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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探春刚刚才盥洗妆毕,王夫人那边的丫鬟彩云过来说:“三姑娘,太太请您过去一趟。”探春收敛好心情,一张小脸儿波澜不惊,跟着彩云去了王夫人住的正房。
到了王夫人的上房,一贯是在探春、贾环和赵姨娘面前面部神经瘫痪的王夫人反常地和气起来,甚至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招呼探春上炕来挨着她坐,说是怕她冷着。探春哪里会上炕去,便推辞着说自己不冷,坐了下首的一把搭着大红金钱蟒椅搭的紫檀木椅子,且看嫡母巴巴地找了自己来,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夫人手里捻着佛珠子,略饮了一口面前的水儿,“慈爱”地对探春说:“你也尝尝看,这个不是咱们寻常吃的蜜水,是往日娘娘给我的,叫什么香露,一个花儿一个名字,什么玫瑰香露、木樨香露、百合香露的。”
探春也学着略品了品,刚刚揭开盖子,就是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细细品去,果然滋味不同,不禁随口赞了一句:“好清香!好爽口!”只是,探春的心里却在嘀咕着太太喊了我来,难道这么有闲心,大清早地叫我来喝这个什么金贵的水儿?
王夫人越发慈爱地看着探春,说:“喜欢就带两**子回去,叫侍书每日早晚用凉开水调开了给你喝,每次只要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就香得不得了呢。你们女孩儿家吃这个,最是养颜美容的。一共就这十来个小**,幸亏我都藏好了的,才能留到现在。要是叫宝玉看见了,早就没了。他自己又不吃,尽是拿去给那帮子丫鬟作践了。说起那帮子丫鬟我就生气,尤其是那个晴雯,生生是把自己当作主子了,就是宝玉也没她那么能作耗的。”
探春只是一笑就收住,并不随着王夫人胡说话或是附和,很符合她大家闺秀不搬弄是非的行为规范。
探春又饮了一口那王夫人赞不绝口的香露,心里暗思着:嗯,这香露确实是好东西,只是,这样矜贵的东西,又是往日娘娘给的,往后只怕不能有了吧?叫我来就给我这个,总觉得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夫人品度着探春的容貌,只见她穿着一件红白镶边浅金牡丹菊花双卉纹样缎面圆领对襟褂子,下面系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颈脖以及袖口处雪白的皮毛越发凸显出她的俊眉修目,容颜俏丽,端的是亭亭玉立如香花冉冉而开。王夫人心里想着探丫头配薛蟠确实是有些可惜了,本来将探春嫁与更有前途的家族,哪怕是填房也好,将来算是宝玉的一个助力,只是,现在被薛家逼上门来,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王夫人微微笑着说;:“有道是‘女大十八变’,一眨眼就是十多年过去了,你也从小孩子长成大姑娘了,看得我这做母亲的心里又是高兴啊又是舍不得,想要多疼疼你呢,到底是该出嫁的年纪了,舍不得也要舍得。我就琢磨着怎么在这素习相好的亲戚家里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以后也可以时时见得到才好。”
探春没想到她竟然说的是这事儿,不觉红了脸,低下头弄衣带不语,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亲戚家里?谁呢?史家?史家的儿子们据说还小着呢,没到婚娶的年纪。王家?王子腾只有一个独子王仁,据说被娇宠坏了,无恶不作,不过幸好王仁已经婚娶,总不能叫我去做二房妾室吧?这个绝无可能。薛家?我的天!薛家不就是薛蟠吗?往日薛宝钗在府里住着的时候,他那呆愣愣的小妾香菱还经常过来玩的。那个男人,只是听说他的一二事迹就恶心得想要吐出来的感觉,简直就是猪狗不如!
此时,王夫人一向呆板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都汪着笑,说:“你往日和你宝姐姐玩得好,经常在一起吟诗做对,或是一起闲聊做针线都是和睦得紧的,可知道她有个哥哥叫薛蟠的?你们虽然没见过薛蟠,倒是听闻了一些不好的传闻,只怕是还没说呢,心里就先怕了,觉得那人的品性不堪为夫婿。母亲先给你说说,你虽然不是我生的,到底在我跟前养了这么大,也就和我的亲女儿一般对待了,所以你的婚事我就不会像别家那般父母拿定了主意,做儿女的不依也得依,还是要将这其中的道理好处说与你听,叫你本人愿意了才好。另外,别人的闲言碎语哪里信得?为人父母的岂有不为子女打算的?”
探春猛然抬起头来,盯着王夫人,已经咬出一个月牙形红印子的嘴唇张开,冒出来一句:“别人的话当不当得真我不知道也无法追究,我只说一点,薛蟠的身上是有人命官司的!母亲既然是专门来问女儿的想法,女儿就直说了。女儿宁可做个奴仆,也羞于与薛蟠那种人相提并论!”
王夫人早知道她会这么说,便不慌不忙地说:“那个没运气的小子可不是薛蟠打死的,是他手下的奴才打死的。”
探春冷笑着说:“纵奴行凶,一样是杀人害命。”
王夫人淡笑着摇头,说:“这事儿我比你清楚,你别听信下面那些刁奴背后议论主子的浑话。官府当时也没那么判,正经的公论是那死掉的小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跟个瓷人儿似地,才碰了两下就死了,兴许是痼疾发作?也是薛蟠倒霉,还赔了几百两烧埋抚恤银子呢!”
探春气得一张俏脸微红,只是对面是嫡母,她一个闺阁女儿确实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只得垂下头,随便王夫人说什么都一声不吭。
王夫人继续花言巧语道:“薛家姨妈你是常见的,那叫一个和气慈祥,将来准把你当自家的女孩儿一样疼惜着,你就是出嫁了以后薛家姨妈还是一样带着你常回来这边玩儿的,这可是别家的女孩儿不能比的,如此说来,就是薛家那儿子品行上差一点,这良善的婆婆却是难得的。另外,你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奶奶,薛家家大业大,正好给你施展本领,岂不比你嫁到别家委委屈屈做小伏低,成日忙着服侍公婆的强?……”
探春抿紧嘴唇,就是不松口,最后王夫人口都说干了,暴躁了起来,说:“你平日里是个响快人,凡事主意拿得快,怎么今日如此积粘了起来?要是别人家,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说了就算数,由不得儿女说什么的。”
探春心想,若真是她说了就作数,却又来问我做什么?没有必要嘛,直接和薛家说同意了这门亲事就了事。换句话说,其中必定是有人反对太太这么做的,才叫她来征求本人的意见,那这个反对的人是谁呢?父亲贾政还是祖母?
探春心生一线希望。
当夜,贾政回家后对王夫人说:“我明儿要出去办差,估摸着要去个十天半个月的,那探丫头的婚事,她自己究竟如何说?”
王夫人亲自上前为贾政换衣服,此时头略略低下,正好避开贾政探询的目光,快速地说:“我都好好地跟她说过了,我看她那情形心里该是愿意的,只是女孩儿家面嫩,一直低着头,想是害羞了。”便支混了过去,贾政也没说什么,想着明日一早要出远门,倒是早早地就歇下了不提。
这边,探春带着侍书来到了贾老太君的房外求见。
贾老太君本来想推说歇下了不见的,又想着探丫头是个厉害的,早晚要问上门来的,横竖是躲不掉的,便命鸳鸯去让她进来。
探春一进门,就扑到贾老太君的脚下,抱着她的腿儿哭道:“老太太,你一向最疼爱我们几个女孩儿的,现今孙女被太太逼着嫁与薛家那杀过人的儿子,孙女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宁可赖在家里做个奴仆,自做自吃,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也不能。”
贾老太君忙拉她起来,劝说道:“有话慢慢说,别着急。”
探春一五一十将王夫人如何将自己喊去,又是如何为薛蟠开脱罪名,竭力说服自己嫁与薛蟠的话大致说了说,最后说:“我是绝不能嫁薛家那大傻子的,不是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问题,我是听着他的名字就恶心。只是太太全听不进去我的话,现在唯有老太太可以救我,为我做主。”
贾老太君叹息着说:“儿女的婚事我一个祖母哪里插得上话?我就是有心疼你,也不能在这等大事上去多嘴多舌。再说,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薛家儿子就是不好,别处也未必就有好的,嫁谁不是嫁呢?何况薛家好歹还有一份好家业。”
探春急得摇头说:“老太太,‘表壮不如里壮’,薛家再有钱,也禁不起他几下子败的,还不如嫁与寒门士子,纵然年轻时候贫寒些,尚有未来可图。”
说着,探春便撞在贾老太君怀里痛哭,希冀贾母怜惜之下帮着自己收回王夫人那里的成命,却听见贾母在头顶上说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百般说,她只是不听,倒把我闹乏了。”
探春情知这一条路又被堵死了,便起身想去求贾政,谁知贾政今儿却不在书房,早早地便回了和王夫人一起的正房,多早就熄了灯歇下了。
等次日探春再想去寻贾政苦求此事,却得来坏消息说是贾政出门办差,须得半个月才能回来。
于是,这一条路又被堵死了。
怎么办呢?探春决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如逃出去。
恰在此时,赵姨娘听得消息,前来探望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