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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桢其实不太喜欢做梦。
因为迄今为止的这些年里, 她一旦坠入梦境,就是在第一人称视角旁观另一个人的人生。
《祸心》的女主的人生。
而这位女主显然运气不太好,碰上了张苍这样的老师,旁观她的人生并不快乐。
今天的梦还是她做的第一个和张苍无关的梦境。
苍崖古木, 高柳碧草, 明月满江,飘渺如画。她在其中快速地奔跑着, 不知道是要奔向哪里。
她上了一艘小木船, 从岸边往江心而去。江上雾气弥漫, 小舟很快就失去了方向, 停在了江面。
雾太大了, 往四处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要说岸了,连远一点的水面都看不清楚。
小舟旁边的水面忽然冒出来一个银白色的鲛人,他在水中上下沉浮, 为小舟指引着方向。待到走出大雾临别的时候,这条美丽得如同月光一样的鲛人非常理所当然地向她伸出手索要报酬。
易桢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手上戴的芥子戒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时,她发现自己手心中攥着一条吊坠。
不是母亲给她的、刻着“易桢”的那一条, 而是另外的一条形制类似、做工简陋而粗糙、只刻了一个“桢”字的吊坠。
她急急忙忙地把这条吊坠递给那个鲛人, 可是鲛人摇摇头并不接过去。
嫌弃这条吊坠太简陋、价值不高吗?
易桢茫然地收回手,忽然发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动了起来。
这一瞬间她的第一视角被剥离,变成了旁观者的第三视角。
美貌的姑娘不知道和鲛人说了些什么, 鲛人还是接过了那条吊坠。然后他划破了自己的手,把淡红色的血液滴进了美貌姑娘伸过来的丹瓶里。
这场梦境里出现的姑娘不是她。
也不是《祸心》的女主易桢、不是那个小白眼狼易白。
可是这姑娘长得和易桢那么像。那么她是……
易桢感觉大雾又笼罩过来了。
在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物品的时候,这个漂亮姑娘到底是怎么说服鲛人帮她的?
承诺。她给了鲛人一个承诺。
答案呼之欲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易桢的意识天旋地转,仿佛从云霄上骤然摔如人间。
她在一艘小船上醒来,坐起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雾弥漫的海上。
手脚冰冷,指节伸曲都有些僵硬,四周寒气逼人。
小舟旁边平静的水面忽然冒出来一个银发鲛人。他的美貌就算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依旧经得住考验,易桢肉眼看过去,几乎找不到一丝瑕疵。
接下来要请这个鲛人帮忙,给他一个承诺,然后在他的指引下走出这片大雾。
刚才还看过参考答案,易桢很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撑着小船的围栏,倾身想和那个银发鲛人交流。
他看见易桢的动作,也非常主动地靠了过来,与人族无异的嘴唇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音节。
咦,鲛人不会人族的语言吗?那易桢的母亲是怎么和那个鲛人沟通的?总不会是她会鲛人的语言吧?
那个早逝的母亲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女儿种无间蛊?她给鲛人的承诺是什么?
短短几秒易桢脑中掠过无数疑问,可她还没思考出一个结果,就在她半臂之前的银发鲛人忽然伸手,直接把她落下小舟,坠入水中。
下坠的速度很快,她身上的衣裙带袂往后飘飞。很奇怪,水里竟然不冷,甚至连握住她腰身的异族的手臂都隐隐散发着暖意。
“你失约了。”
“要受到惩罚、要被报复的。”
澄澈的水从她耳边拂过,非但没有灌入口鼻夺走她的生命,反而把深海中海妖的声音分解成人族能够理解的话语,吹进她的耳朵里。
海妖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的,他们唱起歌来可以蛊惑人的心智,便是正常交流,那些温柔动听的音调也是最令人愉悦的刺棘。
“我没答应你任何事……”易桢试着分辨。可是她一张嘴,原本温柔环绕着她的海水忽然变成了夺取人呼吸的凶器,她连呛了几口水,喉咙生痛,眼泪都出来了,才被银发鲛人拉过去捂住了嘴。
“不要说话,会死的。”他眉眼弯弯,笑得倒是温柔,银色的长发在身后飘扬。
非常奇怪,鲛人的线条是很柔和很美丽的,但是不会有人把面前这个雄性认作女孩子的,他一看就是会为了抢夺伴侣痛下杀手殊死一博的那种类型。
易桢不敢说话了,作用在她身上的水压奇奇怪怪的,就像海底的阳光一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银发鲛人的速度太快了,她又没法开口说话问他到底是去哪里、去干什么,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阳光越来越遥远。
“不要说话,会死的。”
“捂住嘴,乖乖给我生个孩子。”
“然后我就会放你走的。”
“我给你唱歌听,别害怕。”
鲛人的歌声美丽飘渺,在海水中传不远,在她指间绕了几圈,纷纷坠落。身子底下铺了一层动听的音符,海水稍微急一点,便撞在她小腿上破碎开来。
梦境伴着飘渺的歌声越飘越远,被歌声编制出来的妄想逐渐沉入深海。
……
易桢猛地惊醒。
天已经微微亮了,她看了一眼刻漏,发现自己还没睡到五个小时。
身上好好盖着锦被,阿青缩在她怀里睡着了,熊猫崽崽躺在枕头上,睡得很香,摊开得非常均匀。
这么早就过上了左拥右抱的堕落生活,易桢觉得有些许惭愧。
虽然睡眠时间很短,但易桢觉得精力充沛。
大约是因为昨天晚上那首动听的曲子有安眠的作用。
她一边起床洗漱,一边认真思考: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生殖隔离,为什么一个哺乳动物可以给一个卵生动物怀崽?要是她和鲛人小哥哥讲清楚这其中的科学原理,他能不能放弃囚禁生崽这种疯狂践踏法律底线的想法。
就算被关在海底一千年,哺乳动物也还是生不出卵生动物的崽。
大家搞点实际的,合作去捞捞沉船,不是带劲得多吗。
小孩有什么好玩的,钱才好玩啊。
“你们听见昨天晚上有人唱歌吗?”易桢问。
“值夜的燕姐姐听见了,她说就是因为歌她才在门口睡着了。”旁边的丫鬟似乎是和这个燕姐姐有点不对付,迫不及待地说完之后,见易桢没有要发落责罚人的意思,有些失望地低了头。
“唔。”易桢洗漱完,见榻上的两位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别喊他们,去知会观弈修士一声。”
她带着书要换个房间,忽然察觉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不适了,立刻把书一收:“随我去顶楼,小陈呢?快去叫他。”
今天是个好天气,若不出意外,傍晚就能到博白山。
但是主楼里丝毫没有即将再度看见陆地的喜悦,来往的婢女侍卫大气不敢出,便是遇见相熟的,也只是交换个眼神,匆匆擦肩而过。
姬金吾穿着件黑底银红双字绣的大袖衫,懒懒地倚靠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乌木小骨的折扇。
杜常清照例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副首,他和姬金吾不一样,坐得端正,便是最严苛的礼仪姑姑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平常说能够轻易辨别出这对兄弟,有一部分是因为姬金吾熬夜过于频繁,黑眼圈遮都遮不住,脸上气色也差。如今他休息好了,若是和同胞弟弟做出一模一样的表情,倒是着实不好区分。
“属下察觉到有海妖出没时,范祭司已经出手了,再加上夫人也在附近,用弓/弩唯恐误伤他们二位,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用弓/弩。”堂前站着个劲装的灰衣男子,恭敬地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给他听。
“哦。”姬金吾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他刚起床,衣襟没拉得太整齐,露出一小截锁骨出来。
“范祭司受伤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去给他提供救治,那条鲛人也被范祭司伤到骨头了,潜入水中不见踪影。”
“于是你们就认为它不会再来了?”姬金吾闲闲地接话,身边有人端了浓茶上来,他正端起来要喝,忽然一眼瞥见杜常清不赞同的眼神,手挪到一边,拿起了旁边那杯没放茶叶的温水。
“是。”灰衣男子低着头。
“他这次只是唱个普通的安眠曲,下次就让你带着整艘船往海底开。”姬金吾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我一晚上没看顾着,你就犯这种错误?”
灰衣男子把头低得更深了。
“去领罚吧。”姬金吾淡淡地说:“下次有机会抓活的将功折过。”
灰衣男子一脸惶恐地退下去之后,姬金吾喝了口水,转头对自己的胞弟说:“博白山要到了,你预备随我再去一趟北幽。”
杜常清皱眉:“兄长!”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邻家的一个小女孩,难道真的惦记了这么久?
姬金吾说:“数十日而已,算是了我一桩心愿,你嫂嫂都答应了。”
这件事他并没有和易桢说过,但是现在说起慌来眼都不眨。
杜常清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兄长心里有底,我也不好再劝。”
姬金吾表情没有变化,也不直视他,声音不高:“此事……牵扯甚多,并不都是儿女私情。”
杜常清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要问清楚,忽然有个婢女进来了,低声对姬金吾说:“夫人起身了。”
姬金吾站起来,整了整衣领袍袖:“我去见见你嫂嫂。”有事情要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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