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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把厅里几个娘家侄女儿一一看过,论容貌,隔壁翰林小姐生的不比娘家侄女儿差,论家世,王小姐更和自家儿子相称,论性情儿,和娘家侄女儿们算是半斤八两,翰林小姐惯会挥拳,自家侄女看见男人一点都不矜持,这样的性情儿都是不能做儿媳妇的。陈夫人本不想答应,偏方才才夸过王小姐,现在一口拒绝有点下不来台,她就给李大人使眼色。
李大人点点头,摸着胡子笑道:“我看王小姐也好,又跟芳歌和青阳合得来。她虽然性子活泼些,到底年小嘛,再过几年自然就稳重了。夫人,正好大舅在家,就烦大舅做媒,可使得?”
陈夫人待说不肯,李知远可怜巴巴摇她双腿。这个儿子到底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真不许,只怕就此生了嫌隙。既然儿子实是想娶,丈夫也乐意,目前又没有更好的人选,便答应他罢。陈夫人不情不愿道:“还不晓得人家肯不肯呢,且提亲试试。”就拉儿子起来。
李知远高高兴兴起来,又给陈大舅做揖。
陈大舅心里实是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大姐的意思是在娘家挑个儿媳妇,偏家里人心不齐,女孩儿们不肯相让,个个都要来。若是只来一两个,自然在家里安安静静坐着,又怎么会让大姐看不惯?自家亲侄女怎么也比外人亲,稳稳的一个好女婿,生生是让这七八个女孩儿吓飞了。方才大姐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会再在娘家说媳妇了,倒不如大方些,就与他做个媒人。陈大舅笑笑,道:“吃过饭就去,可使得?”
李知远又高高兴兴给陈大舅再做揖。李大人指着儿子笑骂:“就这么急着娶老婆?”
李知远笑着退到一边。小青阳蹦的老高,拍掌道:“哦,哦,英华姐姐做嫂嫂喽,英华姐姐做嫂嫂喽。”
看上李知远的那两位表妹心中万分凄苦,她两个明争暗斗好几天,原来李家表哥喜欢的是王小姐,难怪这几日压根就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今日表哥又当着她们的面要姑母去提亲,分明就是在和她们讲,李知远看不上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比那位爱打架的翰林小姐还不如。她两个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无奈和失落。
且不提陈大舅去隔壁王家提亲,只说饭后陈夫人亲自把几个侄女送回她们的住处,又关照守门的婆子不许她们无事出门。候陈夫人走了,陈小姐们聚在一处说话儿,都说姑母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似她们这般没嫁妆的,若不自己走出门去,哪能觅得好丈夫?大家商量晚上央求陈大舅带她们出去耍。
淑琴原是最识实务的,不然她也不会看上张文才。她自家的婚事已定,大可不必跟着姐妹们凑热闹,就走到院门口,和守门的婆子说要寻芳歌说话儿。那婆子半信半疑,使了个小丫头陪她去后头。
芳歌正偎在沈姐身上,母女两个说悄悄话儿,听见外头脚步声,忙站起来接出去。一看是淑琴,笑道:“淑琴姐,就你一个人来了?”
淑琴微笑道:“我上午不曾出门,实是闷的紧,所以来寻你说说话儿。”
芳歌便拉她进屋坐,淑琴眼里没有沈姐,对她视而不见,沈姐默默出来到东厢绣花去了。淑琴在芳歌屋子里坐了一会,两个说些闲话,因芳歌坐卧的三间房里并无绣架绣绷,淑琴就问:“妹妹平常不做活么?”
芳歌只得把她带到东厢房去,指着沈姐身边的另一只绣架道:“那是妹子绣的。”
淑琴去看,绣架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幅荷花的小画,绣架上绣的荷花和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已将绣完。
“妹妹这副荷花图绣了多久?”淑琴赞叹不已。
“绣了三四个月。”芳歌笑问:“姐姐在家绣什么?”
“我们哪得功夫绣花,一家子的衣衫鞋子都弄不完。”淑琴叹气,又笑道:“叫妹妹笑话了,我们家人多,针线上都是自己动手。”
“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芳歌客气的笑笑,道:“我学着做了一双鞋,总觉得哪里不大好,正好姐姐与我看看。”就去开柜子找鞋。
听讲从前姑丈穷的很,姑母嫁他也不过一个柜子两个衣箱,做了官回乡便能住大屋,穿华服。旁的不论,看芳歌表妹,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孩儿,单单是绣花,就有三间屋子与她放家伙、存东西。淑琴羡慕的看着架子上成堆的绫罗绸缎,一格格摆放的各色丝线团,暗暗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张文才考进士做官,将来似姑母一般过好日子。
芳歌把鞋送到淑琴手上。淑琴带着妒忌的挑剔眼光去看这双鞋,却是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无论配色,针脚,鞋尖绣的两朵梅花,俱是尽善尽美。她看了又看,笑道:“妹妹这双鞋,姐姐挑不出一点不好来呢。”
芳歌笑道:“姐姐太客气了。沈姐说还是不大好,叫我重做双。然我自己又找不出毛病儿,怕糟蹋东西,实是不敢再做第二双了。”
淑琴在李家几日,早晓得沈姐是芳歌的生母,在陈家人眼里,沈姐最好是透明的。听得芳歌提沈姐,她便假装听不见绕过去,笑道:“这双鞋实是极好的了。我看你这里绣了这许多衣料,可是备的嫁妆?”
芳歌面庞微红,不大好意思的点头,就拉淑琴出来,道:“恭喜你订亲呢,妹子有点点心意要送你。”就把她拉到卧房妆台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手帕包来,揭开来给她看,却是一对金簪和一块比目双鱼碧玉佩。淑琴取了那对簪子,把玉佩推回去,笑道:“这对簪子就够份量了,那个我可不敢拿。”
芳歌笑道:“这块玉原是个好彩头,怎么能不要?”
这般说,淑琴才收下,两个说一回闲话,陈夫人使人喊芳歌去厨房监厨,才罢了。
且说陈大舅替外甥提亲,王翰林心里是愿意答应的,然女儿的婚姻大事,一则要夫人点头,二则还要看女儿自家的意思,他就请陈大舅在书房暂坐,回梧桐院和柳氏说:“隔壁陈大舅来替知远那孩子提亲来了。”
柳氏想一想,好笑道:“不是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个儿媳妇么,怎么是陈大舅来提亲?”
“若不是都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儿媳妇,何必陈大舅来提亲。”王翰林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柳氏犹豫了一会,道:“两家相处才几个月,现在就订下来,是不是太早了?两个都是孩子呢,性子都还没有定,谁晓得再过二三年是个什么情形呢?”
王翰林叹一口气,道:“再过二三年,是有大把的公子哥儿由着咱们挑。可是英华那个脾气,怕是不讨婆婆喜欢。李家和咱们几个月紧邻,英华哪一回淘气逃得过隔壁陈夫人的眼睛?已是晓得英华的脾性还来提亲,大可以放心了。再者说,女儿说是嫁人了,也不过隔着一堵围墙,还不是和在家似的?”
柳氏想了又想,道:“先问问你儿子,再问问你闺女自己。”就使人把耀宗喊来,和他说:“李知远的舅舅来咱们家提亲。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觉得知远这孩子怎么样?”
耀宗想都不想,回答:“比赵恒好。他晓得赵恒是什么人,还敢来求亲,这样的人不把妹子许他,还能许给哪个?”
这话实是说在点子上。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儿子想娶的小姐,就京城里那些王孙公子们,谁敢娶?李知远若是不晓得还罢了,已是晓得赵恒的身份,还敢来求亲,确是真心喜欢英华才会如此。
柳氏再三思量,慢慢点头,道:“把英华喊来,正经问她。”
耀宗笑道:“不消问,妹子是肯的。”柳氏皱眉,道:“怕就怕她现在肯,过一二年又不肯了。”
王翰林笑道:“耀宗你去喊你妹子来。”等儿子走远了,又和柳氏说:“李知远的文章写的不错的,一个进士稳稳的。我和李大人半辈子的老朋友,他的家教,还能信不过么。”
柳氏啐道:“好竹出歹笋的例子,我们家就有一个。我是怕,几个月哪里能看得清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就这么把女儿许他容易,女儿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琴瑟和鸣,全靠的运气。”王翰林把柳氏的手捏在手里,笑道:“嫁在眼皮底下,总比嫁到外县别乡要好吧。若真过不下去了,咱们也看得见,也能替她做主,是不是?”
柳氏长长叹息,道:“先订亲罢,拖二三年再成婚。若是李知远不合适,退亲到底比和离好再嫁。”
英华可不晓得爹娘连她出嫁和离都考虑到了,哥哥说母亲要当面问她可愿意嫁李知远,她把头点的好似小鸡啄米,两个脚却似生了根,无论如何不肯挪动半寸。耀宗好笑,道:“你若不肯呢,就不要去,我直接和爹娘说你不乐意就完了。”说罢甩手就走。
英华涨红着脸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拿手指头捣哥哥的后背,别别扭扭的说:“你只说爹娘喊我说话不就完了,为什么什么都说!”
耀宗道:“别捣我,姑娘家的,贤良淑德会不会?”
英华啐道:“我不会,也有人肯娶我。贤良淑德都是狗屁,姑母倒是贤良淑德的够了,姑丈骂她跟骂什么似的。她老人家若有三分刚强,也不会穷的要回娘家寄居。”
“这倒是。她自家是个又粘又软的糯米团子还罢了,养一个表弟也是一般的性情,着实让人头疼。”耀宗眯着眼笑道:“回到富春你就变金镶玉了呀,这都第三个来提亲的吧。”
英华啐哥哥一口,提着裙子跑到廊下,欲进又退,等耀宗来了,又羞答答不肯进去。耀宗一把把妹子拖进屋,笑道:“娘,你问问妹子,肯不肯嫁李家那臭小子。我看她是不肯的,磨磨蹭蹭都不想来。”
英华恼了,一拳敲在哥哥肩上,恨道:“我这是害臊,我愿意嫁。”转过身摇母亲的胳膊,问:“他来提亲了?”
柳氏点头,忧愁的把女儿拉到身边坐下,道:“是陈舅老爷来提亲的。”
英华听得是陈舅老爷来提亲,顿生打败陈家小姐们的满足感,抿着嘴儿忍不住笑了。
柳氏恨道:“你就这点出息!娘问你,你嫁了李知远,将来会不会后悔?你想好了再说你要嫁,还是不要嫁?”
“将来的事哪个晓得,我怎么晓得我将来会不会后悔。”英华甚是老实,用力想了许久,又挤出来一句:“可是现在我乐意。”
王翰林摇头,轻轻在女儿头上拍了一下,道:“准备嫁妆罢,人家在前头等了好久了。把英华的八字拿来。”
柳氏回身自妆盒里把英华的八字红帖取出来,小心送到王翰林手里,犹道:“先订亲,成亲的日子再商量。咱们嫁妆还没准备好呢。”
王翰林嘴上劝说柳氏答应,其实心里也舍不得,到前头和陈大舅写婚书,就说:“原也没想到就与女孩儿订亲,嫁妆都不曾置办,婚期日后再议罢。”
陈大舅答应了,带着婚书回去交给姐姐,陈夫人便问婚期,听说王翰林要日后再议,便道:“王小姐十六岁了呀,也嫁得了。”
李大人打圆场道:“咱们两家回路回老家,他们家只有两只船,箱笼都没几只,想来是要替女孩儿现置办嫁妆了。且等他办齐了再提成亲的事也不急。”
陈夫人不满,道:“是没有办,还是办不起?若是三年五年都办不齐,叫我哪年抱孙子?依着我看,没嫁妆就没嫁妆,腊月把她娶回来,明年年底与你添个孙子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