杨明白,这份情他一直记着,也感激着,忘不了。人一辈子能交到几个真正为你着想的朋友呢,有这两口子的友谊,不管以后啥样,省城这一遭就没白走。
其实年礼这玩意儿,朋友平辈之间送来送去也就是图个浑和,给长辈老人送就是孝心。张杨往年在家里过年都是逢进腊月就开始走家串户送这送那,就是最不愿意见的二姨和二舅,张杨也得硬着头皮去,不然让屯子里的看笑话,说这家孩子没孝心。张母在回信里也说,不回家过年正好到人家里窜窜感情,平时不落人情,过年的时候更不能落下,礼不用贵,不然让人家不自在,回头还不知道怎么回你,买个心意送句吉祥话就行了。
这道理张杨明白,不过要是普通朋友都算上全送个遍,再不贵的礼他也送不起,手头实在没这么多钱。
年前赚得二百多块钱,苏城结婚给随了五十,给家里汇过去一百,剩下五十整钱还在铁盒子里藏着。张杨在心里算计,平时坐电车花零钱就够用了,家里粮食和菜都有,苏城又给送来那么多,暂时不用掏钱买,其余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五十块,柜里还有五十斤粮票,三张肉票,正好匀成两份礼,给陈叔和金老师送去。
韩耀骑倒骑驴驮张杨去粮店的时候就说:“送这些成么,要不我给你添点儿,咱去市场再买两袋子粮,每家好歹凑五十斤白面也成啊,你整个二十五,这数儿,跟耗子啃了似的。”
张杨道:“不买。咱自己都吃不起高价粮还买来送人,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再说了,我穷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东西少无所谓,拿过去是个心意就成,日子长着呢,往后好过了再补呗。”
韩耀回头看车,拐进街口,道:“现在粮不像原来那么贵了,还什么高价不高价的。去年不是包产到户么,农民家里头粮食吃不了,嫌卖给公家赚的少,都推车到市里卖,一斤二毛五顶天了,比以前贱出十倍不止。”
“啊?”张杨诧异道:“那不就是粮贩子么,没人抓他们?”
韩耀嗤笑:“抓个屁。我告诉你,从打包产到户起,个人贩粮就是早晚的事情,挡不住。你看着吧,以后不光是粮食,任何东西都一样,什么东西过剩什么就贱,只要国家想发展,东西就总有过剩的一天。”
张杨低头思索,微怔道:“要是所有东西都像现在粮食这样,那以后不就想买啥就买啥,假如有一天,野贩子卖的价格比国家还低,或者大家都嫌国家给分配的不够吃不够用,那……”
“票证就全变废纸片子。”韩耀腾出一只手拍张杨脑门儿,“到那时候,谁有钱谁就活得好。”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粮油店和副食店周围挤满了小摊贩,再往前走两步,斜对面就是新开的露天市场,里头都是自发凑在一起的野集子,赶着驴车挤在一起吆喝。韩耀说先不去粮店,看看市场里怎么个价钱,要是便宜就买。
现在粮食产量上来之后,立刻就能从市场上反应出来。俩人在里头逛了一圈,发现不只粮食,很多蔬菜和调味干料都不凭票不限量了,花椒大料都用秤搓着卖,大萝卜和冬储白菜二分钱一斤随便挑,买豆腐没票也不用拿黄豆换了,直接花钱就能买。很多常见的便宜蔬菜都东边一家西边一家,多得快要挑不过来,张杨大略问过一遍价钱,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水儿全是一个价,有些质量不太好的则稍微便宜一些。
韩耀在粮食车那儿赖着不走,跟粮贩子讲价钱讲得急头白脸,到底花一毛五分钱一斤的价钱买回一百斤面粉。
张杨不用掰手指头就算出来,买这么多粮一共才十五块钱!比粮店的一毛八还省!
他看着热火朝天的集市,心中不禁惊异,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因为没有粮票而饥一顿饱一顿,没先到年还没过,那些想都不敢想的高价粮就变得满大街随处可见。社会竟变得这么快,不知不觉中早已经翻天覆地,国家一个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半年里就变成这个样,要是再来什么别的好政策,自己脚下的城市一年后会是什么样?十年后,二十年后呢?整个国家跟着一起变又该是什么样呢?
张杨实在想象不出来。
俩老头收到年礼都乐得老脸开花,嘴上不夸小孩孝顺,心里头早就稀罕的没边儿了。俩人先在陈叔家吃了顿午饭,下午去老金爷子家又吃了晚饭,老头儿让他们明天来自己家过年,婆子也留他们,张杨说什么都不干,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家团圆他们俩生人凑过去算什么事呢。老头儿磨叽半天,老还是没留住,最后给小徒弟封了压岁钱,依依不舍送出门。
回家路上,俩人没忍住又绕去市场里溜达。里面的东西实在太便宜了,像镇上的年节大集,但又远比大集丰富得多,平时没票就弄不到的副食在这里一样俱全,随便买,想卖多少卖多少,不用像以前在副食店里买一两二八酱都得凭票,还要想尽法子跟售货员搞好关系,低眉顺眼赔笑装孙子,才能多得到一星半点。
这突如其来的物价变化像是给两人的巨大惊喜,老头儿给封了十块钱的压岁红包,俩人在市场里买回一车东西,最后掏兜一看居然还剩了四块六。
韩耀边往倒骑驴上装冬储萝卜边道:“这回过年可算能吃点儿好的了。”
张杨也高兴,“明天能多做几个菜,好好吃一顿像个过年样儿。诶哥,要不……咱再去买点儿?”
韩耀搂着他脖子往车上带:“你赶紧歇火吧你!给你点儿压岁钱就不知道咋花好了是吧,大手大脚的你当你天天招财进宝啊。”
年三十儿睡一觉就到了,张杨清早起床把对联窗花贴好,用鬼子红给桃酥脑门上点了个冷艳高贵的红点儿,下面条煮两个鸡蛋,跟韩耀一起朝着东边站溜直吃早饭。韩耀说像傻子,张杨非说这样兆头好。
晚上,张杨按照韩耀的要求炖了大锅白菜,炒萝卜肉丝,焖豆腐,红烧鱼,算上饺子正好五样菜,放在矮桌上摆成圆形。
窗外爆竹噼啪响,直冲云霄猛然炸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韩耀白天特意买了一斤散装白酒回来,纯高粱酿的,打开瓶塞立刻酒香扑鼻。他先把两个碗都倒上,给张杨倒一小口,给自己倒半碗,而后道:“来,咱俩先走一个。”
张杨端起碗跟韩耀碰杯,“祝我哥来年发财。”
韩耀又在他碗缘碰了下,“哥祝你学业有成。”
俩人对视而笑,仰头干杯。
广播里放着喜庆的音乐,张杨边吃菜边给韩耀讲屯子里的事儿,讲老家什么样,韩耀喝了四两酒也高兴了,搂过桃酥喂它吃鱼,一看脑门儿上的大红点儿,一口酒没含住“噗”的喷了满桌。
前院邻居家的电视机旁围满了街坊,声音开到最大,都兴致勃勃的收看春节联欢晚会。张杨去年在老家听广播觉得特别有意思,今年遇见有电视的了,非要去看直播。
韩耀背着张杨站在最外面伸头看了一会,觉得这也不咋地啊,演员在黑咕隆咚的大空地上懂得直哆嗦,扩音喇叭让风一呼啥都听不清。
张杨拍拍韩耀脑袋:“哥,你放我下来吧,不看了,没去年的有意思。”
“嗯,是没啥看头,不如回去听评书。”韩耀松手让他跳下来,俩人沿着街墙慢悠悠往家走。
南郊胡同口的空地隐蔽在黑暗里,路灯前两天让淘气的小孩打坏了,碎灯泡挂在灯罩上,脏兮兮的。
地上满是鞭炮爆竹炸开后散落的红色纸屑,张杨的棉鞋踩上去嘎吱响,韩耀忽然问:“放鞭炮么?”
张杨一愣,心说咱家啥时候买的鞭炮?
韩耀俯身在纸屑里翻找,自顾自道:“小时候家里不愿意花钱买这玩意儿,我看别家小孩放,心里痒痒,就偷摸捡挂鞭崩剩下的零碎炮仗放,别说,还挺有意思。在外头捡一堆回家藏着慢慢放,能玩儿一个月。”
他捻起两个挂鞭剩下没点燃的小爆竹,吹掉上面的火药末,递给张杨一个,掏出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点燃引线,甩手扔出去。
“啪!”炮仗在空中清脆炸响,硫磺味弥漫。
韩耀把另一个小炮仗点燃,张杨学着他的样子赶紧丢出去。
“噼!”黑夜里瞬间乍现一闪火花。
韩耀又点燃一支烟,塞进小孩儿嘴巴里,张杨没反应过来,一喘气就吸进去一大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韩耀轻笑道:“熊孩子,抽烟都不会。”
张杨揪着他袖口咳嗽,两个鼻孔直往出窜烟气,韩耀给他拍背,“老爷们儿早晚得会抽烟,回头教你。我说你能咳完了不,这两口烟儿让你拐的……”
张杨弯腰弓背痛苦状,忽然窜起来夺过韩耀的半支烟,狠吸一口憋在嘴里,“呼――”的吐了韩耀一脸,完后撒腿就跑。
“小崽子你敢报复我!”韩耀三两步从后头擒住他,单手捆住,接过烟三两大口吸完,脸贴着脸全送张杨跟前,大笑:“还敢不敢了?嗯?”
张杨捂着口鼻摇头:“唔敢唔敢……”
俩人闹腾够了,蹲在漆黑的巷子口摸索,时不时翻腾出小鞭炮就点燃往外扔,扔到红砖墙上炸出火药印子,或者扔到雪地里,炸起一小片雪花。有时候还能看见惊起的耗子拖家带口逃命,在墙角留下一溜凌乱的小爪印。
就这么一直玩儿到夜风呼呼刮起来,看电视的人都散了,他们才意识到,这已是第二年的伊始,是新的一年了。
张杨俯身捧起一大捧红纸撒向空中,大笑道:“春节了!咱家放这么多鞭炮!以后每年都响响亮亮,精精神神的!”
“承你吉言。从今天开始就不一样了,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韩耀替他拂去头发上的红纸屑。
“今年除夕,是哥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次。”
张杨仰脸看着他,微怔,继而笑起来,伸手抹掉韩耀眼角的湿痕,“以后咱们年年都一起过春节,我回家你也跟我回去,我要是不回家,咱俩就还像今年这样,我给你包饺子,陪你喝酒。”
韩耀俯身抵着张杨的额头,张杨拍拍他的后背,两人并肩慢慢走进灯火夜色中,走向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