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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鸾殿内,看诊的太医刚刚离去,鸾歌便道五皇子需要静养,遣散了一众宫人。
殿门关上,她坐在云衍床前。看着床上少年苍白的面颊,不觉有些失神。而那本该闭着的眸子,此刻却是睁得圆大,黑曜石般乌黑发亮的眼珠愈发衬得那张脸惨白无色。只听床上的小人儿轻轻开口道:“阿姐,那些人都走了?”
那般虚弱的语气,轻如羽毛,似乎一不小心,就会随风而散。
“恩,都走了,父皇责罚小七禁足三月,半月之内抄写百遍《国策》和《经论》,连带着求情的玉妃娘娘也是禁足三月,你莫要担心。”鸾歌摸摸他的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
“阿姐,我还是很怕。在水里......我又想到了......阿姐不会不要我是不是?”云衍拉过鸾歌的手抱在怀中,仿佛怕失了什么珍宝一般,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开始飘忽。
这般细腻的心思啊,他还是那样敏感......
“不会不要,小衍是阿姐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是我的错,那般疏忽大意......那阿姐给你道歉好不好?”想要轻松一些,却无奈心似沉铅。
“不用不用,”云衍连忙摇头,“阿姐,我想要睡觉,你不走,好不好?”
鸾歌替他拉拉被角,强忍眼中的酸涩,笑道:“恩,阿姐不走,阿姐陪着你,你好好休息。”
只有在无人时,小衍才会叫她“阿姐”,寻常百姓的称呼,却让她明白,这个少年和自己一样,厌恶这沉沉宫闱里殚精竭虑的勾心斗角,最大也是最奢侈的梦,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平静生活,那样,安静平凡。
看着云衍沉沉入睡,鸾歌心中却更加清醒。
小衍之母乃是一名宫婢。昔年晟昭帝酒后乱性,宠幸了她,事后那个苏姓宫婢被封作从七品选侍。谁曾想此后却有了小衍。当时的苏选侍因分位低下,性情谦和怯懦,从不为人所重视,便是连晟昭帝,都在一夜风流后将她置之脑后。
当时还是玉贵人的兵部尚书之女孙蓉玉也传来有孕的消息。为保腹中胎儿,苏选侍苦苦哀求,央着每月按例给后妃看诊的太医将此事压下。直至待产之时,晟昭帝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怀胎十月的妃嫔,并且已经为自己产下皇子。
晟昭帝子嗣单薄,大喜之下登时便赐名云衍,并封苏选侍为正五品苏嫔。第二日,玉贵人早产诞下一双龙凤胎,便是如今的六公主楚沛芊和七皇子楚恪谦,那玉贵人,便是今日的玉妃娘娘。
当年的晟昭帝已有皇后所出的皇长女千华。二皇子生下便是死胎,其母云妃也因此疯癫,坠湖而亡。三女即是鸾歌,乃是皇贵妃所出。珍妃所出为四皇子,但此子性情敦厚有余,慧敏机警不足,着实难堪重任。
本来应该是五皇子的楚恪谦因着云衍和其姐的出生,成为了皇七子,硬生生的又离那九五高座远了不止一步之遥。这突然而来的绊脚石,让玉妃娘娘如何不很?当年自是百般刁难,自从遣人扬言五皇子非皇帝子嗣却被太医院的滴血认亲之举推翻,到克扣虐待五皇子母子,如是之举,纷繁可数。多年来,云衍一直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疤痕,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七皇子自幼骄纵狂妄,在玉妃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对云衍更是恨之入骨。每每见之,必出恶言相向,若不是三年前坠月湖那一幕,鸾歌或许还会认为这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那时的她才刚清醒不久,众人皆知三公主自由呆滞木讷,不善言语,不喜与人交流,那三公主如此性格倒为她避免了不少麻烦。
黄昏时节的坠月湖水面迷蒙,映着清亮的月华,更有一番迷离之态,像极了当年齐国暮色中的太液池,当初的太液池是引了地热的温泉水,温泉水入池之处水雾弥漫,令人如坠飘渺浮云之间。
她还记得那个坐在湖边的身影,孤单而瘦小,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沉沉暮色里,前面是一池氤氲着的湖水,那样影绰的身影,像极了昔年相依为命的幼弟。
那时,他们,还是三个人。
那些场景,还是那般清晰,从来,都不曾消散而去。
“洛哥哥,你看,鱼在那里!”
“小义,小着点儿声,当心被那些太监和侍卫发现了!”
“阿姐,阿姐,你看那条鱼好大—唔—”
“臭小子!让你乱喊!”
“茗儿,别把他捂坏了。”
“捉你的鱼!快点,不然晚上就没得烤鱼吃了。”
......
“噗通—”
突然而至的落水声让她回过神来,那个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唯余坠月湖中击水的声音和四溅的水花。身形略长,体态微胖的紫衫少年逃离的身影却清晰地留在了她眼里。
七皇子。
鸾歌突然觉得有些冷。那样小的孩子,就有着这样的心机么?
看着湖中挣扎的少年,鸾歌突然想到太液池里,小义那挣扎的身影,一切......都是那般相似......
当她将少年救上岸来,才认出那竟是前不久母妃病逝的五皇子,楚云衍。
犹记得那双宝石般黑亮如墨的眸子,和那句,似曾相识的“阿姐”。
鸾歌知道,少年叫的,是那个曾经笑着给他吃馒头的木讷痴傻的少女,真正的三公主,楚鸾歌。那个早已死去少女。而如今在这副躯壳里的,只是一个心有不甘的怨灵。
一个以恨念为生的心心念念想要复仇的怨灵。
或许宿命就是这般离奇。那样相似的寂寥背影,那样相似的遭遇,那样熟悉的呼唤......让那冰冷的心底,萌发了一丝细微的触动......
命运之轮轻轻转动,在那个黄昏,将两个同样孤寂的少年,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至死守护的誓言,便是在这一刻,开始萌生。
鸾歌不记得当初是怎样的鬼使神差,不记得当所有人看到那个痴傻了九年的三公主突然清醒是怎样的吃惊表情,不记得当她拦着晟昭帝侃侃而谈请求照顾母妃过世的五皇子时,玉辇之上的帝王是怎样的诧异和惊奇,不记得帝王赐下永鸾殿和珠玉美饰时旁人艳羡的目光,不记得身为生母的皇贵妃似若不觉始终未曾踏出佛堂的淡漠。
她只记得,那个少年胆怯却又羞涩绽放的满足的笑容,如同落花满山,亮了她黑暗着的仇恨之心。
那一年,她九岁,他七岁。
还有一只,半岁的白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