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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鲸骑2_第五十六章 燕帝

作者:马伯庸,驰骋,暗号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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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先是用了宛渠人的一个“千斤缒”,从数丈高的宫墙向下,悄悄将自己缒入禁宫之中。接下来就由建文带路,毕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熟知如何避开太监和侍卫们的耳目纵跨整个后宫。再加之胡大人提供的卫队巡回时间准确无匹,过了片刻,众人就已经来到离那高大佛楼只有一层院墙的地方,而胡大人已经揣着双手在院墙外等候了。

    “赛哈智没来?”建文问道。

    “太子放心,那小子现在无法说出半句话。”胡大人乖巧地回答。

    早些时间,胡大人曾说皇上不愿意把郑提督关在刑部,只是软禁在离自己近的位置,便是这座半中不洋的偏殿了。这高楼正是姚国师的佛楼,前与大殿相呼应,后接皇室居住的宫闱。

    七里首先登上院墙打望。她忍术高超,所谓自己一人能潜入宫中盗取玉玺并非虚谈,但今晚唯恐有兵力埋伏,还需要打探清楚才好。

    建文看向那座高大的佛楼的顶部,这楼长得古里古怪的。实际上,如果郑提督想要出来,便是两个千户所驻扎在后宫,也不可能关住他哪怕一天,禁宫之中显然也不可能有重兵把守,所以困住他的……只能是妖术。

    但胡大人又说姚国师已经北上,铜雀也从侧面提供了他已经上船的消息。既然他本人无法临场操控应变,那么宛渠人提供的种种破坏禁术的方式就能派上用场。

    虽然大家无一不想一刀结果了这个妖僧,但先营救郑提督仍然是最妥帖的方式,而且营救的最佳时机——就在此时。

    七里看了一会,终于从院墙上轻身跃下,说那佛楼正门处,只有两个骑马的武士在巡回看守,那两个武士各持一柄怪异的长柄大镰,但罩着青黑色的罩衫,看不清面目。

    胡大人将声音压到最低:“那便是立夏、立秋两位长老,是一对兄弟。”

    建文奇道:“他们在皇宫里骑马?”

    国师座下八个长老,他所知的已有五名,歼灭了两名,现在又冒出来两个。这些人没一个是来头平平的,现在又有了骑兵,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七里点头道:“那马怪怪的,走在路上发不出声音,并非普通蹄甲,是一类异兽。”

    这种情况下,如果专克各类异兽的王狼也在,可能会不战而屈人之骑。但他们在金陵是客场,本来就不占地利,王狼自然也不可能说进城就能进城。

    可地利并非不能人为制造。建文他们又拿出一个小箱挂在墙头,将上面一个竹制的唧筒压了几压,便有一团黑雾顺着风飘到院墙之中。

    胡大人皱紧眉头:“这又是什么?”

    “此为‘吞天筒’。”他们三人随即戴上一个特殊的眼镜,这便要翻进院墙了。

    黑雾愈发浓重,很快将佛楼一带染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个骑马的神道官本来在楼前巡游,现在勒了马,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打转,看来他们也很快就没法看到东西了。

    建文的眼中却能看到两匹人马的两团赤色影子在黑雾中窜动——这正是宛渠此物的高妙之处。宛渠人只说这黑雾是深海中乌贼的墨汁炼就,可以隔声隔光;这眼镜是深海中安康鱼眼中所结的水晶,是以夜能视物,所以两者相匹配,便能反客为主。在他的视野中,又有两团赤影悄悄闪向两匹人马,正是小郎君与七里。四团赤影相交一下又迅速分开,并没有传出声音,看来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之前在海上,不周、广汉两个长老已经是非常难对付了,眼下这两人大马长刀的,只怕更难对付。

    一片黑暗中,两个神道官的赤影转头对视一眼,改变了策略。他们倒提着长镰,一边纵马踩踏,一边频频拖刀,像割草般在地上划动。

    胡大人也翻过了墙,触目亦是一片黑雾,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模糊地听见旁边的建文在叫好些什么。而里面的人即便想高声呼救巡查的卫兵,也不可能传出声音。胡大人想知道双方对峙状况,但这种情况下,听不见也看不见,着实遗憾,他灵机一转,吃力地伏下身子,发现靠近地面的一层果然并没有凝集黑雾,视线所及,那两匹长颈长鬃的大马的“蹄子”正在地面上跑来跑去。

    这两匹怪马筋骨精壮,踵后飞毛,落脚处却并非蹄类,而是像熊掌般臃肿厚重的趾爪,是以踩在地上并不出声,的确是世间少见的异兽。那两把镰刀的刀锋时而穿过黑雾,在地面划出优美的圆弧,接着又隐没进那黑色的空间之中,更是神秘之极。

    马儿仍然来回跑动,只是落蹄的间隙,又有两双脚纵起落下,正是小郎君与七里。时而有兵刃相交造成的火花从黑雾间坠下,还没到地面就消散了,除此之外,黑暗中正在发生什么,胡大人一概不知,但他猜测,那两位长老被黑雾所扰,定然也不好过。

    十几息后,果然有一匹马的马蹄力气一虚,接着是一只巨大的头颅穿过黑雾滚落在地面上,竟然是被齐颈砍断的马头。黑色的血液迅速蔓延开来,接着就变成烧骨一般的灰白色,只剩下黑漆金纹的面甲徒然睁着空洞的眼窝。余下那四蹄勉强走了几步,也轰然倒塌在地,整匹马随即化成一片灰烬。

    胡大人大奇,接着看见第二匹马同样是被这样砍到在地,化成了灰白的粉末。

    两个长老失了马,只能步战,四双脚在黑雾之下不断游走,但胡大人身体弱,趴着看不了许久,只能扶着

    后腰站起来,结果扭头发现建文仍站在旁边不动。过了好一会,才见他附耳过来,轻声道:“差不多了。”就向前走去。

    胡大人跟了上去,见黑雾一丝丝消散,场上只剩下小郎君与七里两人,地上却又多了两大摊残灰。

    建文已经走到那两人身边,小郎君道:“若不是妖僧走后,宛渠又发明了许多他没见过的法宝,这两人可真不好对付。”胡大人见小郎君的斩马刀已经砍缺了好大一个口子,可见刚刚的确是一场恶战。

    接下来就到达了那两个骑士试图护卫的神殿。

    众人登上大厅,但见这里四下无人,唯独中间的神像令建文悚然一惊。他在出发前听朱欢说过,这神像乃是一前一后,前面是座大佛,后面藏着的是一座具有些微印度风格的八臂之神。

    但现在……建文不禁怀疑是不是朱欢记错了,可正面朝着大殿的这座神像却舞着八只手臂,应该正是朱欢口中的八臂神了。但这八只手并没有携带法器,而是摆出不同的手印,建文突然觉得它眼熟得很:

    “七里,你来看。这不正是……那个八臂哪吒嘛!”

    “那个”八臂哪吒却是在日本火之国看到的。原来他之前离开宛渠之门回到铁轮寺时,莲涛宗舫大师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七里偷偷拜了一个什么求因缘运的良缘地藏,建文去看了,是三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倒是挺可爱的,不过无意间在树后发现的一座半人高神像却没来由地吸引了他。

    那神像和眼前这座长得相似不说,所结手印也大体相同。当时建文问莲涛宗舫为什么有个“八臂哪吒”在那里,可大师说铁轮寺周围的地藏像实在太多,也没找到立此像的源头。大师自己是禅宗,对地藏法门又不甚熟悉,只说可能是梵天之类的。

    建文举着铳,慢慢向神像后面摸索过去。不出意料,这八臂像的背面,是一座正常的佛祖造像。造像下的莲座有一条接缝,看来是可以随意旋转的。

    建文刚看了两眼,胡大人就在后面阴恻恻地催促:“郑提督就在这里了,太子,你救出他,咱们合力把妖僧干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前面是举着铳的建文,后面是持着刀的七里和小郎君,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地站在中间,倒是浑然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建文再向里行得几步,便是一个屏风隔出的静室,四壁是千沟万壑的黑色奇石,好像是在斗室中造出了一个供人清修的山洞。

    正是这里了。

    建文屏息凝神地端平手铳,穿过屏风,便见静室正中,有一个宽肩阔背的身影面壁而坐,参禅似地一动不动。

    “郑提督?”建文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把头转过来。

    那是一张垂着漆黑髭髯的宽阔脸庞,与郑提督的清朗面目完全是两回事。看见自己后,他从容地张口道:

    “你来啦。”

    建文嘴角牵动,“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简单。”

    ——此人缓缓站起身,正是建文许久未见过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燕帝手中攥着一把狮子吞口、宝莲花纹的长剑,步步向建文逼来。

    在建文童年的记忆里,最会吓唬自己这个侄儿的王叔就数这位四叔燕王,这把漆黑黑的大胡子也曾经靠在自己脸上呼啦啦地蹭来蹭去;而宝船惊变之后,两年来一直在海上派胡大人追杀自己的,也正是眼前这个人。

    现在这个人穿着宝黄色的睡衣悠然地站在这座假山之中,脸上仿佛带着棋高一着的神态:

    “皇侄回来探望,何不提前打声招呼?”

    建文咬牙道:“有些东西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对吧皇叔。”

    在他身后,小郎君和七里早就一人一刀把胡大人脖子架了起来,胡大人既不举动,燕帝也不在意,只是指着建文道:

    “若不是胡卿把这一切告诉朕,朕也不会……建文,你把那个铳子放下,朕封你为王,以后就不要在外漂泊了。”

    建文听他语中一股情真意切,想来把十七叔的朵颜三卫骑兵骗来,随他亲征夺位,也是打的这一张亲情牌。他试探道:“四叔会让我做王?”

    燕王提剑缓缓走了下来:“如果你想离皇叔远点也可以,福州现在还没封邑……或者你想封到泉州吗?”

    建文摇摇头:“四叔,在我父皇出海前后,你开始拥兵无数,就是因为封在了边关。泉州也是海防要地,你断没有那种好心放我在那里。”

    “那还怎么样,难道你……想做皇帝呀。”说到这里,燕帝目中突如电扫。建文笑了笑,看来他前面动之以情,不过是做戏,其实最想问的还是这一句。

    见建文不答话,燕帝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挥了挥手,随即山石之后又有六个火铳手举着长长的鸟铳出来,把诸人团团围住。

    建文却缓缓开口道:“就算皇叔赢了我,我也要说——我没兴趣做皇帝。小侄这次来,只是要劝皇叔把姚国师除掉,因为那四灵的破坏程度,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

    燕帝哪里耐烦,还没等建文说完,就急着道:“四灵是朕建都的关键,没有人能阻止朕迁都。”

    见建文闭了嘴,有几个火铳手就紧紧围了上来,刚要拿出什么套索铁链,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余下几个火铳手吃了一惊,“嘭”地朝建

    文那边走了几火,但什么都还没打中,就也软软地垂到了地上,七里趁此机会,一举从山室的后门奔了出去。

    燕帝大惊不已,他可完全没看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见眼前三团影子闪动,身边所有的火铳好手就全然失去了战斗力,连人带铳倒了一地。接着他自己浑身一痛,想动一动胳膊背脊,却好像被锁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本来是武将出身,也是个粗身大臂的魁梧体格,现在却被人所制,一下也无法还击,随即虎口一麻,剑也“哐啷”落在了地上。

    建文把剑捡拾起来:“皇叔以为我们夜犯金陵,就不会有什么后手吗?”

    旁边一个苍老的脑袋伸到燕帝右颊:“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来保护陛下的。”接着左颊也有声音传来:“陛下,我们琉球的赋税和年贡,实在是手头紧俏,待我们救驾成功,还请酌情减免。”云云,不是那三位琉球武者又是谁。

    原来自从建文进了金陵,就发现琉球三老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悄声与七里商议,才知原来三老放心不下,一直跟着他们进了城。他自从进城后一直被不安包围,生怕被人认出来,发现三老时倒也不急着相认,反而将计就计,自己明着打前锋,将三老作为手上一张王牌按住,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场。

    七里此时也回来了,冲建文摇摇头,道:“里面没有关着人。”

    建文转头问燕帝:“皇叔,你们到底把郑提督关押在何处了?”

    也是他们海盗手段伎俩使惯了,燕帝这一国之君一时间哪里能够适应,他只在最初愣了片刻,很快高声大喊:“护驾!护驾!”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建文暗道不好——整个内宫非得闻声过来救驾不可。

    果然,庙墙的门“喀拉”一响。众人架着燕帝和胡大人向外戒备走去,却见来的并非护卫,而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大汉,身上还绑着绳子。

    那大汉一把灰白的大胡子,正是赛哈智指挥使。但他双臂被绑,口中又含有一个球体,球身更有繁复的符咒,一看就是国师手下神道官的手笔。

    赛哈智连滚带爬地走上来,他口里的那只球上钻了数个小口,使他可以呼吸却说不出话,上面还有他的唾液,滴得络腮胡上到处都是。小郎君上前帮赛哈智拿下来后,嫌恶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微痕……救啊来迟!”赛哈智口中还是半脱臼的状态,他看了一眼皇帝,纳头便跪。接着又看了看胡大人,奇道:“胡大人是?”

    “胡大人是被姚国师催眠,现在智力尚不如赛大人你。”建文接着道。“你是被那两个神道官关了起来,对吧?”

    “是,是。”赛哈智揉着下巴哭笑不得。他语气有些委屈,觉得不让他参战也就罢了,连把他一并催眠了的工夫也不愿浪费,一棒打翻便捆了起来,现在又被建文一下猜出,自己到这来究竟是干嘛用的?

    “赛大人,要来救驾的可能半数都是你的手下,”建文提示道,“一会如果打起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赛哈智见胡大人和皇上两个人都被架住,一时难以分析出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要把队站在哪边了。他只能急得捣头道:“微臣誓死保卫皇上!”

    接着一个箭步上前“啪啪”打了胡大人两巴掌:“胡大人,醒醒胡大人,计划有变了。”

    “看来你们是蓄谋已久了。”燕帝道。“不过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朕的视线之下了。”

    建文心一沉,庆幸道:“还好早有准备。”

    因为听四叔这个意思,姚国师恐怕也在附近了,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现身救驾,导致现在四叔脸上已经很不好看。

    小郎君一脚把胡大人蹬在地上,这人和方才的精气神完全判若两人,经了两巴掌和一脚也没什么反应,但衣服一扯,颈后却显出一片斑驳的奇异皮肤,眼睛也变得发黄。

    建文沉郁道:“皇叔,他的症状和我父皇一模一样,身上药味如此重,也许正是为了掩盖腥味。”

    他见燕王直直盯着从前的爱臣胡大人,又正色劝说:“姚国师和他斩的那些妖邪实在同属一脉,皇叔如果也想变成这种怪物,那我也会像郑提督一样,不留情面地杀了你。”

    燕帝却笑了笑:“我与国师共谋的乃是千年大计,什么下药念咒给我,岂是他一代帝王师所为?”

    “帝王师?”建文咋舌不已。

    地上的胡大人原本勾着膀子爬行,听到这句话,忽地停下来,艰难地转头望向燕帝,仿佛在用极大的意念在克制什么阻力。

    七里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这皇帝无可救药。小郎君见这皇帝油盐不进,也低声问建文道:“你还有王牌吗?那妖僧恐怕还有后手。”

    建文应道:“自然,我说过我不是宋公明,怎么会相信一个皇帝。”

    “那你找的人,可有下落?”七里又问,“他好像不在这里,我们不能无功而返。”

    “但并不远,我们只是看不见。”建文眼神闪动,“因为刚刚作战时,我听到了他在叫我的名字。”

    现在整个内宫已经一片嘈杂,看来侍卫们已经闻风而动,按先前的计划包围了这座佛楼,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燕帝究竟安危如何,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一个好像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