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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云开(九)
这一年果然冬早。
九月中的时候,河里就断断续续结起了薄冰。寒霜摧折枯草,清晨醒来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一日天色晦暗,过了中午铅云便低垂下来。远处天地相接,渐渐高处就起了寒风,吹得檐头占风铎叮当乱响。风里携着雪粒子,刮得人脸上生疼。多厚的帘子都挡不住那股往里钻的寒气。
葛覃带着小宫女们去封了一圈门窗,才踱着脚进屋。然而没有地龙,屋里也并不怎么暖和。
]苡命人烧起熏笼来,那炭只是起烟,呛得人口鼻火燥。气得她直骂人。打眼瞧见阿客在里屋翻书,忍不住就道:“咱们也不能总让人这么欺负下去。”
阿客便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笑问着她,“要到紫兰殿去说理吗?”
“也未尝不可啊!”]苡脆生生的道,“她摆明了就是欺负您,定然理亏的。”
阿客就笑着摇了摇头,“别反惹得一身骚。”垂眸沉思了片刻,道,“然而去蹭她的炭火也未尝不可……都收拾收拾跟我出门吧。”
天冷得猝然,冬装昨日才翻出来抖开。份例里该有的新料子还没到,反而是王夕月遣流雪送来用上了。那冬衣剪裁得合身,正是阿客穿惯的款式。上一回她也只觉得王夕月送的衣服可意。这一遭已看破她就是要将她往卢德音的模样上打理,方才明白,原来在旁人眼里,这样的衣饰便是她的风格――阿客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穿衣的癖好竟也是成体系的。
可见你自己的习惯,旁人甚至能琢磨得比你还透彻些。
阿狸便换上冬衣,披了狐狸毛裹边的暗青色长斗篷,带着十余人出门。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间风便停了。
那又密又急的雪粒子竟落地有声,簌簌的。偶尔有雪粒子卷进人脖子里,也只是淡淡的一点凉。
渐渐的,天地便寂静起来。阿客一行人绕过太液池的时候,漫天飘飞的已经是大团大团的雪花。四下里一片苍茫。鸟雀不飞。柳梢上还有未凋谢的绿叶,柳条垂在水中,静默无风。
那些飞檐雕梁的屋宇,也俱隐没在漫天飞雪中。这座庞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的静谧。
阿客站在太液池边,望着池中水榭。那水榭孤茫坐落,像一叶孤岛。
她问道:“带琴了吗?”
大雪天里出门,谁会记得带琴?
阿客便又吩咐葛覃,“去沉碧亭熏上香,布琴。”
阿客带着一行人迤逦往紫兰殿去。
紫兰殿里,杨正在熏香沐浴――虽知道未必能等来,但这一日按例正该她伺候的苏秉正。
后宫女人多了,怎么侍寝就得安排出个规制来,不然容易乱。前朝的规矩,每月皇后侍寝不少于五天,四妃每人三天,九嫔每人一天。剩下四天大伙凭本事争。然而也只是说法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人能管着皇帝想睡哪个妃子?前朝穆帝荒淫起来时,专建了一座寝宫,四角四张床睡着他最宠爱的四个妃子,夜夜耗在里面,不也没人敢说什么吗?
只是杨自认不比王夕月卢佳音之辈,懂得谄媚惑上斗艳夺宠之道。竟然就不识好歹的住到乾德殿去了。
她也只是在每个月轮到她的这一天,名侍女带一盅她亲手熬的汤,送去乾德殿里。然后静待苏秉正想起她来。
她固然是不得宠的,可苏秉正也不曾亏待过她。如今文嘉皇后过世,王夕月诸人又先后获罪,统摄后宫事务的是她。侍寝之事虽令卢佳音拔去了头筹,可算来苏秉正冷落卢佳音也近一个月了。她不由就期待起来。
听到侍女飞跑进来报信,立刻便面带霞色站起身。却听道侍女说:“卢婕妤到了。”
杨的面色立刻就沉下来。
“就说我今日身上不适,不便待客……”话音还未落,便有人躬身打起门帘,卢佳音款步而入,容颜婉约,笑容沉静,“修仪殿里好暖和。”
杨素来自矜出身,不怎么看得起卢佳音。只以为她不过仗着年轻美色和狐媚手段罢了。然而此刻与她单独相对了,竟觉得她身上别有一种清华尊贵、宠辱不惊的气质,不觉就暗暗将架子端了起来,“好久不见,卢婕妤怎么想起到我殿里来?”
卢佳音笑道:“瑶光殿里冷的厉害,待不住了,就出门走走。”
杨从侍女手里接过茶来,也不怎么理会她话中含义,“妹妹倒是来得不巧了,今冬供奉来了,我这里正待算账呢。”
卢佳音依旧不徐不缓的笑,“我不着急。修仪只管忙,我只借一时暖。叨扰之处,还请担待。”
她说得客气。抬手不打笑脸人,杨又不能直接让她滚回去别碍事。只能没好气的道:“妹妹说哪里话――给婕妤上茶。”便带了侍女往屋里去。
卢佳音自便的寻了个座位坐下,悠然的端起茶水来细品。
她有老僧入定的修为。习字学琴时枯燥的一坐几个时辰都不待挪动一下,嗅着屋里白檀的香气,在脑中勾描着乐谱。也十分安乐。只看杨能熬到什么时候罢了。
杨当然想让卢佳音立刻滚蛋――她还等着苏秉正来呢。她特地向先前在凤仪宫伺候的侍女打探过,熬了苏秉正最爱的汤。连用的器皿都是精心挑选的。听侍女的口风,是打动了苏秉正的。凭什么让卢佳音白捡便宜。
只在内室里恨得牙根痒痒。
终于还忍不住出来赶人,“妹妹还是回去吧,我这就要出门去了。”
阿客笑道:“真不想回去――今年冬供格外不堪用,那炭火点起来全是烟。又没御寒的物什,回去没得冻死人。”
杨是做了刻薄事还要留宽仁名的性格,最听不得人当面指责她。然而话却说得圆转,“总是有好年景,有坏年景。不独你一个人委屈。若都这么七挑八挑,当家人就没得做了。”
阿客也笑道:“可不是,有好年景,”她就伸手在熏笼上不徐不缓的烤了烤。那炭烧得匀,满室生馨,“也有坏年景。”
她语调平缓含笑,杨竟就羞恼起来,“什么人就配用什么东西,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客淡淡道:“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人配,什么人不配,我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再瞧了杨一眼,也不跟她相争,只文秀的笑起来,“便不耽误修仪出门了,这就告辞。”
外间的雪越发的大了,扯絮子一般纷纷而落。
阿客抬手去接那雪团,看它慢慢的化在手心里。便上了曲桥,大步往沉碧亭去了。
天地苍茫,这禁城里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被白雪覆盖了。只太液池碧绿如玉,烟蒸雾蒙。
步辇自麒麟殿过,忽在这大雪之中听见飘渺的琴音迢渡而来。那琴音低缓着,似有若无。不经意可闻,细索时却又消失不见。苏秉正一时竟以为自己悠然入梦。可他分明听见了,那是一曲《梅花落》。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1
他忽又记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绽。阿客披衣起身,满头青丝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风可折。却还是伸手推开了雕窗。外间雪光映着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见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骗过了。
他怕她被寒风侵着,便抱了被子将她裹住,从后面抱紧。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静无声。
后来她便跟他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已不记得了。
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经嫁给她了,可还要喜欢上旁人。怎么能这么不守规矩啊!喜欢他就好了。他那么急着长大,终于长大,却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才能恨起来?他从记事起就只有她,喜欢了那么多年都是她。
寒梅最堪恨,长做去年花。
那一年冬至他们圆房。少年初尝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欢到骨子里的人,便难加节制――也或许是一种报复心。他总是想在床笫间令她沉沦,明明向往两情相悦,最后还是强迫了她。
阿客很顺从,她不曾反抗过。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可那抗拒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
她只是抑郁,不断的从噩梦里醒来。吃不下东西去。
她醒着的时候只是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可她惊梦的时候说得更多。她越是虚弱,神志便常混沌起来,那些心里话也就说出口了。每一句苏秉正都听着――她就只是不能将他当丈夫来爱慕,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恶和羞耻。她悔恨自己没能救下那个人,令苏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
他用尽了所有办法,只是想令她好起来。直到最后才终于肯承认,一切的症结在于他的执念。
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头重负,渐渐好起来。
他不能不认命。
他领着周明艳到阿客床前,说“阿姊,她是周娘”。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放弃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边,就够了。
苏秉正叫停了步辇。
四面飞白,雪树银花,琼台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沉碧亭孤岛独立,像是一滴浓墨将融。
苏秉正望着沉碧亭,亭中有人奏琴。过于遥远了,看不真切,如那琴声一般,似梦似幻。
他确实很久都不曾听阿客弹琴了――自从那天夜里她对着窗外雪中一树早梅,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
他知道那天她翻看那些年里积攒的手稿,从中追忆当年一点一滴。可最后的最后,也只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是啊,她终究为何要凌寒绽放,不待春来?他也愿她不做那一枝早秀之花,他已恨君生我未生。
他去时她正在弹梅花落,那笛曲被谁移植到琴上,于幽叹中平添一份淡然。可终究已是落梅之相,无可挽回了。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苏秉正站在曲桥上,望着阿客,阿客也望着他。
一曲终了。风自水上过,卷进了一蓬雪花,化在她乌发之间。无风时水上却比陆上温暖,有风时却阴寒更甚。她一瑟缩,抬手裹了裹披风。黑润的眼睛垂下来,衬着白玉似的面色,便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面容上还带着她固有的沉静自持。
苏秉正只是控制不住脚步,已然向亭中走去。
阿客屈膝向他行礼,他先瞧见她的手,那白纤十指已冻得通红。他抬手解去披风,裹在了她身上。又将她的手握住了。那手跟冰似的,他暖不过来,就贴在胸口上。
可他居然没什么想要问她的,“回去吧。”就只说。
阿客抿了抿嘴唇,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却垂着头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轻轻的亲吻了他的指尖。
望着她无措等待的模样,苏秉正的心口竟隐隐疼了起来。
她屈服了。只是这么简单的答案而已。他想,究竟有什么好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到计划中的进展……感觉自己越想加快进度,就越是拖沓起来……
熬不住了,明天再写。
大家节日快乐,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