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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府老宅就在成都城子龙塘街的街尾,此街因三国时期蜀国大将赵子龙故居在此而得名,街头有一个用青石垒成的池塘,上书“汉赵顺平侯洗马池。”顺平就是赵子龙的爵位封号。
颜睡莲坐在偏厅铁力木镶大理石三屏风式罗汉床上,靴尖勉强能触到地下的脚踏,她细细将手中的信件读了一遍,来信说了两件事:
第一,久病的颜府七老爷,也就是睡莲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颜老太太的亲儿子去世了,棺椁要
运到成都老家祖坟安葬。
第二,七老爷的妻子柳氏,也就是睡莲的七婶娘扶灵来成都守孝三年。
睡莲将信件叠好装进牛皮纸信封里,问报信的男仆:“我八哥哥可会和七婶娘一道来成都?”她所说的八哥哥颜宁佑是七夫人柳氏的独子,在颜府孙子辈排行第八。
“因老太太一度悲恸晕倒,八少爷就留在府里,在病榻前替七夫人侍疾尽孝道。”那男仆约三十七八的样子,相貌倒也周正,举止进退得当,看来是经常出门当差的。
睡莲继续问道:“你是一路坐轻舟快船过来的,按照你的推算,我七婶娘坐的大船再过几日能到成都?还有,是何人护送船只?”
男仆心一惊,没想到这个才六岁的女娃娃思虑会如此周全,想到临行前妻子的嘱咐,他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回九小姐的话,奴才是七爷装殓之日就动身了,那时听风水先生择七夫人扶灵登船的日子,是在府里停灵七日后。大船行程稍慢,估计沿途还会有与咱们府上交好的官员设祭棚拜祭,到时大船是要停下答礼的,所以奴才大胆估计,大船最快十五日到成都,最慢也要二十日。另外,此次是九爷一路护送着。”
哦,果然还是九叔,四年前也是他护送自己来成都的。颜睡莲的九叔是颜府庶出的幺子,也是颜府的奇葩――从小喜武厌文,颜老太爷不知打断了多少戒尺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允许他考了武举人,入五城兵马司,从小军官做起,现在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正七品的武官。
“一路辛苦了,请坐。”睡莲满意的点点头,早有小丫鬟搬了张小杌子,男仆连忙谢过,垂眸敛手,虚坐在小杌子上,暗想这个架势,恐怕小主子还有话要问。
果然,颜睡莲继续发问,不过这次问的是老宅的刘姓大管家,“刘管家,方才我下了马车,看见
大门口两个守门小厮已经换上了白帽白袍,白袜草鞋。”
去年刚刚过六十大寿的刘管家点头应到:“是,大门的灯笼已换上白的,现在张罗着灵棚和灵台了。”
“你做的很好,只是――。”颜睡莲食指轻叩罗汉床上的小几,“我看见他们的孝衣颜色分明有些发黄,也不太工整,上一次是用在我母亲的丧事上,这才刚过三年,衣服就了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
刘管家背心起了冷汗,“九小姐,是去年夏天仓库漏了雨水,看库的见箱子无事,也就没打开细瞧,没想这雨水早就浸进去了,没及时晾晒,因此,嗯,因此颜色样子有些不好看了。”
颜睡莲先是蹙眉,而后表情恢复如常,缓缓道:“可这些东西穿出来实在是看不过眼,没得让人笑话。”
刘管家为难道:“可――可咱们府里的规矩……。”
“我也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白布孝服幔帐这些东西用完后都会收起来入库,待下次再用,破损了才缝了新的补上。”睡莲打断了刘管家的话,
相处四年,她很清楚刘管家的秉性,是个极懂规矩,也极其刻板,心思却也极正的人。所以颜老太太会放心让他留在成都打理祖屋还管着祖产,三四年去一趟南京颜府交账本银钱。
同样的,也是因为如此,刘管家在接到继母杨氏各种收买他、并暗示可以放手苛待她的信件时,只是付之一炬,该给颜睡莲的,一个铜钱都不少;但是份例上没有的,他也不会多给半尺布匹。
面对一块怎么都不为所动的顽石,颜睡莲必须要在规则里寻找达到目的的办法,于是她继续说道:“那些白布幔帐孝衣孝帽全换成新的需要多少银子?”
“以前花了约五十两银子,去年棉花、生麻价格稍贱,估摸着四十两银子就够了。”刘管家答道。
颜睡莲端了端身,竭力让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派头十足――按照她上一世的工作经验,做人要低调,但做事要高调,尤其是这种棘手、同伴还并不认同的麻烦事,更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完成这件事决心和信心,用这种势在必得气质感染同伴。
“刘管家,按照份例,我在公中每季都有新衣服鞋袜四套,每半年打一次新首饰,一年价值几何?”
刘管家一怔,“九小姐年纪小,所费布匹工钱不多,约二百两银子;新首饰,按例是三百两银子。一起是五百两。”
“很好,那么我今年把新衣减半,省出一百两银子――横竖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些衣服到了明年也穿不上,白扔了可惜。首饰也减半――七叔走了,我这个侄女是要服齐哀一年的,首饰也不能多戴。”颜睡莲顿了顿,小脸严肃得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她在开玩笑:“这省下来的二百五十两银子,我都拿出来做这场丧事!”
这――!
刘管家连连摇头:“我知道九小姐的一片孝心,可是――。”
“你听我把话说完。”颜睡莲果断截下刘管家,继续说道:“我马上写了字据,说明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确实是我自愿,并且只能用在丧事上,不会让你做账本时为难。另外,所有人的丧服都要新作两套,弄脏了方便换洗,同理,幔帐等物也是如此。一共花费八十两,剩下的一百七十两由你支配,等丧事完毕,你拟一个清单给我,看能剩余多少。”
不用说是刘管家了,偏厅里众仆妇皆惊,想不到九小姐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种大义的事来,而且有条有理,绝对不是一时意气。
“刘管家,你是老太太看中的人,人品和能力是一等一的,我相信你。”颜睡莲扶着周妈妈的手从罗汉床下来,敛衽行礼道:“我年纪小,出不了什么力,只能使几个银钱,一切都要依仗刘管家了。”
刘管家那里敢受九小姐的礼!连连避过身体跪倒在地,霎时老泪纵横:“小主子如此大义,令奴才羞愧万分啊!老奴一定不负所托!这银钱之事,老奴必会禀明老太太,她老人家必定不会让小主子吃亏的。”
颜睡莲示意小丫鬟扶起刘管家,请他在小杌子上坐了,复又搭着周妈妈的手坐在罗汉床上,“既如此,我有几件事情需要和诸位商量,我若说的不对,请指正;诸位若是认可了,就请即刻照着办。”
众仆皆称是。
颜睡莲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颜氏族人以及和我们有人情来往的人家报丧。四年前我母亲故去,因我年纪太小,又病着,所以未能在灵堂答礼前来拜祭的客人。现在想起来,是极为失礼的。”
众仆皆默然垂首:四年前五夫人的丧事确实简陋了些,宅里只有半昏迷的九小姐是主子,而仆人们是没有资格答礼客人的,所以怠慢了那些亲自来送祭品上香的客人。
颜睡莲故意停顿不出声,目的就是让众仆“深刻”检讨自己的错处,见刘管家老脸都有些发白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母亲故去时,是有四品的诰命在身的,所以有的诰命夫人前来拜祭――那成都姚知府的夫人还带着儿女们一起过来的。”
“我七叔有秀才的功名,并无官职,但是,我七婶娘在未嫁前曾经在宫里尚仪局做过五品尚宫,按照朝廷规矩,皇宫女官的官职无论出宫与否,都会一直保留。所以我估计这场丧事前来拜祭的诰命夫人和权贵们也不会少,大家要谨言慎行,莫失了礼数。”
看到周妈妈和那个报信的男仆一脸坦然,而刘管家和老宅世仆一脸愕然的样子。睡莲暗想果然如此:恐怕只有京城颜府有些资历的仆人知道七夫人柳氏是五品尚宫,而成都老宅连刘管家都不知道,否则的话,他如何敢用发黄的旧孝服凑合!
刚才颜睡莲“慷慨解囊”是有私心的:毕竟她是老宅唯一的主人,若丧事办的不好,第一个得罪的就是深得祖母看中的七夫人!如果丧事办好了,七夫人估计会看在她尽心尽力的份上替她说几句好话,帮衬帮衬,如此,才能和暗地使坏的继母杨氏抗衡。
刘管家冷冷的看了周妈妈一眼,责怪她不早站出来提醒,差点得罪了七夫人,这七夫人是老太太的嫡儿媳妇,惹恼了老太太,他这个管家的位置就保不住啦!
周妈妈回瞪过去,哼,这四年来,祖产的一点油水都不让我沾,连我丈夫要到蜀锦铺里当着副掌柜都不让!把我们全家当贼似的防,不给你暗地使绊子,你那里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四年前周妈妈的行贿巴结等各种小动作并没有起的多大作用,五夫人病逝,五房是莫姨娘做主,她早就看周妈妈不顺眼了,正好打发她和颜睡莲一起去成都,周妈妈苦求“我全家都在南京,莫姨娘行行好,我们全家死都要在一起的。”
莫姨娘很大方满足了周妈妈的愿望――直接将周妈妈全家送到了成都!
周妈妈来到成都老宅,以为背后有颜睡莲这个唯一的主子做靠山,自己可以为所欲为,没想刘管家性情耿直,只听颜老太太的,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颜睡莲心里有数,故意装着看不见刘管家和周妈妈的眉眼官司。
刘管家站起拱手道:“奴才记下了,一定反复叮嘱下人的,违者重罚。”
“嗯,这第二件――。”颜睡莲朝着站在刘管家身后的媳妇子点了点头,说道:“刘妈妈,这第二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这刘妈妈是刘管家的独女,丈夫管着两个店铺,她管着老宅送礼回礼等人情来往,有头脑有手腕,又比父亲多了份灵活,很会来事,是老宅里最为得脸的仆妇。
“不敢说帮忙二字,奴婢听从九小姐吩咐就是。”刘妈妈很是谦虚――她最瞧不起周妈妈仗着自己是小姐的乳娘,总是一副得了鸡毛当令箭的嘴脸,好在小主人年纪小心里却是雪亮的,从来不听周妈妈进的谗言,对自己和父亲都礼敬有佳。
睡莲说道:“今天报丧后,最早明日就有客人来吊唁,如今我也大了,肯定是要整日在灵堂答礼客人的,你陪在我身边应酬,这成都城里数得来的诰命夫人、还有颜家本族的妇人你差不多都认识,也略知其品行喜好。有你在,我也少出差错。”
“是”刘妈妈心中大喜:这个位置向来是周妈妈的,今天小主子这番抬举,实际上是在给她机会显示自己的本领!莫非,小主子已经打算惩治周妈妈贪墨银钱了?
颜睡莲看着站立不安的周妈妈,心中顿时一阵冷笑,不过嘴上依旧和颜悦色道:“周妈妈,第三件事非你不可呢。七婶娘来成都,随身伺候的人数肯定不如京城颜府,咱们必须把人数补齐,别怠慢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去乡下田庄,从咱们家生子里头挑选几个伶俐丫鬟和老实的粗使婆子,在留在田庄好好调/教,教习礼数和京城官话,你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件事情交给你我最放心。对了,刘管家,按照咱们老宅的旧例,夫人房里的使唤丫头是个什么章程?”
刘管家回道:“二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粗使婆子和打杂的小丫头是没有定额的。”
“好。”颜睡莲微微颌首,“周妈妈可听清楚了?”
“清楚,清楚,奴婢这就去办。”周妈妈点头如舂米,脚下生风似的回房收拾衣服,暗想挑选丫头是个肥差事啊!那乡下田庄的家生子要是知道有机会伺候京城的贵夫人,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周妈妈双眼直冒绿光,仿佛看到银子和奉承话扑面而来。
刘妈妈见眼中钉周妈妈走了,心中大快,倒了杯温茶给颜睡莲,顺便就站在周妈妈的位置服侍小主人。
颜睡莲饮了半盏茶,将茶盅搁在小几上,“最后一件事,我七婶娘日夜兼程,想来到了成都,身子是极乏的,刘管家去请个不坐医馆的老大夫,在外院住下,每天给七婶娘请脉,调理身体。还有,七婶娘是苏杭那一带的人,肯定不习惯咸辣的川菜,请个江南厨子教习厨房的人做淮扬菜。”
刘管家应声称是。
“总之,我们齐心协力,将丧事办好了,就是我们颜家的体面,更是我们老宅子的体面。”颜睡莲最后用这句话对本次“丧事动员会”做了总结。
刘管家是多年的老管事了,当着睡莲的面就召集各个小管事开会,将事情一桩桩的吩咐下去,首当其冲就是买白棉白麻布做新孝衣,还立下赏罚规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众仆领命而去,偌大的偏厅只剩下前来报信的颜府男仆。
颜睡莲示意刘妈妈给男仆倒了杯水,男仆直说不敢当,刘妈妈说你跋山涉水一路辛苦,我倒杯水不算什么的,男仆站起来双手接了。
“哦,刚才一忙,我忘了问你的名姓,还不知如何称呼呢。”刘妈妈笑问道。
男仆答道:“鄙人姓辛,单名一个槐字。”
幸槐?颜睡莲想起四年前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装睡躺在拔步床上听周妈妈和一个仆妇对话,那个得了周妈妈一个冰种翡翠手镯做贿赂的女子,莫非就是他媳妇儿?
“你媳妇可是祖母房里针线班子上的管家娘子,幸槐家的?”颜睡莲确认道。
“正是拙荆。”
“哦,那位娘子我有些印象,记得小时候在老太太屋里见过她。”颜睡莲笑得很纯很天真。
半月后,新寡的七夫人柳氏扶灵来成都,远远就在大船上看见万里桥码头遍布白色幔帐,哀乐齐鸣,哭声震天。
登陆之后,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穿着次等粗的白色麻布大袖孝裙,脚踏麻鞋,头罩白麻布盖头,标准的丧服第二等齐哀装扮,便知这就是侄女颜睡莲了。一张圆滚滚的小脸如小大人般肃穆,见她过来了,整了整孝衣,不紧不慢的带着老宅全体仆人跪下。
孝衣簇新干净,跪拜整齐划一,再看这万里桥码头用白布幔帐隔出一部分,专门用来迎接自己,便知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新寡妇七夫人柳氏想起京城颜府,那五夫人杨氏和莫姨娘在丈夫的丧事中都不忘争权夺势,再次气病老太太的龌蹉事,更觉得成都老宅的人办事用心了。
她赶紧扶起跪拜的睡莲,命众仆起来,众仆听命齐齐站起,无声无息的从中间分开退到两边,个个垂首敛目,屏吸凝神。
风水先生看着天色,又看看罗盘,大声道:“吉时已到,移棺!”即刻宰了雄鸡祭杠,八个青壮大汉抬起棺椁,稳稳的踏着甲板上岸。
颜睡莲朝站在男仆首位的刘管家使了个眼色,刘管家郎声道:“举哀!”
众仆得了号令,齐声大哭,乐匠们奏起哀乐,空中冥钱纷飞,如下起了鹅毛大雪!
看着柳氏感激而惊讶的眼神,颜睡莲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四年前,睡莲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来看她的人倒也不少,只是各怀鬼胎,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她的。
唯有七婶娘柳氏,她喂给自己甜香的玫瑰露,还用冷布巾敷眼皮消肿,见自己终于睁开眼了,她倒是退了两步,有些生硬的说:“你――你母亲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会守护着你……。”
且不谈柳氏哄人话多么拙劣,颜睡莲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怜悯和疼惜,这就足够了。
今天睡莲做的这些,无非是柳氏投之桃李,她报以琼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