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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那袭人要如何钻营再回贾府,只说媚人得了凤姐许诺,从此心满意足,两耳不闻周边事,一心只等出头日。或许因为心情愉悦的关系,媚人眼里所见一切都美好起来,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两月的时间倏然而过。
似乎只是眨眼之间,时光就进入了草长莺飞的四月间,这一天宝玉是生日,老太太一早在庙里给宝玉舍了香油钱,为他点灯祈福。府中长辈及各家长亲都有礼物送来,众姐妹都有表礼奉上,宝玉照例各处去磕头行礼。
宝玉生日的头一天,傍晚时分.
凤姐暗叫平儿传话媚人,她一家子脱籍立户文书已经妥当,让她准备出府。
媚人当即要去磕头谢恩,平儿拦了:“要谢就谢谢老太太吧!”说着话手里伸出两根手指一晃,媚人顿时明了,凤姐这是忌讳王夫人呢。
却说贾府放出丫头仆妇共计一十二人,其中就有媚人一家三口。媚人在宝玉生日前一天已经与晴雯麝月等小姐妹言明自己要被放出府,把自己管辖之事与晴雯等交割清楚。
别看只是做丫头,这宝玉房里丫头也是有派别的,麝月就是跟着袭人行事,寻常只听袭人之话,虽然对媚人有些不舍,却是不及晴雯对媚人的感情。这晴雯生就爽直脾气,从不调三窝四暗算人,喜欢当面锣对面鼓,话讲当面。这就暗暗合了媚人脾胃,又怜惜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平日无论女红还是家务。总对她细心教导。遇到难处对她十分维护,好几次助她躲过了袭人算计。
晴雯也一向依靠媚人这个大姐姐遮风挡雨惯了,这会儿陡听见媚人要走,忽然失了主心骨一般懵了,稍一愣神就哭开了:“这可怎么好,姐姐犯了什么错了呢,怎么也叫人撵出去了?姐姐服侍宝玉一向细致周到,不如我们一起去求宝玉去,让他去跟太太讲讲情,好歹让姐姐留下才好!”
媚人被她一哭也勾起了辛酸,想着自己离了这里未必不好,因擦干了泪水,笑道:“胡说什么,我可不是犯了错被撵出去,我是因为老太□□典,脱了我一家奴籍,自此就是个自由人儿了,这可是无上的恩典,别人还求不来呢,你倒在这里混说。”
晴雯见媚人如此说法,细想了一想觉得颇有道理,只是她心里舍不得媚人这个好姐姐,小手抹泪,期期艾艾哭着,一阵翻箱倒柜,把自己一向藏着掖着,不舍得戴的几样银首饰拿了出来,让媚人挑拣:“姐姐即使这般说法,我也无话,我无父无母无人疼爱,姐姐一向待我比亲姐姐还好,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报答姐姐,这些虽然不值钱,却是我的心爱之物,凭姐姐喜爱什么拣几样去,也是我们姐妹好了一场。”
媚人见晴雯说得可怜巴巴,也不客气,挑一跟金包银的挂珠钗儿插在自己头上,却把自己手上一只翡翠玉镯取下戴在晴雯手上:“知道你一只眼热我这只手镯,虽然这玉镯有些瑕疵不值什么银子,难得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做个念想,从今后,你见了这玉镯,就把我寻常所说的话儿仔细思忖思忖,切勿错了念头害了自身。”
晴雯才刚十二岁,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媚人为的自己好,因点头应下:“我会记得姐姐的话,只是姐姐要往哪里去呢,今后还能不能见面呢!”说罢又哭,媚人忙安慰道:“我左不过在这京里安身,定会见面的,不许再哭了,我这是往好处去了,你可别哭得我走背运儿。”
晴雯这才破涕而笑,当晚,姐妹俩而眠,又是一番交心谈心,晴雯受教不少。
翌日一早,宝玉的奶妈李妈妈周瑞家里奉王夫人之令过来监督媚人收拾行李,以防她夹带物品。宝玉这才知道媚人也要走了,顿时眼泪就下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走,留下我做个孤家寡人算了。”
那边黛玉房里也得了消息,因为紫鹃与媚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匪浅,闻听媚人出府,顿时红了眼圈,与黛玉告假,要去与媚人作别。
黛玉初来时,在碧纱橱里住了半年有余,期间媚人没少照顾与她,一时听闻媚人要走,心里也不落忍,自从被人说她白吃白住,她也知道些世俗经济,知道穷人日子难熬,因吩咐紫鹃道:“我去年生日之时得了好几件夹袄子,棉袍子,当时衣衫嫌大不合适,我也没上过身,你收在哪里了呢,那些衣衫颜色太素,横竖我现在也穿不着了,你拿去送给媚人罢,让她或是自己穿也好,或是拿去送礼也好。”
黛玉遇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稀罕,直道人家送她,媚人也可以拿去送人做人情。却不知道寻常人家可送不起这样的礼。
紫鹃可是知道那些衣衫,都是上好的料子,就是那棉袍子,也是内造的细棉纱,内胆絮的桑蚕丝,外面有钱难得买,少说一件要值好几两银子,穷人家吃喝一年也尽够了,心里欢喜,忙一福身:“我替媚人谢谢姑娘了。”
紫鹃欢欢喜喜要出门,黛玉略一思忖又吩咐道:“凤姐姐不是多给了我们这屋里三吊钱么,还剩多少呢,都拿去给她罢,我们自己省省就是了。”
紫鹃欢喜无限,再一福身:“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黛玉一笑:“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我就不该左手来钱右手撒了,攒到今日多帮她几两,我们紫鹃也好多谢我几次呢。”
紫鹃这里见黛玉越来越开朗,心里万分喜气,急忙一福身,撒腿就跑:“不多说了,怕要碰不上了,姑娘请宽坐,我很快回来。”
黛玉一向倚重紫鹃,见她这般高兴,心里也欢喜起来,放下书本,出了一回神,她如今常常在凤姐面前走动,家务之事也听了那么几耳朵,知道丫头出府都有一定之规,心里不免有些奇怪,这宝玉房里最近怎么连连放人呢,先是袭人,这回又是媚人,且她们岁数又不大,不到出府年龄,心里想着,慢慢起身,摇摇摆摆走到贾母房里来了。
恰逢贾母正在吩咐鸳鸯事由,见黛玉来了,怕她听到什么疑心,因笑道:“并无什么,只是你凤姐姐为了替宝玉积福行善,放了几个丫头仆妇出府去了。”
这种事情,黛玉早有耳闻,一般大户人家都是这般,就跟庙里放生一个道理,想着宝玉积福原该就放宝玉的丫头,这一想呢,心下也就释然了。
你道贾母吩咐鸳鸯什么呢,原来贾母知道媚人无亲无友,虽在宝玉房里管理衣物接近十年,除了月钱与主人家赏赐,并没私藏一钱银子,十分怜惜媚人这个有骨气女孩儿,不仅赏赐了安家银子,又让鸳鸯传话,把媚人的铺盖行李也赏了她带出府去。
媚人出府之时来给凤姐磕头辞行,凤姐这里攒着一张京郊小庄子房契在手里,一时放下,一时拿起,只是犹豫不决,平儿咳嗽一声,凤姐遂收起房契,笑一笑道:“平儿,取二十两银子来。”
媚人得了出府的恩典,早已经去辞别过老太太,太太了,只太太没见,老太太慈祥,知道媚人冤枉,赏了媚人几身衣服,包了二十两银子,嘱咐她回家好好过日子。这会儿见凤姐再赏,不由泪流满腮,连连磕头:“谢谢奶奶,媚人活着一日就是奶奶给的一日,奶奶但凡有事驱使,媚人纵死不辞。”
凤姐点头笑道:“些许几分钱,且不值得这番话,去吧,安顿好了给平儿报个信儿。”
媚人从凤姐院子里出门,迎头正碰上特特来此等候的紫鹃,紫鹃不免把媚人埋怨几句,怪她不顾念姐妹情分,不早些说,姐妹们也好聚聚,又把前来送行的晴雯责怪几句。
晴雯眼圈一红:“我只顾着自己伤心了,旁的的就忘了。”
紫鹃嗔她一下也就罢了,并不当真怪她什么,忙把自己手里包裹往媚人手里一塞,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们姑娘让我给你的几件夹袄棉袍子,都是新的没上过身,你拿去自己穿也好,当几个银子也好,还有这里三吊铜钱是我们姑娘给你的。”
媚人没想到黛玉寻常待人清清淡淡,行起事来却有情有意,忙着要去磕头,紫鹃忙拦了:“我们姑娘最不耐烦人家絮絮叨叨了,刚才我已经替你谢过了,倒招了她一番嘲笑,你有心谢我们姑娘,遇到庙宇替我们姑娘求一声平安也就是了。”
媚人摸把泪,对着贾母的房舍一福身:“你替我谢谢林姑娘,说我给她磕头了。”
紫鹃又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媚人道:“这里有一两银子,是我攒下的私房钱,你拿去好歹帮补一些,买些碗筷也是好的。”
媚人忙着推辞:“这可不行,你家里父母虽然放出去了,日子也不富裕,你家原为了你弟弟要上学读书才出府的,正要银子,我怎好要你的银子呢。”
紫鹃抽抽鼻子,抹抹泪:“我家虽不富裕,却比你家里早出去些时日,林姑娘待我也好,时时帮补一些,我们家在这里亲戚也多,比不得你们一家孤身在此,我的月钱每月只留两钱银子零用,这些是我父母每月留给我的零用积攒而成,我在府里也用不上,你别嫌少。要知道这一出去样样花钱,这些银子虽帮不上什么,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继晴雯麝月紫鹃三人之后,又来了迎春房里的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老太太跟前的鸳鸯、鹦鹉,齐齐一堂都来送别媚人。
各人都有包裹奉上,也有小姐赏赐的,也有丫头们自己攒下的东西,媚人脚边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个包裹。
媚人还能说什么呢,一时落泪不止,一时又笑颜盈盈。
前来送别的紫鹃、晴雯、司棋、绣橘,侍书、翠墨、鸳鸯、鹦鹉也是一般模样,姐妹们抱成一团哭哭笑笑,呜呜嗯嗯。
她们一班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只有彩云、金钏儿、玉钏儿,平儿、丰儿、碍于王夫人没敢来送。
凤姐这里听闻媚人出府盛况,不免唏嘘感叹:“这人跟人就是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