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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
经历了一整天行军的兵士们正分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灶火谈天说地。
与喜欢与士卒共同吃同住的白起不同,上将军王翦一向认为将领应该与底层士卒保持足够的距离,饮食起居都应分开。
两种带兵方式其实说不上好坏。
并不能认为王翦的方式说明他不爱护士兵,实际上,上将军对士卒的袒护不必白起稍弱。
而是与将士卒当作兄弟的白起不同,王翦将麾下的士卒都当作子侄一般。
上将军认为对待子侄,必须要有家长的威严才行。指挥作战之时,只需要让士卒们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并且对他们的生死负责即可,不需要且不应该与他们打成一片,乱了上下尊卑,反而无益于沙场决胜。
对扶苏而言,上将军的带兵方式才是他应该学习的。
首先,士卒们虽然出身大多卑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傻子。谁真心对他们,谁不过是敷衍了事,嘴上或许不说,心里也明镜一样。
扶苏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吃得了苦的人,况且多年养尊处优惯了,连水囊中的好酒都无法下腹之人,突然要去模仿白起,只会让人在背后耻笑。
其次,以扶苏的身份,无论是如今的长公子,还是今后的帝王,他能够“御驾亲征”投身行伍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果不是始皇和自己都认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对扶苏未来的执政有帮助,连这次的监军都不会有。
当然,两者所依据的理由不同。
始皇是因为曾经由于不知兵而下的乱命被将领多次驳斥过,因此对这个有“知兵”之名的长子有所看重,希望他能弥补自己的短板。
而扶苏自然是因为熟知未来几乎必然会有的那一场“楚汉之争”,在天下再次分崩离析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足够的实力去完成再次统一的壮举。
但归根结底,扶苏都应该是作为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将领去对待自己的兵士。
因此他所需要做到的只有两件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只要扶苏做到了这两点,那么能够且愿意为他打胜仗的兵士和将领就会源源不绝了。
对于这一点,扶苏心知肚明。
与其让自己给士兵们留下虚伪的印象而贻笑大方,不如学着上将军那样,与士卒保持距离,只合格完成一个指挥之任即可。
扶苏不是出身行伍的草莽,学不来那种豪迈,东施效颦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因此,扶苏并没有去做那些无聊的微服私访、借机聊天的举动,他此次出帐只是有事与上将军商议而已。
进得中军大帐,只见帐中氛围与外间的轻松截然不同。空气中的凝重都快滴出出来,于是扶苏知道,出大事了。
扶苏刚近到上将军身前,就听王翦指着身前的巨幅地图道:“军机处的判断,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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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到赵国国境附近的云琭,大哭着向邯郸的方向跪拜。
长久的跪拜之后,云琭偷偷离开了使团。
赵国,他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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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政二十五年三月,赵王迁在绯羽殿宴饮之时突然吐血而亡。
娴妃云裳秘不发丧,矫诏令太子赵成入宫。
赵成得诏后问计心腹,马融言“宫中急诏,必是事有不谐,太子未可轻信。”
故而,赵成并未入宫,只听从了心腹马融的建议,连夜逃往城外避难,同时派人通知前上将军李牧以及丞相赵安。
赵成原本想去齐国避难,只是还没到国境线上就被人认了出来。
然后,等待赵成的,就是……被大礼恭送回京继承王位。
太子奔逃之夜,武安君李牧、平原君赵胜、丞相赵安,三人联袂入宫,宫中的侍卫统领还没来得及发令,就被哗变的兵士杀死。
随即,这场宫中变故就在只死一人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
娴妃云裳被指控毒害赵王迁,只因怀有王室子弟而免牢狱之苦,被软禁在深宫,等赵成继位后才能处置。
接着,赵安以开府丞相代王执政,宣布恢复李牧上将军之任,星夜帅王军南下汇合赵奢的南军,共同发兵救魏。
同时,赵胜再度出使齐国,请齐王田建一同出兵。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月前,就在云琭刚刚启程出使昭国之时。
之所以白起左军的探哨对赵军动向一无所知,是因为赵军根本就没把目标选择在左军,他们的目标,是并未肩负重要责任,而被天下人忽视的蒙恬军!
齐王田建在丞相后胜的极力劝阻下,力排众议,启用两年前逃赵归齐的老将军廉颇,出博关,经轵关、过绳池,直扑陕城。
要完成这样的千里奔袭,齐军需要经过两个国家:魏、韩。
魏王圉烹杀信陵君使节,麻痹昭国之后,立刻启用大将芒卯为帅,起兵联合赵军共逼陕城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故韩宣布推举公子非为国君,韩国复国。
韩非宣布撤去王号,恢复侯爵,称韩侯,向赵魏称臣,愿意为两国联军,以及后来的齐军提供粮草。
之所以黑冰台对如此多的大事一无所知,是因为黑冰台在赵十二人、在魏八人、在韩三人,在魏王圉烹杀使节后三日间,被全部灭口。
能做出如此手术般精密刺杀的原因,除了各国自己的情报机关能力强大,还因为得到了一个新成立组织的鼎立协助——复国会。
而复国会的首脑,就是那位以一封信进入各国君主视野的韩国遗贵——张良。
“老师以为,良这一盘旗,下得如何?”
“张子再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刚刚宣布复国的韩国王宫内,新任韩侯正在与学生下棋。
后人皆知张良师从太公望,学得太公兵法,却不知那不过是张良为了给自己增添神秘色彩所作的托词。真正教给他人心算计的,是韩非。
张良又落了一子,闻言笑道:“老师不是一向厌恶纵横士以唇舌鼓动天下动荡么,为何却对张仪称张子?”
“恶他为人,敬他才华。”韩非并未与张良在中盘纠缠,看似随意地在角落丢了一步闲棋。
张良皱眉思索良久,仍然猜不透老师此举深意,索性不去理会,以免中了老师圈套,“那老师以为,良比那位身份尊贵的师弟,如何?”
“论才思机敏、人心算计,他不如你。”
韩非又将棋子落在了张良看不懂的位置,轻声点评道:“论治国理政、笼络英才,你不如他。”
张良笑了笑,并未急于落子,“师弟本就是储君之人,在这两点上不如他,未必全因才能。”
韩非并未理会张良语气中袒露的好胜心,只是用捏着白子的右手点了点棋盘,催促张良不要耽误下棋,“还有一点,原本以为是他不如你之处。只是如今看来,或许却是你不如他的关键所在。”
张良呼吸略微一顿,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决心继续不管老师在边边角角的纠缠,一心要屠大龙,“愿闻其详。”
韩非似乎对张良片刻间所流露的杀机毫无所觉,依然稳稳当当下了一步废棋,“你在谋算之时,无论贵胄平民,皆视为手中棋子,杀伐由心,从不会管他们死活。
“而扶苏,似乎也与你一般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是,他从来不会逼人死路,无论如何谋划,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如非必要,从不会主动夺人性命。”
“不想这位师弟出身高绝,却如此爱惜人命,倒是个难得的善人了。”
韩非自然听得出这位得意弟子的讥讽,却也没有过多解释,本就是一点人心算计之外的感慨而已,精于计算的张良未必听得入耳,多说无益。
“你这棋开盘极好,只是留有隐患,因此到了收官,必然会被反噬。”
老师似乎意有所指,并非只是单论两人正在相对而下的这盘棋,张良笑道,“老师都猜到了。”
韩非“嗯”了一声,“娴妃并无必要谋害赵王,她的儿子都没出生,要毒杀也要等腹中小儿能够长成,或者赵成身死以后。”
张良并未对做下这等耸人听闻之事有所避讳,在老师面前避讳也没有任何作用,“云裳等得,韩国等不得了。”
赵王迁如果不死,赵国就绝不会在此次攻灭西魏之战中发兵,西魏必亡。
那么失去了西魏屏障的韩国,就会失去了地利,日后若想复国便再无可能了。
张良所说并无错处,韩非淡然点头,“只是如此一来,会为我国树立一个大敌。”
“鸩酒虽毒,但如果渴到了将死的地步,也只能勉强喝下了。何况比起强昭,赵国可要容易对付多了。”
张良似乎并未对老师口中的“隐患”有所顾虑,只要制定了屠龙策,他就一定要进行到底。于是张良左手轻提衣袖,右手捻子落盘,又是一记清脆杀招直逼龙喉。
赵国真的就比大昭容易对付一些吗?韩非看着张良的狠厉杀招,沉吟不语。
赵成未必是如何雄才,但观其才具已足够守成,日后凭借一帮忠臣良将,又与魏交好,地缘上就能钳制住方才幼小的韩国。
此次合纵之后,只拥有西魏半个国家的公子无忌显然只能是名义上的合纵长,真正拥有领袖群伦实力的,只能是唯一能在正面与大昭抗衡的赵国之主赵成。
然而同样的,韩非并没有多说。
对于一个祖父两代均为韩相,自幼就以光大韩国为己愿的青年来说,一切逆耳之言都毫无意义。
韩非只捻起一颗棋子在某处一晃,还未落下,就惊起了张良一身冷汗。
然而韩非毕竟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晃过之后,又将白子扔回了棋盒。
张良强自忍住急促呼吸,“老师以为,这个错漏,师弟看得出来吗?”
此时还远未到收官,因此两人所指的错漏,显然不是方才所说的毒害赵王迁一事。
韩非捻须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自觉较为合理的答案:“三成。”
“足够了。”
张良一扫颓唐,长身而起,向老师躬身辞别,“七成机会,足够良放手一搏了。”
韩非并没有说假话,他的确认为扶苏只有三成机会能够看破张良计策中的错漏,而在张良弥补错失之前作出反应。
但是这一切都要有一个前提:扶苏并未如韩非所言,广纳六国英才。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英才,自然是以韩非之傲,都要刻意提一嘴的那个人。
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