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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蒹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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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沉黑。芣苡尚未回来,阿客心里略有些不安稳。

    她并不如何指望萧雁娘——盖因太熟悉她的性子,知道她这辈子唯美食与轻暖不可辜负,旁的都是遇难则退能拖就拖。对她而言,直面苏秉正就是最大的难题。因此十天半个月的,能赶在三郎周岁宴前替她将话传到,便该庆幸了。

    她怕的是芣苡说多了话,令苏秉正另起猜疑。又怕芣苡落到周明艳手里,再生旁的事端——真要计较,比起借尸还魂来,她是有心人刻意养成的刺客,掉包进宫来害苏秉正的,还更容易令人相信些。周明艳很可能在这上头做文章。

    她正心事重重,便听外间窸窣作响,有人拍门道:“宫中传赏,出来领吧。”

    阿客心里便是一悬,道:“我已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那人便道:“我们亦是奉命而来,婕妤莫令我们难做。”

    阿客心中疑窦丛生,点破窗纸往外瞧,只见点点灯笼。外间天黑,照不大明,依稀能看出是一个中人并一名侍卫。她正犹豫着,便听那侍卫道:“是新鲜的藕带,因是难得的东西,陛下特命分赏给众人尝的。难得记得婕妤,婕妤便不要拿架了。这天黑了,我们还赶着回去呢。”

    阿客犹豫片刻,起身将一柄簪子笼在袖中,方去开门。

    那中人见她开门,面色倒也恭敬。进屋将食盒打开,取出两样菜来,道:“醋藕簪,藕骨汤。婕妤请慢用。”

    阿客点了点头。

    那种人却不走,目光如贼的瞟着她。阿客拿起调羹,他不觉连呼吸都屏住了。阿客心里便咯噔一响,抬眼瞟见那侍卫守在门口,分明是把风的模样,已心知不妙。只故作镇定问道:“我身旁侍女去拾翠殿回话,尚未回来,不知你可有遇见她?”

    那中人忙道:“见到了,涟漪姑姑正问她话呢。一会儿就回了。”

    阿客便放下调羹起身,那中人倏然紧张起来,问道:“婕妤哪里去?”

    阿客便笑道:“耽误你们晚膳,怎么也得赏你们些酒钱。”

    那中人便道:“不敢讨赏。”脚上已跟着过去。阿客拉开抽屉,露出里面一只尺许大的箱子。那箱子错金镶玉,看着便觉珠光宝灿。她瞧见那中人眼睛已直了,便将箱子搬出来,道:“我幽居冷宫,白白让这些东西蒙尘了。”

    中人贪心毕露,却已不再看那箱子,反而催促道,“含水殿远,菜都凉了,婕妤趁热吃。”

    阿客道,“不急。”便取了钥匙将箱子打开,道:“自己来挑吧,也不用给我省。”

    那箱子里光华璀璨,都是苏秉正素来赏赐她的头面首饰。红蓝宝石、于阗美玉、佛宝俗珍,经环宇八方能工巧匠的手雕琢,件件巧夺天工,价值连城。开箱的瞬间,那中人的眼神已不由自主的粘上来,再移不开。

    苏秉正也是爱打扮她的,仿佛要将当年无法实现在卢德音身上的心愿悉数在她身上实现了。她缺什么,哪样首饰被人比下去了,他瞧见了必然就上心。因此她随意拿出的首饰,便是周明艳、王夕月这些人瞧了,也是要眼红的。何况是未开眼界的一个中人。

    她当年心淡眼宽,多好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仔细回想起来,竟是从未流露过惊喜的表情。还是成了卢佳音后,渐渐明白苏秉正何以这么爱送她东西,才终于不能无视他的期待。

    一时竟有些惋惜,却还是笑道:“这一箱也尽够你们开眼了。”

    那中人不觉便喃喃自语:“这一箱?这一箱便价值连城了,难道还有旁的?”

    阿客缓缓道:“自然得留些家底的。”见那侍卫回头看,便说,“你也进来挑一件吧。”

    那侍卫果然就横身进屋,进屋瞧见一箱珠宝,眼神也滞停片刻,随即就上前一把拉住那中人,“别眼浅了,办正事。”

    阿客便知有变,握住袖中簪子,悄悄的往门外挪。那侍卫抬手去捉她手腕,她攥紧簪子猛力一划,便往门外逃走。簪子入肉一滞,那侍卫却不吃疼。阿客待要呼喊时,他已上前捂住她的嘴,回头呵斥中人,“她已察觉了,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你莫上当——待她死了,满屋子珠宝还不是随你拿。赶紧的!”

    阿客只觉那只手臂如石雕般箍住她的脖子,竟无法撼动。拿手上簪子去扎,那侍卫一抬手便将她甩在门上,她被撞的昏了,喉中甜腥。一时缓不过来,未及再逃,已再被箍住。那侍卫手心满是血,在身上擦了一把便掰开她的下巴。

    便听那中人焦急道:“别急……你轻点,先把那只箱子套出来。”

    侍卫便冷嘲道:“办好了事,侯爷自然有赏。否则再多珠宝,你也没命享用。”

    阿客便挣扎着道:“杀人灭口。我死了,你才活不成……”话未说完,脖子已被掐住。

    那中人显然意有犹豫,阿客被迫仰起头来,喉咙被卡住说不出话,只能盯紧了他——她亦知没有必成的计谋,只想着用财宝令他们暂时分神,能侥幸得逃。却没想到这侍卫竟清醒至此,半点不为财宝动摇——显然是得用的忠仆了。

    侍卫亦盯紧了那中人,意带恐吓。片刻后,中人一咬牙,自桌上端了汤来。

    阿客不能甘心——她不想就这么死了,便再度挣扎起来。那中人手上端不稳,一碗汤悉数洒在她衣襟上。阿客待要庆幸,便听那侍卫骂,“废物!”他松了掐住她脖子的手,将一只瓷**堵在她嘴上。阿客将能缓气,那**中辛辣汁液便尽数灌入她的喉咙。

    那东西入口便如火灼,阿客只觉喉中、胸中、心口巨疼难忍。

    她隐隐听闻远处有人报唱,“圣上驾到。”身上禁锢终于松了。那侍卫和中人慌忙就逃,阿客俯在地上,待要将手指插入喉中催吐,却咳出血来。那血如泉涌,不停的从她口中流出来。她便明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终究还是晚了——她心中懊悔难当。她白白赚回一年时光,竟就是这样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灯火如长龙亮起,苏秉正自黑夜里走来。

    胸口的疼已遍布全身,她动一下都难过得紧,便只坐在门边静静的等他。她瞧见他衣上纹章。他显然也瞧见她了,连脚步都混乱起来。他上前抱住她。她知自己撑不了多久,便不等他开口。她摊开手。那手上是一枚簪子,早被血浸透,她艰难的说着:“一个中人,一个侍卫。我伤了侍卫的手心。”她便用手指虚弱的示意。

    她想,也只好这么死了。这数月的软禁反而是幸运,否则她该如何舍下她的三郎。

    可她抬眸时对上了苏秉正的目光——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这是她第二回在黎哥儿面前死去了,他仿佛被她又杀了一回。他动不了,哭不了,他甚至发不出悲音,他眼睛里的城池早成废墟,竟还要再一度崩塌。

    她忽然就想挣扎的活下去,不为了旁人,就只是为黎哥儿。她明白,这一回她真要死了,哪怕还有三郎在,他也再不能独活了。悲痛、焦虑、留恋,百般情感倏然涌入,她忽然就对死亡产生了莫大的恐惧。

    她抬手捧着了他的脸,视线已模糊,意识也将涣散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只呢喃着,“是骗你的,黎哥儿。我不是阿客……”

    她说,“不要难过啊……黎哥儿,我给你唱歌儿听……”

    他便记起那夜月下扬州。他起夜醒来,寻不见她,便四处去找。那夜月色好,如白玉蒙霜。她在溪水旁濯足,单薄又窈窕的身影,便如采莲女口中噙唱的歌谣。水声泠泠。她大约想起了日间读的歌谣,便轻声哼唱着:“歌繁霜,繁霜侵晓幕。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落。”

    江南软语写就词曲,尽皆绮靡,采诗人呈上来一篇篇全是絮絮情语。看时不免且羞且恼且讶异,可那夜她当水唱起,却只让人觉得口齿生香。便是那首《青溪小姑曲》,当年她只唱繁霜侵晓幕。后来他杀了良哥儿,她便再未展颜一笑。他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年水滨她唱的歌谣,她说不记得,他说是《青溪小姑曲》,她便为他唱“日暮风吹,叶落依枝”。

    他抱着阿客,看阿客嘴里不停的流出血来。他该即刻宣太医,可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只是想——是他将阿客关在这里的。可为什么受伤的是阿客啊,他宁肯自己死在她的面前。阿客是不是就要死了……他该怎么办啊。

    他见阿客嘴唇艰难的开合,仿佛过了很久,那声音才传到他的耳中。她断续的唱“繁霜侵晓幕”,如他年幼时记得的那样,轻轻的对他说,“不要难过啊,黎哥儿……”她说,“我是骗你的,我不是阿客……我早已死掉了。都是骗你的……”

    她的瞳子渐渐的散了,终于再不发出一点声响来。

    苏秉正将她按在怀里,如被撕裂了一般,嘶哑的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