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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有四个儿子,除了嫡长子平西将军王贲以外,其余几个儿子都从了政。显然王老将军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包括王贲在内,王家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因此没人在老宅里住,只能由家老迎接。
说起来王贲还是扶苏的亲戚。王贲尚了公主,也就是嬴政同父异母的姐姐,因此扶苏应该叫他一声姑父。
之所以成年儿子都不在家里住,是因为昭国变法以后,国法规定,每一户不得有两个以上的成年男丁住在一起,否则要加征数倍的税金。
这被称为小户制,其目的是遏制昭人原本习以为常的大家族主义,改变国人只知族规,不懂国法的陋习。
孝公变法以前,老氏族各家族长权威深重,与楚国相似,族长虽无官无职,但仍对在朝堂上身居要位的族中子弟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对昭王的权威是极大的挑战。
常有国法不责,却有族长行家法刑杀重臣的案例发生。对私刑严格禁止的商鞅与孝公自然都对此深恶痛绝,于是就提出了“小户制”这样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小户制造成的大族分裂,就是为了使人民忠于国,而非忠于家,将族长的权威与势力从根本上进行了限制,再无力对抗国法。
不用说也知道,治国先齐家的儒家对此也是捶胸顿足的。东汉两晋南北朝的世家门阀林立,与豪绅一起上欺帝王,下压百姓的格局,才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当然,由此导致的土地兼并、自耕农被逼为农奴、家富而国穷,无力抵挡北方游牧入侵、寒门子弟无法出头等问题,在儒家大义下,都是小瑕疵罢了。国家亡了又如何,家族存续才是硬道理。
直到了唐太宗时代,李世民仍然对当时“恨不能娶五姓女”的风气厌恶不已,却无可奈何,毕竟嫁公主都被退婚。气得唐文宗都发出“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慨。
但在昭国,敢于挑战君权的大族,早就死绝了。渭水河畔,商君一日刑杀七百人,渭水为之发红。商君借此早将“国法昭昭”四个血红的大字刻在了所有国人的骨髓里,无人敢有片刻忘怀。
即便昭法禁止,但仍有一些家资豪富的大族,宁可多缴纳几倍的税赋也要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或者即便是分家,分出去后也住得并不远,例如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虽然分家,然而实际上全族都挤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习性,同类而聚。
但是对已经站在武将最高点的王翦,罚税还是其次,违法才是最要不得的,站得越高,才越要小心谨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王翦比谁都心中有数。
扶苏与上将军自来亲善,家老自然也与长公子熟识,并不将扶苏当外人,在扶苏刚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领人前来殷勤将他迎进了门。
家老叫王忠,典型的王家家生子,几代人一直为王家服务,因此原本的姓氏早已被忘却。与王家一起迁入昭国后,王忠一家更是早已与本家断了关系。
在战国时代各大家族之中,像王忠这样世代为一户主人服务的人不知凡几,忠诚度往往十分可靠。这样的人的数量,也是一个家族的底蕴和兴盛的体现。
扶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从楚国就带来了不少继承自母家,世代忠诚于她的家仆,梅子酒也是其中一人。当然,这些人也会逐渐从华阳夫人传给扶苏。
在家老小心引领下,一行人穿堂过廊,到了上将军待客之所,扶苏却发现原来今日上将军府的客人不止自己一个。
除了高进之外,其余人都在家老安排下下去歇息,扶苏跨门而入,只略为扫过那个客人,先与老将军见礼,“见过上将军。”
王翦长身而起,先是笑着回礼,然后亲昵地拉住扶苏的右臂,亲自带他坐到席上,这才坐回上首。
扶苏也笑容盈盈,与老将军寒暄着坐下,目光看向对面的另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身便服,年龄在三十上下,脸型方正,面容刚毅,眉眼之间英气勃勃,与扶苏一样也头戴高冠。
王翦坐定后,便为扶苏引荐道:“这位是杨平南,年少有为,原本便要想办法与公子引荐的。今日正好,公子可以结识一二。”
扶苏闻言恍然,原来是即将作为王翦副将攻魏的杨端和,对方来拜访上将军,目的应该与自己相似,均是商议军机。
杨端和此人,扶苏此前也略是有耳闻。灭韩之战时,此人不过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军候。因为在灭韩之战中卓有军功而被主将王翦看重,提升为校尉,因功加大夫爵。不过最让此人名声大噪而使扶苏知晓的,还是他在对赵之战时的卓越表现。
当白起与李牧互锁上党之时,杨端和以弱势兵力开辟了另一处战场,三年之内配合司马靳拔赵二十余城,将昭军的战线整体前推三十五里,直接推到了荆门一线,这才让白起突袭荆门畅通无阻。其人也因功被封为平南将军,加爵官大夫。
杨端和用兵与后来的李信相似,极为擅长轻骑的长途奔袭,曾以五千轻骑将赵奢企图围歼他的五万余兵力在狭小的上郡戏耍了三个来回,面对赵奢多次诱歼都未上当,被赵奢讽刺为“滑不溜手”,因此也被戏称为泥鳅将军。
王翦话音刚落,杨端和便起身向扶苏见礼:“杨端和,见过公子。”
扶苏笑着答礼,“泥鳅将军的雅号,扶苏也是闻名已久。”
三人俱是想起杨端和曾经将“天下第一勇将”折腾得毫无脾气的上郡之战,无不大笑。
阏与之战,赵奢是踩着昭人的军旗赢得的。昭王政更是当着满朝公卿,将上将军以降的所有昭人武将羞辱得无地自容。
不错,嬴政那番“天下第一勇将”的说辞,看似是在赞赏赵奢,但听在昭军将领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众将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报此仇。
然而占了一次便宜的赵奢居然躲开了西线与北线,跑到南线去了,昭人隔着整个赵国就是想报仇也报不得,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让杨端和逮着了机会,稍稍解了一点恩怨。
那一战虽然并无多大战绩,原本企图调动赵奢主力,蚕食上郡的战略也被赵奢看透,宁可放弃围歼那个“泥鳅”,也将上郡防守得泼水不进,令昭军久顿不入,只得撤军。
因此杨端和虽然赢了与赵奢的侧面较量,但却输了正面战场的大局,因此不能算获胜。但是这一战虽然未得军功,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好处——老将们,最重要的是上将军的好感。
阏与之战,赵奢战胜的,就是当时还年少气盛的王翦。王翦当时提出的奇袭阏与之策,即便今天看来也称得上妙计,然而却为赵奢死战所破,以致王翦成名之战直接推到了数年后的汉中之战,更险些毁了一代名将的自信。这一战也因此改变了王翦日后用兵的方略,这是后话。
三人笑罢,又由王翦提议为大王寿,于是扶苏与杨端和便与老将军一同举爵饮了三爵。
喝完几爵酒后,场间也热络了起来,酒桌议事,古人诚不我欺。
杨端和先向扶苏敬了一爵,放下酒爵后道:“端和此来是向上将军禀报兵士训练以及兵器储备情况,方才已经与上将军禀报完毕,就不打扰了。”
杨端和深知扶苏与王翦交好,两人商议的事或许自己并不适合在场听闻,于是与扶苏见礼之后,稍稍作陪便要起身告辞。
王翦并未挽留,他也认为杨端和与扶苏初次见面,如若交浅言深,反而不美。
但扶苏此来却是为了公事,而且设立军机郎之事多少与杨端和这个副将也有关系,便道:“扶苏此来也是与上将军商讨军务,杨将军坐下听一听无妨。”
杨端和正要起身,闻言稍有怔愣,这长公子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然后下意识看向上将军,当王翦微微点头示意后,才又坐下,“如此,端和洗耳恭听。”
两人的动作被扶苏看在眼里,心知二人关系或许不仅是相互欣赏,这样也好,良好的关系更有利于战事。
扶苏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设立军机郎之事缓缓道出,提到了樗里偲与尉山的名字。
王翦何等老辣,很快就看出,除了明面上有助于培养年轻将官、整合情报等作用,军机郎还是一个放置并无贤才却有显赫背景的功臣之后的好地方。
这与扶苏前几年设立的积阴阁其实异曲同工,只是积阴阁面向的是一般的功臣子弟,而像尉山这种地位很高的功臣之后,直接授官并不妥当,放在积阴阁又显得有些慢待,给个类似于中书郎的职位却是恰到好处。
杨端和虽然不像老将军那样一眼就洞察了扶苏的小心思,但对于军机郎的设立也抱有积极态度,虽然提出了一些质疑,但在明白了军机郎更多只是智囊,而非实权将领,不会与各级将官直接争权后,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公子以为,这第一批军机郎应该如何选才,总数有几人?”上将军在看透了扶苏的用意后作此问,自然是要看扶苏怎么分蛋糕了。
扶苏对此当然早有心理准备,他设立军机郎自然也有扶植亲信以及交好军中将领的打算,于是回答道:“初期以十人为限,上将军与扶苏举二人,杨将军举一人,可以直接入选。校尉以上每人可举一人,由我等三人择优选用,两位以为如何?”
这样的分配方式可谓皆大欢喜。王翦自然拿了最大的一头,表面上他与扶苏都有两个名额,但别忘了还有个校尉推举,要论掌控军中校尉的能力,扶苏跟老将军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杨端和虽然只有一个直举名额,但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亲信,对扶苏的大方公平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扶苏也借此向各级将官卖了个好。毕竟,谁家还没几个干啥啥不行的亲戚小子了?
于是三人议定,由上将军王翦牵头,三人共同以中军将领与监军的身份上书嬴政,请设军机郎。
谈完正事以后,扶苏又多留了一会儿,与老将军把盏言欢,再同新认识的杨端和交流交流感情,这才走出了上将军府,与杨端和在门口又互道珍重才分开。
扶苏的两个直举名额自然是用在樗里偲和尉山身上了,给樗里偲一个宝贵的名额,扶苏自然乐意得很。然而尉山这个,确实有点让扶苏心疼,不过谁让自己对老廷尉有亏欠呢?就当是为了劫了。
原本扶苏是想把韩信也搞进军机郎里来的,能够在王翦身边学习他的一举一动,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统军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机缘。
然而韩信这会儿还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机智与胆识的少年,相比于与其他九个军机郎共同学习,扶苏给他安排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扶苏,你真把老……我当成保姆了?”
在扶苏戏谑的眼光下,白起到底没敢在扶苏面前自称“老子”,只能恨恨然咬牙收住,兀自喋喋不休:“先是章邯,这又来一个什么韩信,我长得哪一点像老妈子了?”
“老子就问你章邯有没有才,好不好用?”白起不敢说“老子”,扶苏可没这顾忌,该怎么逼逼怎么逼逼,丝毫不理会白起那张臭脸。
白起吃了个暗亏,气得嗨呀乱叫,却反驳不得,谁让章邯确实有才,而且他还亲自当着众多亲信的面夸过那个小子,更不能打自己的脸,只好黑着脸道:“你说老实话,这个什么韩信真的如你所说,跟章邯差不多?”
扶苏故作高深地笑笑,“绝无虚言。”
白起半信半疑地盯着扶苏瞧了半晌,才道:“韩信且不去说,你是如何得知章邯有才的?我也是在水淹邯郸之后与其交谈,才有所察觉。”
扶苏自然不会告诉他是书上看来的:“无他,慧眼独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