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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京城中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日早起, 便有无数精兵番役团团围住了数个勋贵之家。此番旁的人家皆按下不表,只说宁荣二府。
两府骤然被围, 其内主子奴才皆是乱成一团,一片鬼哭狼嚎。
府外的精兵倒是有规矩,此时并不妄动, 只撩衣勒臂专等旨意。
一时只见忠勇亲王打马而来, 后面还跟着刑部尚书并一列兵士。
忠勇亲王被皇兄吩咐来干抄家这样的苦差事, 十分头疼:他的爱好是木工和根雕, 可不愿意来看人鬼哭狼嚎的抄家。
然皇上只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 一点也没给忠顺亲王, 忠勇亲王就明白,这是皇上表达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看重信赖之意。
便是不为了自己,也得考虑妻子儿女。
尤其是荔容郡主至今未订婚,忠勇亲王也想着在皇上跟前攒些功劳, 来日为女儿讨要恩典的时候也理直气壮些。
于是勉强振作了精神, 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开始宣旨:“本王奉旨,带领刑部尚书赵全并御前龙禁卫数名来查看宁荣二府家产。”
刑部尚书赵权笑眯眯团团脸, 跟在王爷背后,看着像个老成持重的胖管家。
然而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狠角色。
这位脸上写着:我很好说话的尚书大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皇上也知道忠勇亲王这位弟弟的本性,除了木头都不太上心。所以特意派了赵全亲自陪同前来,免得抄不清楚。
此时宁荣二府的男丁早已由贾赦贾珍分别带领着,俱俯伏在府门前。
赵全一眼扫过去, 笑道:“怎么不见府中那位大名鼎鼎的衔玉公子?”
说来贾宝玉在六部中的名声可是响亮的很。
当年他在户部与商驰论及满朝文武都是废物的那番言论实在颇为轰动。
那日刑部更是连律法也不辩了,呼啦啦全都跑去看戏。
唯有赵全,年高持重,没好意思亲自去看戏,只能遗憾的留在刑部,翘首以盼旁人回来讲给自己听。
所以这会子巡视一圈,没见贾宝玉,立刻发问。
贾政打了个哆嗦,连忙道:“犬子深染重病,此时起不来身,正在家母处养病。”
赵全“哦”了一声,然后对忠勇亲王拱手道:“请王爷的意思,先从哪一府开始?”
忠勇亲王摸出第二道旨意来——他身上背着一大兜圣旨。
今天他要串好多家呢!
此时他身后的大布袋里,单是皇绫外写着“贾”字的旨意就有两份,忠勇亲王决定,抽到谁就是谁。
于是抽出一份,打开宣读道:“荣国府贾赦贾政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负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
贾政贾赦俱五雷轰顶一般,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赵全明白,那就是荣国府咯,于是挥了挥手。
龙禁卫的精兵只在外围着,防止人走脱叛乱。刑部的番役此时则有序地进入到荣国府。
然此时只见北静王带了数位小厮亲至。
他毕竟是异姓亲王,下马先与忠勇亲王见过礼。
赵全也忙向北静王见礼,然后问道:“今日这里乱哄哄的,怎么还惊扰了王爷亲自前来?”
四个异姓王,唯有北静王功高,承袭王爵至今。
现任北静王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父去的早,他又是个文人雅士的性子,在皇上的小本子上除了跟贾宝玉来往密切些就无甚罪名了。
况且皇上要除掉的老臣之家实在不少,于是并不准备再动北静王府,免得臣民议论他们萧家刻薄寡恩,才不过几代,就把异姓王都给干掉了。
只要北静王识趣,皇上不介意留一个牌坊。
所以赵全对北静王还是颇为客气的。
北静王虽是风花雪月之人,但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家是因不涉兵权才得以安生。除了尊贵的身份,其实早已离开了权利中心,于朝中说不上什么话。
所以他也从不得罪这些实权之臣,此时只客气道:“王爷,赵大人。小王有个不情之请:闻得赦老与政老是同房各爨的,长子袭爵,理应遵旨查看赦老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待向皇上覆旨再候定夺。”
正是念及与贾宝玉多年来往的情义,又知他现在得了顽疾疯症,所以北静王有些不忍,想要出面救一救二房。
赵全还没说话,地上贾赦先恼了:这王爷忒不地道!凭啥只坑我一个!
于是他也不趴在地上了,直起身子道:“回王爷,我们兄弟并未分家,且京中谁不知道荣国府是二房当家。我算什么袭爵之人,只让人赶到东跨院去住哩!所以臣……”
臣了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被革除了世职,再浑噩也不禁悲痛道:“所以草民请命,将府中两房都抄查一遍才好!”
北静王:……第一次见到外人求情,自家拆台的。那我来干的是什么事儿?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忽然从救世主变成猪八戒的北静王很不开心。
赵全见不用自己开口得罪人,北静王就被噎住了,忙笑眯眯道:“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世交之谊,顾念史老太君。但请王爷放心,我等已先传言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行抄查。断不会委屈了老太君。”
北静王见赵全给自己台阶,连忙就下来了,拱手道:“小王多谢赵大人,既如此,本王无旨在身,便不打扰王爷和大人的公务了。”
再对忠勇亲王行了个礼后,水溶立刻打马而去。
赵全看北静王这来去匆匆,不免摇头笑了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年赫赫扬扬的四王八公,再经过这一轮的清洗,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呢?
且说贾政见北静王来了,本来燃起了希望,这会子却直接被亲哥掐灭了所有火苗,不由目眦欲裂,因他跪在后面,所以只能不甘地瞪着贾赦的背影。
倒是旁边的贾琏看到了贾政的表情,心中冷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叔可别怪我们家心狠!
且说此时内宅中,王熙凤正抱着一双儿女,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
此时府内所有女眷主子都挤在贾母的荣庆堂正屋,脸上都是慌乱畏惧。
唯有她,因提前有打算,所以不曾乱起来,反而喝止众人,命各人悄声坐着。
她看着王夫人雪白的脸色,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忠勇亲王手里转着一个亲手做的木雕三层小球,仰面看着天空中飘下的雪花。
一时有皂衣司官出来跪禀说:“在荣国府内查出许多御用衣裙并许多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
忠勇亲王还来不及说话,就又有人奔出来道:“禀王爷,二房所居的荣庆堂抄出两箱房地契,并一箱借票,都是违例取利的。”
赵全见忠勇亲王有点茫然,明白这种天潢贵胄不太懂这些放贷之事,于是直接道:“重利盘剥是大罪,务必一一盘查仔细!”
而忠勇亲王虽然不明白放高利贷等事,但身在皇家,对于违制僭越之物还是很警醒敏感的。
比如他的长女虽然打小养在宫里,宫中又常年没有公主,乃是最尊贵的女儿家。但在衣物文彩上是半点也不能错的——公主就是公主,郡主就是郡主。
倒是各勋贵之家,豪富传承多年,又关起门来过日子,反而容易忘记这些忌讳。
平时民不告官不究,大家直过没事。
然现如今皇上要找茬,这些人家估计一个都跑不了。
贾政一听自己房内居然查出这些物件,忍不住错愕不已。
忠勇王爷拍拍巴掌道:“你们二位对番役呈禀的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身边跟着的长史官,连忙掏出纸笔来准备记录——皇上虽然早已下定决心要抄家,但绝不能不教而诛,不容人申辩——所以就算是走过场,也得有两位王府的长史官在场,正式记录一下各世家的辩白之言。
虽然这记下来的辩解,皇上估计看都不看就会扔出去。
对贾政来说,今日是飞来横祸,彻头彻尾地把他砸蒙了,兼之他平时就迂腐嘴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贾赦可不管他,当即表示我要发言。
只见他恳切道:“这禁用之物原是王氏为孝敬贵妃和当年省亲时用的,跟我们大房无关,草民久劝二弟不要行此事,然而他们只说我对贵妃不敬,叫我也不敢再说。”
“大哥!”贾政怒喝一声。
贾赦哪里肯让他开口,反而一指头差点戳到贾政的眼珠子,指着他骂道:“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咱们家我虽然不做主,但什么事儿瞒得过我!”
然后转头对忠勇亲王道:“王爷,草民还要告发贾政之妻王氏,她曾经在甄家抄家前收受过甄家的财产!”
忠勇亲王当时就乐了,转头对长史官道:“都记下来了?这自家人出首举证,应当是没错的,等本王回去回皇兄,也算证据确凿。”
虽然这些年谢家也一直在盯着这些人家,不会漏下这条罪过。但到底不比贾赦当众叫破此事来的干脆分明。
贾政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番役果然一一呈上罪证。
忠勇亲王还等着抄宁国府,于是甩甩袖子道:“可还有隐匿?劝你们不要自甘罪戾才是。”
别说条条罪状都在二房的贾政了,连贾赦都口中发苦:方才他们还能自称一句草民。然现在罪状在前,却是草民都做不得了。
贾赦只得带了荣国府众男丁叩首道:“犯官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
忠勇亲王今日一人要走好几家,于是也不叫人立时就将东西拉走,只是留下一批人贴封条,并命荣国府所有人等不许走动,主子皆居于荣庆堂内,奴仆们都一同关押在东跨院。
作者有话要说:贾赦:又是大义灭亲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