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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五年七月二十九日, 太上皇驾崩。
本朝国丧仪制: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与王公、百官等俱持服二十七日。
虽然现在是夏日, 但每位朝臣还是得穿上以毛边布为之的大孝袍,走到哪里都是一团扎眼的白色。
礼部则更惨一些,作为恭理丧仪之大臣, 需要百日除服。
商骥作为皇上的亲表弟之一, 虽然官位并不高, 但仍被皇上亲自点名, 委以重任。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 原来都是商骥看两位兄长忙乱不堪, 现在终于轮到了自己,天天就打着铺盖睡到了礼部。
皇上为了表现自己的孝顺,不止辍朝守孝二十七日,更下令:其居丧也, 衰服王去身, 不听乐, 不与宴,居室皆用素器、木几、素席, 以终三年。
商婵婵在家里回想整个七月,当真如同裹挟着血色滚滚而下的一道河流。
从七月二日闽地战败之事传入京中,至今日太上皇龙驭宾天,没有一天不是惊心动魄。
皇上对太上皇丧仪如此重视,各官宦人家自然上行下效。
自然,宁荣二府贾母的寿宴也是当场歇菜:立刻收拾宴席闭门谢客, 为国丧让路。
而保宁侯府内,江氏也是雷厉风行,命人将家中所有金玉之物都收了起来,全部换上从前老夫人去世时的素器。
更嘱咐黛玉:“你悄悄备车回家去一趟吧。下人们未必知道这里头的厉害——现在多的是人盯着咱们几家挑错呢。”
眼见得皇上要彻底亲政,多少人巴望着在圣人跟前露脸。
然皇上现在器重的人家就这几户,自然要先将他们扯下来,才有机会自己顶上去。
江氏恐黛玉年轻到底没经历过大事,不由多嘱咐了几句:“除了摆设,府中下人的口舌也要管住,最要紧的还是你父亲素日穿戴。
他可是站在御前的人,要是一应配饰让人挑出不妥,可是大不敬的罪过。这些除了服侍几代的家生心腹,可不能让别的人插手。”
黛玉都一一应下。
商婵婵笑道:“娘嘱咐的话,大哥都说过了。不止如此,大哥还将家中常年养着的两位老大夫,送了一位去平阳侯府呢。”
臣子守丧可是件劳累的事情,为此累垮身子就麻烦了。
江氏莞尔:“是了,我总还将玉儿当做当年膝下的小女孩来嘱咐。倒忘了驰儿这孩子,最为心细,凡事都能想着。”
商婵婵见黛玉略有犹豫之色,便笑道:“林姐姐放心,府里除了娘亲,还有我呢。你放心的在家中住几日吧。”
夜间商驰回府来换衣裳,江氏便将他叫来了,问及商铎。
皇上哀痛过甚,行动都是保宁侯陪在侧,须臾不离,旁人都十分艳羡商铎简在帝心。
江氏却只担忧夫君身体。
她给了商驰两个荷包,里面装着都是参片,可以养神提气,叫他一定记得寻机会塞给商铎一个。
商驰劝慰道:“母亲放心。皇上对父亲十分厚待,连自己用的参汤都照样赏下。”
江氏这才略略放心。
因她还有许多事要忙,于是商婵婵送商驰出来。
一路就问道:“大哥,皇上当真这样哀痛?”
据她这几日的听闻,皇上倒不单纯是做戏:这三年不听乐,不与宴,是民间守孝的规矩,皇室里一般鲜少有这样的先例。
天子以日代月即可,真做到三年的实属罕见。
商驰轻声道:“圣上是至情至性的人。死者为大,太上皇一去,父子之间的嫌隙都一笔勾销了。皇上想起数十年父子情分来,悲痛自然是真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一点,现在皇上越孝顺,越能堵了天下人的嘴。来日清算那些老臣之家,也就少了些非议。”
“然无论皇上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既然露出了这样的态度,咱们这些人家就必得跟上。
这些日子,你跟在母亲身边多帮衬,咱们家断不能这会子出错。”
保宁侯是准备急流勇退,但可没准备犯错误被人弹劾弹下去。
得他自己按部就班,所有的过场都走完,风风光光地退下去才行。
所以这会子更得谨慎,不能闹个晚节不保。
商婵婵连忙点头,然后问道:“大哥,皇上什么时候会动手?得早把林姐姐接回来,若让贾家把她堵在林府就坏了。”
别人也罢了,若是贾母亲自上门,黛玉绝不能不见。
贾母不但是她亲生外祖母,更教养过她几年。
世人总是同情弱者,贾家败落,贾母要是能豁出脸面,白发苍苍亲自求上林家,林如海父女若是袖手旁观,那名声就别要了。
商驰莞尔:“你放心。
皇上虽坐镇京中守孝,但这两年边地不稳,也叫圣上悬心。
故而皇上便有意命岳父大人,于大祭礼除服后,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往各省巡视一番。”
商婵婵惊喜道:“那可是件好事!”
钦差大臣原是延续前朝的制度,非帝王心腹重臣不可担任。
虽是临时官职,回京复命后就取消,但所有京官都以此为荣,想要奋斗成为一届钦差大臣。
商驰点头:“本来岳父大人是请命往蜀地去的,皇上听了便赏了这个恩典。”
商婵婵点头:这才是熟悉的皇上的风格嘛。
他要办老臣之家,宁荣二府绝对是首当其冲。
这会子林如海表态不会为其求情,皇上当然要嘉奖他。
正好也需要信得过的臣子,替自己巡视一遍这终于亲政的国土,于是就有了这件好事。
临近二门,商驰止步,看向妹妹,沉声道:“婵婵,你长大了,许多事该替母亲担着了。”
“这些日子,要有父亲身体欠安,尤其是手疾复发的消息传来,你一定要好好安慰母亲,免她担忧过甚。”
商婵婵一惊,睁大眼睛看向商驰。
商驰轻轻叹了口气:“若说从前咱们家是炙手可热,现在却不止是热,而是火烧火燎了。
该抽身了。”
夏夜闷热的风,却吹的商婵婵心口有些发凉。
她愣了一会儿,才道:“大哥说的我都明白了。”
商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长大了。婵婵,我还记得,那时候要送你进宫读书前,你还不懂这些朝中之事,需要我细细讲给你听。”
“可现在我才一提,你就明白了。”
“婵婵,人人都明白盛极必衰月满则亏的道理,但事到临头未必收的住手。
现在看来,父亲和岳父大人,都是明白人,都已经为退路做好了打算。”
“但婵婵,我却担心你——来日的谢家,便是今日的保宁侯府。”
“谢翎的性情坚毅不折,这于武者本是好事,然在官场上却难免失于执拗。
以后只怕还要你劝他退步抽身。所以,从现在起,你便睁大眼睛看着,学着。”
“我与父亲怕母亲担心,有些事情会瞒着她,但我们却不会瞒着你。”
“这是在你出嫁前,我们作为父兄,教你最后,却也是最重要的一门功课。”
商婵婵也肃然了神色,福身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用心学着。”
然后抬头一笑:“到时候,请大哥再考教我功课。”
商驰的眉目叫清幽月色一映,越发熠熠生辉,宛如玉树琳琅。
此时他含笑换过话题:“婵婵,委屈你了。八月份你的生辰,自然也无法过了。等明年,哥哥给你补一个。”
再与妹妹交代过几句,商驰仍旧离府入宫。
商婵婵站在二门处,望着他的背影,思及在闽地战场上的谢翎,不由感叹:这世上的人,各有其责。
担得起泼天的富贵,自然就要挑得起沉重的担子。
她思绪飘到马上要倒霉的宁荣二府上:若是将商驰或谢翎换去贾家,或许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然而贾宝玉却只会厌恶仕途经济俗气污秽,不愿沾染。
身为男人,却连家人都护不住,实在还不如女儿家。
整个八月,京城俱是一片缟素,一点喜乐之音不闻。
所有人都老老实实蹲在家中,谁也不敢这时候出来蹦跶,于是前朝后宫都是静若一潭死水。
二十七日内皇上批复折子都改用蓝印,京中那真是一点红色都看不着。
及至钦天监择吉八月三十日大祭,始除服。
皇上亲奉太上皇梓宫停于皇陵,自此皇城中的丧仪才算告一段落。
这一个月来,宁荣二府心中害怕更胜旁人:他们也没想到,贾母的生日居然正好撞上太上皇的山陵崩。
当日宫中传出消息来,他家还在敲锣打鼓过寿呢!
于是整个八月,连着贾珍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赌局都不敢开了。
然贾家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宫中就传出了消息。
贵妃病重。
这日乃九月初九,重阳节。
入了九月后,贾母因听了许多甄家抄家下狱流放之事,心头十分不爽。所以也无兴致过节。
只让王夫人带着家里姑娘一众在团桌上吃个饭也算个团圆意思了。
王夫人跟薛姨妈不由论及甄应嘉暴毙于狱中之事。
叹道:“咱们跟甄家也是老亲了。当初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谁不羡慕,如今败下来竟然这样快。”
姐妹俩想起月余前同样暴毙的王子腾,不由又哭了一回。
王夫人思及自己藏着的甄家银两,心口不免有些跳。
因道:“太上皇素来厚待咱们这些人家,如今才出了服,皇上竟就抄了甄家,这,这……”
薛姨妈忙劝道:“姐姐怕什么,只贵妃娘娘在宫中,皇上待你们家便不同旁人的。”
王夫人也是想到元春才能安心。
谁知道忽见贾政脸色蜡黄走进来,顾不得薛姨妈这个亲戚在侧,直接道:“还不快散了宴席准备进宫!
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
这话一出,王夫人宛如五雷轰顶,一时连哭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