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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玉戈成婚后还是去柯笛亭听父亲讲学,余下的,便是在无名书阁中整理材料,以备日后著书之用。文庸觉得女儿这两年学的射御也够用了,再加上文玉戈已经出阁,所以向老牙门那里,文玉戈婚后就再没去。她每日白天呆在文府,黄昏时回孔宅用饭,饭后与孔竹安各自读书写字,入夜后便共床而眠。
夫妇如此过活,文玉戈并未觉得有甚不妥,直到一日,她在文府后院碰巧遇见一对新婚不久的仆役夫妇,两个人站在小路上说话,旁边人来人往,他们却下意识的将手交握在一起,神态那般的自然亲昵。文玉戈皱眉看了半天后倍加困惑的离开了。
几天后的夜里,忽然风雨大作,文玉戈盖着薄薄的丝被,听着远处传来的轰隆雷声,她的心有些慌了,倦意全无。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室内忽的一亮,她看见背对着自己躺着的孔竹安,鬼使神差的,她向里挪了挪,将手搭在了他的腰际。就在她手放上的一瞬间,孔竹安的身体一僵,接着,他马上躲开了,慌乱的问,“你,你要干什么?”
文玉戈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便缓缓收回手,小声说,“风吹得好冷。”孔竹安听了,便起身去厢房找了一件厚被拿给文玉戈。文玉戈刚将被子盖好,就听外面隆隆的雷鸣由远及近,好似响在他们头顶。文玉戈随着雷鸣打了个战,随即苦着脸委屈道,“从前下雨时睡觉,母亲和袖姨都会搂着我,”稍一停,再开口时,便带出了哭腔,“我想母亲了!”
背对着她的孔竹安听罢,长长叹了口气,他缓缓转过身,抬手将文玉戈揽进了怀里。入得他怀中的文玉戈忽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委屈的说,“我其实,其实就是害怕了!”在她的哭声里,孔竹安苦笑着望着房顶,“好了,我知道了。”文玉戈哭够后,便蜷在孔竹安的怀里悄然睡去。
七月底的一天,文玉戈翻着孔竹安架子上的书时,却从架子下面拽出一块白绸,她摊开一看便笑了。接着,她跑去找孔竹安,拿着白绸在孔竹安眼前晃了晃,得意的问,“这便是名满洛邑的《思美赋》的手稿?”孔竹安点了点头,不咸不淡的说,“乱写的。”文玉戈噤了噤鼻子,笑他,“还说乱写?真是过谦,这样人人称颂的赋我怎么乱写不出来?”
文玉戈的嬉笑顽皮孔竹安是一向不晓得接招的,文玉戈又自讨了个没趣,停了一会儿,她灵光一闪的问,“把它挂在墙上可好?”孔竹安又读了几行字,淡淡的说,“随你吧。”
第二天,文玉戈叫人把这篇赋挂在了外间一进门的墙上,孔竹安回来后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文玉戈笑问,“挂得好吧?”孔竹安未置可否的径直进了里屋。
几天后,孔宅来了位客人,是孔竹安的旧识,金陵大族宫氏的幺子,宫愈。
文玉戈见了宫愈才知,这世上当真有无独有偶这回事,原来天下间,不止她的夫君长得那般好看。只不过,他们的好看不大一样,好有一比,孔竹安是翠竹,文雅风流,宫愈却是兰草,孤芳傲物。
宫愈到的时候夜已深,文玉戈忙着招呼客人,叫仆从上茶,宫愈的眼睛自打一进门就没离开过文玉戈,自上而下的打量了几个来回,他才开口对孔竹安说,“祖母上月染病,竹安兄成婚未能来贺,今日一见,嫂夫人果然丽质天成,不愧当世四美之名。”
很少有人当面将她的皮相夸得这样露骨,文玉戈礼貌的笑了笑,心中不悦的转头去看孔竹安。孔竹安倒还真是替她出了气,一张嘴就撵人走,“时候不早了,你先去驿站歇息吧。”宫愈吹了吹杯中的茶水,小饮一口,冷笑道,“这个时间,驿站早不纳客了,你这是叫我睡大街上?”
孔竹安绷着脸也不说话,文玉戈见状便解围道,“宫公子若是不嫌家中粗陋,便在这里将就一宿吧。”“好,那就有劳嫂夫人了!”说着,他对文玉戈深深一笑,笑得文玉戈一身鸡皮疙瘩。文玉戈忙闪开身对孔竹安说,“我去为宫公子准备房间,你们叙旧吧。”说完转身离开,行止间自有一派温柔乖觉。
宫愈紧盯着文玉戈渐渐走远的背影,一脸玩世不恭的说,“腰可真细啊!”孔竹安低声呵斥,“休得胡言!”“怎么?你也晓得吃醋了?”宫愈眯着眼睛挖苦道。
文玉戈叫人在偏院的书房旁收拾一间屋子给宫愈,摇光领命走了,开阳在一旁嘀咕,“你看他盯着小姐的样子,好像能看进衣服里面似的,定是个色胚,难怪公子不想留他宿在家中。也是怪了,公子竟认识这样的人。”文玉戈敛容道,“你知物以类聚,还这样说公子的朋友?”开阳心知失言,忙低下了头。
事情忙完后,文玉戈与孔竹安刚躺下歇息,就听见外面当当的敲门声,宫愈在门外吆喝着,“竹安兄,出来一道饮酒赏月啊?”孔竹安闭上眼,紧锁眉头,恍若未闻。宫愈见里面没动静,又喊,“嫂夫人,出来陪小弟赏月喝酒啊?”穿着中衣的文玉戈一听,羞恼得将被头往上拉了拉,低声问,“他这是喝醉了耍酒疯吗?”
孔竹安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服便要走,出门前,他回过头深深的望了一眼文玉戈,极为苦闷的笑了,这笑中还带着宿命难违的沉重负累。
这天夜里,文玉戈等了很久孔竹安才一身酒气的回来。之后的日子,孔竹安总是与宫愈在书房饮酒闲聊,子时过后才会回房。白日里,他们二人便结伴在外游玩。
自此以后,每每与文玉戈在一起时,孔竹安总是目光躲闪,态度温和如常,却敷衍得很,倒是宫愈,总会心情大好的与文玉戈逗乐说话。
一日孔竹安不在旁边,宫愈与文玉戈扯着闲话时,文玉戈突然问他,“你们白天都去什么地方?”宫愈一脸轻慢的说,“章台啊,两个男人流连不返,还能去哪儿?”“胡说!你自甘堕落,他怎会与你为伍!”文玉戈高声斥责后拂袖而去。宫愈冷笑道,“看不出,脾气倒是不小。”
八月十五是大梁的月夕,民间风俗便是男女结伴观灯赏月。月夕前一天夜里,孔竹安回房时已经子夜,他开门看见衣饰整齐的文玉戈端坐在床上,颇为意外。
“你回来了?”孔竹安点了点头,远远的坐到床的另一端。“你明日陪我去观灯好不好?”“嗯。”孔竹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那好,我日落后在西门的雒水边等你,不带旁人,只咱们俩儿。”文玉戈一脸认真的固执道。
雒水在洛邑城内自西向东穿行而过,河两岸都是繁华街市,街上挂的灯沿河排开,岸上的灯与河里的倒影连成一片,璀璨夺目,仿若天上银河。街上,多少男男女女相携着沿河观灯,河上,一艘艘画舫载着欢声笑语悠游而过。
无论是人是船,观灯总是沿河自西向东而行,西门边,一个青衣少年在雒水边倚栏而立,从日落黄昏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从游人如织一直等到人影寥落。她一个人,一动不动的站在耀眼的灯火中,街上再没有人,连河上的画舫也渐渐少了,她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沉,仿佛要溺亡在这水波灯影之中。
夜已深沉,马仲达在画舫中自斟自饮的喝着闷酒,一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不停的向他身上靠,呱噪的劝着酒,他觉得心里烦得很,却又不好扫了众人的兴。这时,他听到站在窗边的女子浪笑着说,“哎呦呦,岸上有个好俊俏的小生,一个人呆着,可怜见的。”画舫中的人听了也都跟着打趣,“就是呢,是不是他的姘头不要他了,他想寻短见啊?”“哼,你们这些女人,就是眼皮子浅,只爱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
在一片嬉笑声里,马仲达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窗外,目光锁在那青衣少年身上时,他猛地站起,冲着下面摇船的船夫大喊,“靠边!停船!”
船靠向河岸,还没停稳,也不待船夫放下舢板,他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离岸还远,他一脚踏进河里,湿了鞋也不理,径直来到少年身边。
夏夜风起,吹乱了文玉戈鬓角的发丝,她脸很白,白得不见血色。马仲达到她身旁后便问,“你怎么在这儿?”文玉戈目光滞住了般望着眼前的河水,好半天才说,“等人。”马仲达听了,一脸不忍却又怒气难平的说,“他不会来了!夜深了,江风又冷,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出事了怎么办?”说着,不由分说的扯起她的袖口,“和我走,上船!”
他拽着文玉戈从舢板上了船,一进到船内便有两个穿着薄透的女子迎上来,嘻嘻哈哈的围着文玉戈叫着,“好俊俏的小公子!”“是啊,公子叫什么名字?”说着,一个女子作势要拉文玉戈的胳膊。马仲达极不耐烦的推开她们,吼了句,“滚远些,别碰她!”
说罢,也不理旁边的同僚,亟不可待的拽着文玉戈便要进画舫的里间。众人都愣了,一个同僚见状,嘻嘻哈哈的调侃,“马百人,你拉这小白脸进里面做什么?男人再好看也比不上女人,没摸头!”众人听了正要跟着笑,却见这话似是捉了马仲达的痛脚,他瞪着通红的眼,指着说话的人凶恶道,“你再说一遍!”旁人见他真是动了气,连忙解围,“马百人,你休要理他,他喝多了胡言,你与这小兄弟有事便自去商量。”
马仲达阴沉着脸单手解下佩刀放在一旁,“我与他恰巧重逢,自是私下有话要说,无论是今日在船上,还是日后下了船,若是有什么腌臜话传了出来,仲达此刀,必要饮足了血方休!”说完也不理众人反应,便攥紧了文玉戈的衣袖,一言不发的拉她进了里间。
楼下的船舱中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年岁大的却指着刚刚说话的人教训道,“真是没眼色,你也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就乱开玩笑。”“那小公子是什么人?你知道?”有人顺着话茬问。年纪大者捋着胡子慢悠悠的说,“这小公子随马百人去鞠城时我见过,百人对他极为关照。料想,必是他那读书学文的侄儿。做叔父的,怎会叫自家孩子跟着咱们这些粗人乱来?”一个女子听了捂嘴一乐,“那这位小马公子也真是可怜见,月夕节里不知被哪家小姐诓骗了,傻等到现在。”年纪大者闻言忙止住她,“休要胡言,马百人的刀还在!”说着,指了指里间门旁的佩刀,那女子忙噤了声。
文玉戈随马仲达进了里间,屋内满是脂粉香,床褥上艳紫色的铺盖堆在一起,一派旖旎风情。马仲达在屋里略一扫,皱了皱眉,低声说,“船上也就这么个小间,将就待会儿吧。”说罢,拉紧床边的帷幕,又去打开了甲板那侧的窗子。
文玉戈嫌屋子里气味呛人,便倚在窗边向外看,马仲达站在一旁劝道,“别想了。”文玉戈低着头,睫毛微微扇动,用很小的声音说,“许是他忘了。”马仲达听罢冷笑两声,想刺她两句,可是见她眼前的模样,终是没说出口,他长长叹了口气,敷衍的嗯了一声。
马仲达的这一声嗯比他一贯的酸言冷语更厉害些,仿佛一柄刀子,戳到了她的心中。文玉戈再也忍耐不住,带着哭腔的说,“我,我这些日子,好生憋闷啊!”说着,她再也收不住泪水,呜呜大哭起来。不知是江风太冷,还是她哭得太伤心投入,没一会儿,便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马仲达见了,连忙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之后,他把手缓缓按在她肩头,“不要觉得闷,今日是月夕,你抬头看看,眼前的景色好得很。”
文玉戈抬起头看向天上,在她模糊的泪眼里,皓洁圆月与满天星斗连成一片,说不出的美丽凄迷,她勉力笑笑,歉然道,“本是良辰好景,只是我,怕是坏了仲达兄的好兴致了。”马仲达收回手,无谓一笑,“本也没什么好兴致,原不想来,是他们硬要拉我来散心,推托不过,才这么晚出来?”“怎么?”“我妻子前日病死了。”文玉戈听后,忙止住自己的眼泪,低声道“仲达兄,节哀。”
马仲达无奈的笑了,“她死了我并不如何的哀,只是很不痛快,自己终是坐实了克妻的恶名,八年,死了三个老婆。”看着文玉戈脸上的不解,他皱了皱眉,“我们成婚不足一年,我不常回家,她久卧病榻,我们在一起时连话都很少说,又何谈夫妻之情。”
说着,他望向文玉戈,语意颇深的说,“这世上的夫妇有很多种,不是所有的夫妻都像你父母那样,鹣鲽情深到满大梁都知晓。像我与她这样夫妻情浅的也很多。有些事,不可强求。也并不是说娶了不好的妻子,嫁了不佳的丈夫,你便要苦闷到一辈子都郁郁寡欢。人生长矣,天下大矣,又何拘于区区一隅。他若不把你当回事,你便也不要理他,你还有很多旁的事可以做。你可以读书,可以写字,可以抚琴,可以画画。这些都厌了,你还可以骑射,可以蹴鞠。你完全可以像没嫁人时那般快活过活!”
马仲达略顿了顿,沉吟良久后,用极轻的声音说,“或者,你觉得闷的时候,还可以来找我。”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马仲达的一位同袍携着个女子来到甲板上,他们躲在暗处紧抱在一起啃着。文玉戈见了,便偏着头一脸不解的看着。马仲达看着她的神情,先是有些尴尬,随即便是心中一痛,愤懑不平的想,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嫁了个那样的男人!
马仲达匆匆关上窗子,文玉戈心怀忐忑的问,“她们便是,便是章台的女子吗?”马仲达面上微红,呵斥道,“你懂什么章台!”文玉戈小声嘀咕,“我猜他现在八成在章台!”马仲达两眼一瞪,讽刺的话里含着恼怒鄙薄,“他?他若是能去章台,倒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