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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哭声终究还是将苏秉正吵醒了。
他难得睡安稳一回,骤然被闹醒只觉头疼欲裂,意识也还有些朦胧未醒。
采白奉茶上来,他只草草饮了一口便推开,先进屋去看孩子。
说是内室,其实不过是寝殿隔断的碧纱厨,打起竹帘来就是。苏秉正就着一身松垮的寝衣进去,连发髻都没有梳。潦草落魄的扮相,只因他生得清贵美好,也显出了风流仪态。乳母们望见他反而是先怔愣了一会儿,回味过来才忙乱的跪地行礼。
苏秉正的脚步却停在了门口。
光阴静谧,苏秉正竟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这确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午后――阿客还陪在他的身边,他们已有了孩子。她袒怀哺乳笑意安然,目光里有满满的柔情和温暖。便是他走上前,那笑容也不会空洞寂寞起来。
于他而言,这已是圆满。
可他毕竟还是清醒的。阿客已死去了。命中注定求而不得的东西,便近在咫尺了,也还是会倏然从指端流走。已至生死诀别的地步,便再加努力,也挽回不来。
他不肯留恋虚假的幸福。只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再睁开眼的时候,阿客还坐在那里。
苏秉正便有些烦躁了。他深知阿客的倔强和绝情,已被她这样抛弃了,他还自欺欺人的沉浸在这种幻觉里,得有多令人羞恼。
他暴躁的一拳锤在隔扇上。楠木致密不折,锤下去便在骨节上留一道血痕。他无故发怒,四面宫女侍从纷纷丢下手中的物什,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阿客似乎也惊讶了,她想要放下小皇子,然而孩子离了她的怀就哭起来。她目光中流露出不忍,还是抱着孩子跪下来。
她跪下时苏秉正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并不是阿客。只有七分像罢了――甚至都没像到不分彼此的地步。究竟是怎么认错了。
已经有人为苏秉正抬上座椅。苏秉正揉着眉心坐下来,很久之后才终于平复了情绪,道:“都起来。”
跪了一地的人这才各自劫后余生般忐忑的归位。
那个女人也站了起来。她似乎羞于在苏秉正面前袒怀,悄悄的背过身去。等孩子终于哺乳好了,在她怀里满足的睡去。将他安置在床上,才整理好衣襟,安静的上前答话。
苏秉正一时却不想再问她――人是她要召见的,早从根到末的调查得清清楚楚,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
毕竟是为他生养过女儿的人,除了调查出来的底细,脑海中也并非全无印象。他记得她与卢德音是有几分像的,当初她也是因此得他青睐。可终归没像到会令他认错的程度,便不比旁人更受宠些。她很心善,做事也有理有节,阿客很喜爱她――说到底,他身边的女人一旦阿客喜爱了,他便打从心底里厌倦起来。自然没多久就疏远了。半年前她生下女儿来,也不过晋位为婕妤。
可让他从那么些人里记起她来的,也还是阿客的喜欢。
其实阿客尤其喜欢她的缘由,苏秉正也并不是想不到。阿客她,总是比旁人更渴望亲人的。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一点血脉,哪怕要把自己那份渴望强加到旁人头上。
终于还是挥手让她坐下,开口道,“身上好些了吗?”
“……已调理好了。”那边也答得简洁。
“你我无福,不能教养那孩子成人。”他这么说的时候,那边已红了眼圈,却也并未悲痛得不能自已。苏秉正心中愧疚便稍稍缓解了些,接着说道,“便只能遥祝冥福,愿她来世投生个好人家。若……你心里还有任何忧怨,也只管对我说。”
她垂头沉默着,泪水滴落下来。许久才低声说道,“妾没什么可忧怨的。”
不贪不怒不谗,果然是阿客会喜欢的人。
可毕竟还是个母亲,上个月小公主夭折,她一病就是大半个月,有一阵子几乎就要熬不过来。这个月渐渐好转,也才没多久。
苏秉正便接着说道:“皇后在时曾跟朕提起过,你祖籍涿州,原是范阳卢氏的旁支。算起来也是皇后的宗亲――皇后她,心里是将你当妹妹看的。”
那边依旧低顺着眉眼,轻声答道:“臣妾心里,也是将皇后当长姊般敬爱的……”
苏秉正定定的望着她,待要分辨她神色的真假。可那宛转蛾眉依稀就是梦中所念想的模样,纵然他一遍遍对自己说不过是几分相像罢了,阿客已不在了,也还是不由就错认了。他做足了三个月的心防,以为自己将痊愈了。然而只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将骨血里深埋的思念唤醒过来。
对着这样的眉眼,他分辨不了。
然而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当年文令公一案,范阳卢家全族蒙冤,幸存下来的宗族,也只有皇后的父亲成国公和你父祖一系。”苏秉正接着说道,“成国公一系是文令公后人,也是范阳卢氏的正宗。想必你也知道,成国公英年早逝,身后只皇后一人,已断了传承。朕已选定你的胞兄卢毅承嗣,袭爵成国公,授少府少监。想不几日,他就到洛阳了。”
那边却并未如他所想的受宠若惊起来。反而有些茫然,像是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如果是阿客,听了这话,大概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吧。苏秉正想。
毕竟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事。
当年阿客的父亲尚在襁褓中,便遭遇举族被诛灭的惨剧。他在乳母和忠仆的庇护下得以幸存,然而满门的兴衰也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为了恢复范阳卢氏的荣光,幼子尚未满月他便追随先帝远征漠北谋求功业。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阿客自幼得他言传身教,那份责任感也分毫不差继承下来。她五六岁上便接连遭遇幼弟夭折、母亲病逝、父亲战死,被人欺凌摆弄时,先帝上门迎接她,她也还是说,“我有父母,我不能认了旁人。我姓卢,一辈子不改的。”
那玉石般坚硬不移的秉性,曾令多少人赞叹。
若不是苏秉正横插一刀,十四岁那年,她原本是要坐产招夫的。范阳卢氏的香火,也就传承下去了。大约她会将儿子也教导得像她一样,终有一日光耀门楣。
可她嫁了苏秉正。天潢贵胄,皇室血脉,苏秉正的儿子是不能跟着她姓卢的。
苏秉正也曾想过,阿客死活不能接受他,除了她从心底里将他当成了那个死去的弟弟的替身,是不是也还有这一遭缘由在。如果他早一点挑选一个合适的孩子过继到成国公名下,了了她这份心事,她对他是否会松动一分?
其实他也曾为了阿客满天下访求卢氏的后人,可惜冒认者太多,只能不了了之。听阿客说道卢佳音的身世时,他终于动了这份心思。他甚至从卢家挑好了孩子――可不久之后阿客便准他入幕了,他整个人都不辨南北了,哪里还记得这一回事。
……当然,说到底这都只是借口。她愿意给他的已经那么少,他只是不想所谓的“族人”再分去阿客的心。便不肯竭力为之。
早知道她给他的不过是一杯解渴的鸩酒,早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细水流长的时日,他还藏那一份小心思做什么?
先前挑的孩子,如今自然抵不上用。想要尽快扶持起小皇子来,当然要给他选一个立刻得用的舅舅。
卢毅虽没什么大才大德,但也很有些见识能力,只要苏秉正肯扶持,还是能在朝堂上站稳的。想必他也足够聪明,知道这天赐之福究竟为何会落到他的头上。
从今往后,卢佳音娘家荣华富贵俱与小皇子绑到了一处。利弊荣辱所趋,她应当不会再存什么异心。只要再加以抚慰……
“小公主还没有取名吧?”苏秉正再度问道。
“还没有大名……”卢佳音答道,“妾生她时梦见鲤鱼入怀,皇后说鱼传尺素,是佳期临近之意。这孩子日后必定灵慧解语。”她说着声音便哽咽了,只是那悲伤平缓宁静,却和苏秉正失去阿客时不同,“臣妾想,灵慧的必定多思多忧,反不如笨拙些好。便叫她阿拙。”
苏秉正记起了这个名字。他记得阿客曾跟他提起过,说是阿姊叫阿拙,日后她生下妹妹来,就叫阿巧。可慈母心愿不曾为阿拙增寿。而阿客自己也没能福泽绵延,活到亲眼见女儿出生的那天。
也直到此刻,苏秉正才对小公主的夭亡生出些实感来。推己及人,他忽然就有些明白此刻卢佳音心里的感受。
“卢婕妤佳音所出皇长女,赐名苏敏。”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弥补和抚慰,可那感同身受依旧是有限的,他竟想不出恩赐之外的方法,“……追封长乐公主,y葬于文嘉皇后庄陵之侧。”年不满周岁的公主,这样的哀荣已经是破例了。可再怎么追封逝者,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得知胞兄平步青云时,卢佳音也只是漠然一听。可他真切而无措的为小公主难过起来时,她面对他时那种微妙的疏离和责备才稍稍的消解了。
到底是阿客会喜欢的人。跟他截然不同的,比起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更相信那一份虚无缥缈的真心。
这样的女人,也许值得他将阿客的孩子托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