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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五年, 七月二十九日。
太上皇驾崩。国有大丧,天下缟素。
金佑在殿前急的团团转, 直至见了从丧仪大典上赶来的商铎,才好似盼到了救星一般。
“奴才斗胆叫人请了侯爷来,只求侯爷劝劝皇上吧, 这样不吃不喝的, 龙体如何受得住?”
保宁侯口中叹道:皇上仁孝至极, 哀毁过礼。
心中却想着, 没准当今是一朝夙愿达成, 高兴得吃不下睡不着。
没人比他更明白, 自打先皇的剪子对着皇上劈面扔过去的那一刻,这对父子早已决裂,连陌路人都不如。
连圣人都说: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 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 我当以仇寇报之!
何况皇上的心性比圣人还差出十万八千里。
时值夏日, 灼灼的阳光落在阶下数对铜凤、铜鹤之上,泛出刺目而锐利的锋芒。
商铎不得不眯着眼睛, 直到进门才睁开。
只见皇上手里拿着一张略微有些泛黄的纸,虽然看上去陈旧,但平整无痕,显然是被保存的极好。
商铎入内请安后,皇上便将这纸递给他。
保宁侯接过来一看,怨不得保存妥当——原来是先皇手书。
“我朝皇子所重在国书、骑射, 凡朕子孙自当恪守。不可效书愚陋习流入虚谩。”
皇上神色沉郁:“这是我十岁时,父皇命贴在上书房的手谕。”
“那时候废太子还在,他既为长,册立太子后父皇对他便与我们别个不同。”
“那日父皇见到我手里拿着的扇子,题画诗句落款为废太子,便雷霆大怒,说皇子读书讲求大义,立身行己。太子更要习得治国安民,焉能效仿书生习气,终日沉迷于作画作诗。”
“便贴了这道手谕在上书房以作警示。”
时隔三十余年,商铎才恍然大悟。
他只比皇上大三岁,从小一起长在太上皇膝下。他记得幼时的皇上是极爱作画写文的,后来却都流于平平,不过在太上皇圣寿时才会送上两篇辞藻华丽堆砌繁复的贺词。
“朕知道父皇不喜欢后,便再不敢学,只兢兢业业以读书为要。”
“可惜这不过是朕自作多情,父皇当日要敲打的原不是我们这些儿子,只是太子。”
皇上眯了眯眼睛:“等到废太子坏事,连累着有野心有出息的兄弟都糟了祸。下面就只有忠勇和忠顺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时。父皇才注意到朕。”
后面的事情商铎就都知道并参与了。
先皇不得不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一个继皇储,于是捏着鼻子挑中了皇上,然后至死都不肯放手权利。
哪怕在皇上最会装孙子,父子最融洽的几年时光里,先皇都曾感叹道:“皇上不过是仁孝罢了,论起才智来,唉。”
屡次表达要不是无人可选,朕才不会选你这样的遗憾。
皇上也曾亲耳听到过,然只能露出羞愧顺从的笑容,痛臣自己的无用。
那样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
如今他才是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皇上望着商铎,感慨道:“这些年,只有母后跟舅舅全心全意帮我。”
“舅舅,你信朕,只要你一直忠心耿耿,朕绝不辜负,定当相酬,咱们必要做一对千古难得的君臣挚友。”
商铎太了解当今了,他知道皇上此刻说的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却也清醒的明白,皇上做不到。
之后商婵婵曾经从父亲口中听过皇上的承诺,简直乐不可支,写拼音对谢翎笑道:“皇上的话比渣男的话还不能信。信了渣男的小姑娘只是丢了心,可信了皇上的话丢的就是脑袋了。”
于是保宁侯当面感动的热泪盈眶表示誓死效忠皇上,背后盘算着跑路的动作一点儿都没少。
直到皇上顺利发现他的“病情”。
一个废了右手的宰相,既不能提笔替皇上拟奏章,又不能上马随皇上走四方。
退下来是必然之事。
况且皇上到底是将他视为亲人,也不会继续压榨一个病患。
待孙女出生后,商铎便与妻子一同避到了江南。
除了女儿及笄礼与出嫁的那几个月,数年间再没有回到京城。
连孙子和外孙子出生,都只叫人送了许多东西进京。
直到宣武十二年冬。
京中传来密报:皇上突发疾病,已然垂危。
商铎立时启程,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了京城。
彼时皇上病重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算不得密报了:太子都开始接手监国,内务府更是将棺椁都备下了。
滴水成冰的冬日,阶下的铜鹤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霜。
哪怕是金琢玉雕,沥粉贴金的宫宇梁檐都透露出宫中对于一代天子将崩的沉重与恐慌。
商铎在阶下等着金佑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金佑就点头哈腰的出来:“皇上请国公爷进去呢。”
然后禁不住叹道:“皇上这几日总是睡着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谁知奴才刚在皇上耳边说了一个商字,皇上就转醒了,只问着是不是保宁公回京了。”
商铎心中沉重的无以复加,然只得强忍了,免得在病重的皇帝跟前露出颓唐伤心来。
屋内温暖如春,案上碧玉的宝塔中点着龙涎香,丝丝清烟缓缓溢出
皇上病容枯槁,瘦的惊人。唯有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反而越发亮的像火一样烧着。
商铎望着皇上这样的眼睛,心里更难受了:皇上比他还小三岁,今年不过五十一,尚不到双目浑浊无光的老年。
然而却是无力回天的症候。
皇上见了商铎,立时挣扎着坐起来。因动作过大不免咳嗽了两声,旁边侍奉的宫女忙小心翼翼递上一盏参汤。
榻前跪了一位太医,忙伸手要给皇上把脉。
说来商铎离京几年,连皇上跟前惯用的太医他都不认得了。
皇上厌烦的挥手:“还摸什么脉,难道你们还能治好朕不成?”
唬的太医冷汗涔涔,只能叩头。
皇上精神头还好,只是声音有些虚弱无力:“舅舅,你坐到朕身边来。”
太医如蒙大赦,麻溜儿让地方给保宁公,自己跪的远一些。
商铎行过礼在榻旁坐了,皇上凝视他良久,轻轻笑道:“果然江南水土养人,舅舅这几年并未见老,反倒比从前在朝中更加精神了。”
商铎默然。
确实,离开了朝野纷争,在江南的日子散漫无拘,自然是不见暮色。
可皇上,却是显而易见的衰老。
皇上见他沉默,也不以为忤,仿佛有许多话攒着等着他来一般,只是自顾自道:“可是朕却老了许多。”
“舅舅不在京中,朕看谁都觉得疑心。连翎儿那孩子,明明是朕看着长大的,却也不免疑心他更倾向太子。”
“要不是他自请往蜀地去呆了两年,将京营兵权交了出来,朕只怕要有更大的疑心。”
“可翎儿离京后,朕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不过是随意拿人来填缺罢了。”
商铎人虽不在京中,但对此事倒是知道的清楚。
女儿随夫君往蜀地去时,曾折向江南住了几月,以聚一家天伦。
谢翎有军务在身,自然不能擅离,商婵婵只自行往江南寻父母去,见了爹娘不免要说起这件事。
从她口中讲述的京中情形,自然比邸报和书信上分明:白纸黑字的东西,许多都不敢露真。唯有口耳相传,才能说几句痛快话。
商婵婵私下对父亲抱怨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皇当年到头来都还不曾疑过王子腾呢,结果皇上却连谢翎都放心不下。”
“朝中除了大哥得皇上信重外,旁人无不战战兢兢,连太子爷都动辄得咎,五皇子再不敢碰兵权不说,哪怕跟徐进这种堂姐夫小聚都得避嫌。”
商铎心中也明白:商驰得皇上信重,一半是自己的缘故,另一半却是户部的差使,不管人,不管兵,只管钱。所以皇上才信得过。
商婵婵见父亲沉思,又笑道:“不过皇上疑谢翎也罢,他谁不疑心呢?”
“谢翎这一走,皇上也并不信旁人——现如今京营节度使三月一换,当真是闻所未闻,开了先河——将领频换,皇上不怕来日真有万一,京营都调动不起来吗?”
商铎的思绪从远处收回,望着病榻上皇上的脸:直到去岁皇上身体开始微恙,才将谢翎从蜀地调回,继续任京营节度使。
然而却将五皇子留在身旁,日夜侍疾,凡有饮食都要五皇子先亲口尝过。
无非也是对谢皇后和太子的敲打与猜忌。
皇上絮絮说了许多这几年的事儿,不免露出倦色,太医壮着胆子请皇上休息。
然皇上却露出了几分期盼的神色道:“朕记得,从前父皇驾崩之时,舅舅夙夜不离,就住在宫中陪伴朕。这次难得回京,朕叫人收拾了偏殿,舅舅住下吧。”
商铎笑道:“这是臣的荣幸。”
然后就起身告退,预备往太后宫中请安。
皇上点头准了:“舅舅陪着朕,朕也安心些。况且以朕的身子,也不知熬到哪一日。最后总有些话要与舅舅交代。”
商铎眼眶一热,忍了又忍,才勉强笑道:“皇上安心养病,自当有上天庇佑龙体。”
五日后,皇上病危。
寒冬腊月,飞雪漫天之际,所有御医却都急的满头大汗,跪在外殿,任由冷风一阵阵吹过,将汗珠吹成冷战。
人人都明白,皇上已至回光返照之际。商太后伤心过甚,以至晕厥,还是保宁公夫人江氏亲自送回去的。
连皇上自己大约也心中有数,这回召见过太子,并未问及任何国事,只是温言勉励了两句,更道:“你是朕的好儿子,朕很放心。”
太子于榻前忍不住失声痛哭。
皇上咳嗽了两声,抬手拍了拍跪在榻前的五皇子的肩膀,笑道:“让儿也很好。”
又见谢皇后脸色苍白立于身边,眼尾处皱纹清晰可见,不由叹道:“咱们结发为夫妻,朕从来赞许你的贤惠之处。原本想着,若你走在朕前头,朕便以温贤为你的谥号。如今却是朕先走一步了。”
谢皇后泪如雨下。
哪怕身为皇后,亦是皇上的臣子,此时按着规矩,她当劝皇上保重龙体,勿做此不详之语。
她对着皇上,做了一辈子合格的王妃与皇后,这些话原本已然是刻在骨子里,可以信手拈来的语句。
然此时声噎气堵,终究说不出口,最后只道:“来日,臣妾便以温贤为谥号。”
商铎此时正带领群臣立于殿外,雪花扑簌簌落了一身,却没有一个人敢伸手拂去。
林如海就在商铎身侧的位置:他从未见过商铎这样沉重悲伤的神色。
对旁人来说,是帝王的更迭。但对商铎来说,里面将要死去的,不单是他追随一生的帝王,更是他的亲人,他的挚友,他的知己。
一时五皇子扶着哀哀落泪的谢皇后出门,又对商铎道:“保宁公,父皇召你入内觐见。”
走过外殿跪着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的太医们,商铎来到内室。
此时只有太子尚陪在皇帝身侧。皇上已然难起身,便叫太子从他案上取来两卷固封的圣旨。
太子恭敬奉上,皇上抚摸着两道圣旨,对太子颌首道:“这两道圣旨朕有未决之处,还要斟酌。等下保宁公拿出去的那一道,你务必照办。”
见太子恭敬应下,皇上才放心道:“你去吧。”
太子哽咽难言。
心知这一别,大约就是天人永诀。他不由含泪唤了一声:“父皇。”
皇上一笑,慈爱道:“好孩子,去吧。”
不但太子,连金佑都被皇上撵了出去。
唯有商铎一人坐在皇帝身侧。
皇上仍旧抱着两道圣旨,忽然直接开口道:“舅舅,你的手伤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你是不是只是装病,为了逃离京城,逃离朕。”
“是不是你跟旁人一样,都把朕看做那等刻薄寡恩之人,只怕朕来日对你起疑心,所以先下手为强,早早离了朕身边?”
商铎面色沉静,一丝不变。
他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声道:“这几年,皇上心里想必一直抱着这个疑心吧。”
顿了顿又道:“臣多谢皇上。”
是真情实感的谢恩。
哪怕皇上疑心,却仍然给了他入凌烟阁的荣耀,放了他离京去江南逍遥,更恩及他的子女家族。
皇上面色是一种奇异的红色,眼睛越发明亮,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是。朕不忍开口,所以这几年一直憋着。”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赌徒才会有的平静而疯狂的神色:“可如今,朕要死了。舅舅,朕要死了。朕想要个明白。”
商铎的目光落在皇上怀里紧紧搂着的两道圣旨上。
“想必皇上也早为臣安排了结局。”
皇上点头:“舅舅从来最明白朕的心意。”
“这两道圣旨,其中一道是恩典,任舅舅为顾命大臣,且恩及保宁公府,准驰儿的爵位不降而袭。”
这几年来,哪怕商铎离京,皇上也一直未批准保宁公将爵位卸下,商驰仍然是世子。
皇上紧紧盯着商铎的神色:“只要舅舅未曾骗过朕,朕这道遗诏就能再护保宁公府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本朝以仁孝治国,若是皇上唯一遗诏是给保宁公府恩典。那太子必要遵守,终他一朝,也不能动保宁公府。
商铎垂目:“那另一道呢?”
皇上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太医都在外面,这些个太医,是朕这几年着意提拔栽培的,母后与他们都未有过接触。”
“若是他们诊得舅舅并无伤势,那这一道圣旨。”皇上一字一顿道:“便是保宁公与朕殉葬的旨意。”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火盆内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商铎的神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望着皇上病态的面容,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皇上还记得你下定决心争皇位的时候吗?”
皇上点头:“朕对你说:舅舅,我若要争皇位,你敢不敢赔上保宁侯府满门陪我赌一把?然后你答应了。”
那时,皇上还是十四岁的皇子。
商铎也不过十七。
皇上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圣旨,急迫问道:“舅舅这时候提起这话,是为了以旧情打动朕吗!你当真骗了朕?”
商铎伸出右手,上面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荡:“皇上请叫太医进来验过吧。”
皇上脸上居然闪过一丝畏惧,半晌才终于出声,叫人进来。
五位太医鱼贯入内,皆是商铎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围着商铎的手一一诊过,在皇上专注激动的凝视下,推出一个人来做代表:“回皇上,保宁公的手确实是伤及筋骨颇深,再不能恢复如常。且现在伤势日重,别说旁的动作,只怕连提笔都难了。”
皇上目光灼灼听完,终于长舒一口气,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太医慌着上前要诊治,却被皇上喝退,只得纷纷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两个在里头。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渐渐熄灭下去,泛上泪来。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该疑你。”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从前那些年,他还是谨小慎微的皇子,对保宁侯的语气,总带着三分依赖。
商铎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声音沉静:“皇上,臣当年说过,会一生忠于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欢朕,他是没法子才选朕做皇帝的。朝臣们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并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着商铎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时神色却是狼狈孤绝,宛如溺者抓着浮木,连声问着面前的人。
商铎重重颌首,声音不容置疑:“是。史书工笔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
皇上目光渐渐涣散:“舅舅,朕从来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连母后都会先保你,保她的母家。”
“都说朕多疑,可朕怎么能不疑心!”
“好在舅舅从来没有骗过朕,朕终于没有落得众叛亲离。”
商铎放柔了声音,如同哄稚子一般,轻轻道:“皇上,太后娘娘最看重的当然是你这个亲生儿子,而皇后、太子,更是真正的敬慕着皇上。”
渐渐的,商铎的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哽咽:“你是个好皇帝,人人拥戴的好皇帝。”
皇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没法再抓着商铎,气若游丝地不甘道:“那父皇呢,父皇他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朕?”
商铎的泪终于滚滚落下,哽咽道:“那是先皇错了,他老糊涂了。皇上是最好的皇上。”
皇上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舅舅,朕,我……”
一言未完,溘然长逝。
商铎静静看了皇上的面容片刻,这才伸手取出了皇上怀里的两道圣旨。
其中一道是任顾命大臣,且准商驰不降袭公爵的圣旨。
而另一道圣旨上,朱笔分明,命保宁公商铎殉葬,商家削爵,世代子孙皆为平民,再不许为官。
果然是皇上的心性,爱憎分明。
商铎将这道圣旨扔进地上的火盆里,见它飞灰烟灭,再不留一丝痕迹。
宣武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离新岁还有三天。
皇上驾崩。
宫中丧仪结束后,商婵婵特意回娘家来贺兄长再升一等,做了国公。
当然国丧期间,保宁公府并未置办任何宴席。
商婵婵见了黛玉便故意笑着福了福道:“给国公夫人请安了。”然后又问着黛玉一双儿女怎么不见,她还特意带了新鲜花样的点心来。
两人才说了几句,便见丫鬟来请,是父亲和长兄在书房等她。
商铎见了女儿,便道:“新帝继位,虽都是国公,但承恩公府到底要胜过咱们家了。”
皇帝母家这般的荣耀,历经十二年,从保宁公府再次转到了承恩公府。
商婵婵笑道:“我倒是无缝衔接,一直呆在皇帝的母家。”
商驰摇头道:“你出嫁几年,也曾经历过夫君被先皇所疑的波折,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商婵婵笑眯眯:“哥哥既知道我都出嫁几年了,干嘛还动辄要教导我。”
商铎见这兄妹两个又开始了从前的把戏,不免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罢了,你们回头自己去吵。”
然后对两人道:“过些日子我们夫妇就回江南去。如今叫你们来,不过是有话要嘱咐。”
兄妹两人相顾而惊,商婵婵脱口而出:“先皇遗诏,不是命爹爹为顾命大臣吗?”
商铎摇头:“我不做。”
连商驰都有些疑惑道:“我明白父亲自然不愿,也不会长久接这顾命臣子的位置,但做一年半载,却是有益无害的。”
老臣占着一个老字,商铎又有着先皇遗诏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若是长久呆在朝中,会对当今造成掣肘,自然没有必要——商铎连亲近如宣武帝都不伺候,抓紧跑路,何况当今皇上。
但先皇既有遗诏,商铎正该留在京中替当今操持坐镇一二,自家能得好处,同时也能卖当今皇上一个好,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故而商驰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急忙回江南。
商铎垂目,对着儿女将宣武帝驾崩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听他言毕,别说商婵婵,连商驰都觉得通体发寒:商家满门真的是在阎罗殿前打了一个转。
商婵婵还在惊讶中重启自己的系统,商驰已然叹道:“当日爹爹执意命老太医将自己的手废掉,儿子还觉得甚为可惜,并无必要,今日才明白爹爹的深谋远虑。”
重启了一半的商婵婵再次当机,转过头去看着长兄。
商驰解释道:“当日父亲在御前过了手伤的明路后,却还是请太后娘娘宫中的老太医重新用利刃破开旧伤,废掉了手上筋脉。”
陈旧的记忆从商婵婵脑海中翻涌而出,那年冬天,商驰让她有空去陪陪父亲,照顾他的手伤。
她还疑惑明明是作伪的伤势,有什么可照料处。然后让商驰随口糊弄了过去。
原来从那年起,父亲再不用右手,常年在屋里摆着的药,都是真的。
商驰低声问道:“父亲是料到会有这一天吗?”
商铎笑容苦涩:“一半一半吧。一半是太了解皇上的心性,另一半却是,我终究是背叛了皇上。”
至今,商铎还是不肯称呼宣武帝为先皇。
他声音淡然:“其实活到半百也就明白。不怕手废了,人废了,反而最怕心里的愧疚和不安,那点子心血会日日夜夜闹腾的人不得安枕。”
所以,宁愿再不要这手,也要一点心安。
商驰轻声道:“儿子明白。若不是要为了家族留一条后路,父亲绝不会有半点欺瞒皇上,哪怕……”
他没说完的,商铎自己接过来道:“哪怕不得善终。”
商婵婵瞪圆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商铎还是个愚忠的人。作为臣子,哪怕不得善终也要一直为皇上呕心沥血?天下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她张口想说话,却见兄长摇了摇头,她只得重新把话咽下。
只见商驰缓和道:“儿子明白了。如今先皇已去,父亲不会再为当今皇上做臣子,宁愿永归山林。”
“儿子定会全力在皇上面前为父亲说话。”
论起跟当今皇上的情分,商驰倒是比商铎更好些。毕竟两人同岁,打小就相识不说,只这几年,商驰就没少在先皇跟前,替当今说好话。
商铎颌首:“还是你明白为父的心意。”
商婵婵见此,只好跟着道:“爹爹既然拿定了主意,女儿也会让谢翎在皇上面前进言的。”
谢翎跟当今更是嫡亲的表兄弟,自然说得上话。
从前商铎护了他们许多年,事事为家族子女考量。如今商铎既然拿定了主意,也该他们做儿女的反过来尽力了。
然而等出了商铎的书房,商婵婵仍是忍不住,问商驰道:“大哥,爹爹这是……”
商驰对妹妹叹道:“你幼年都在病着,不知外头的事儿,等你明白过来,先皇已经登基。所以你只见过做君臣的先皇跟父亲,自然会疑惑。”
他顿了顿:“可对父亲来说,先皇不仅仅是需要尽忠的帝王。”
两人做君臣不过十二年,之前却还有更为漫长的三十余年的时光。
起初,商铎也不过是淑妃的弟弟,侯府的嫡子,满京城里王孙公子身份贵重于他的比比皆是。
而皇上,也不过是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庶子罢了。
两人相互扶持,一路走来,终于一个做了九五至尊,一个做了一朝宰辅。
其中的情分,再不是君臣二字可以说尽的。
商驰侧首望着妹妹:“婵婵,若有朝一日,你为了你的家族儿女,不得不提防乃至算计玉儿,你是什么心情?”
商婵婵一惊,这才有恍然之感。
商铎辜负的,算计的,不只是帝王,还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挚友。
况且随着皇上的驾崩,商铎大半辈子的经历,奋斗,心血,亦随之被黄土掩去。
他也跟着死去了一半。
商驰语气伤感:“婵婵,方才我细细看去,父亲真的老了。”
一句话激的商婵婵眼泪簌簌而落,因一会儿要去见江氏,她连忙将泪擦去,只道:“哥哥,我知道了,我会跟谢翎说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商驰抬头望着保宁公府的廊檐。
从前做世子时到底不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国公,真正撑起这一个家族的命运,商驰才终于能够体会,这些年,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多少。
永靖初年,太子太傅商铎以老迈病体不能侍上为由,辞去身上官职,皇上恩准。
自此商铎秋冬长住江南养病,春夏回京城含饴弄孙。
及至终老,再未言及一句朝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