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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慢慢转冷了,水面上飘下些许散碎金黄叶子,随风在湖面上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亭子里静极了,姬桓独坐中间,手边放着一盏茶,袅袅氤氲生着热气,看书之余浅酌一口,倒是有几分悠闲的意境。
陈媚巧拿着新得的围脖,围脖上面织了一圈白狐毛,十分稀有,摸在手里轻便软和。她本想去亭中小坐,却在看到亭中坐着的人后愣住了。
“这是谁?”白狐毛轻轻地搔着她的手心,却像轻轻搔在她的心头,让她心生悸动。
伺候她的丫鬟是清和特意挑的,名唤芝华,机灵勤快,眼下看她神情有异,一副心旌摇曳的模样,便生了几分警惕。
她道:“这是姬掌门。”
陈媚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轻声说:“我怎么从未在府里见过?是哪里的姬掌门?他为什么在这里?”
芝华道:“主人家的事,下人们不敢多话,三小姐若是有疑问,不如去问问大人。”
陈媚巧微一扁嘴,略带不快:“问姐姐,我还不如直接问他。”说罢径直朝他走去,芝华张口想拦她却拦不住,只得快步跟上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芝华忙屈膝一礼,道了声姬掌门。
陈媚巧又问:“掌门?你是哪里的掌门?”
姬桓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一眼陈媚巧,芝华忙解释:“这是大人的结拜义妹,三小姐陈媚巧。”
“原来是你。”
陈媚巧奇了一下:“你认得我?”
姬桓站了起来,他一身惯常黑衫,更衬得人修长如竹,因靠得近,一下子落下阴影来,陈媚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原本一眨不眨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脸颊慢慢晕上一染红。
姬桓道:“我听月儿说起过你。”
“你……你和我姐姐关系很亲密吗?”
芝华轻轻咳了一声,然而她却充耳不闻,只顾盯着姬桓看,见姬桓只笑不说话,便又问了一次。
姬桓想了一会儿,笑起来:“你可以唤我姐夫。”
“姐夫……”陈媚巧脸色微微变了,低着头喃喃低语着这两个字,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心。
芝华忽然开口:“三小姐,时候不早了,您不是说还要将这个围脖好好包起来送给大人吗?”
陈媚巧这才摸了摸手里的围脖,默默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姬桓,眼里光芒一闪,笑起来,“我先走啦!”
直到走远了,她才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问道:“这位掌门人是常住府里吗?”
“是的,三小姐。”
暮色已沉,星辉像钻石一样布满了整个夜空,本该日落而息的时刻,整个帝畿却锦旆垂扬,灯火绵延,遥遥地笙竽之声不绝,宛若置身云外。朱雀大街两旁尽是贩夫走卒,随处可见炙肉瓜果、红纱碧笼、龟鱼鸳鸯、桃花伞,甚至还有床凳堆垛,不胜枚举。
仅仅过了十几年,人们仿佛忘记了先王手中的颓败王朝是如何景象,只沉醉在
这样的笙歌夜语中,直至天明……
和曦站在高高的复道中间,极尽远眺,将帝畿的繁华收入眼底。
迎面而来的风特别冷,即便是高丰特意在里面加了一层薄绒小衫,也觉得有些凉意,他看了眼负手站在风口的和曦,忙取过大红色的裘衣。
“陛下,起风了,不如回去吧?”说罢将裘衣披上去。
和曦摆了摆手:“不必,就把人带来这里。”
高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陈今押着一个白色囚服的女子过来,便道:“陛下,陈大人来了。”
那人虽身着囚服,却没有铁链镣铐,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就连头发都是整整齐齐的。
和曦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只留下高丰和那名囚犯。
“知道为何朕不放了你?”
那人伏在地上,语气里带有一丝不甘:“不知道。”
和曦背过身去,望着绵延千里的雕甍画栋,万家灯火,忽然道:“你过来。”
那人犹疑了一下,这才起身,迟疑着走到了和曦身后。她顺着和曦的目光看过去,眼底里写满了狐疑。
“朕自登基以来,呕心沥血十几年,才有了帝畿如今的模样。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朕的孩子,他们再也经不起动荡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几句话,可以让所有人都恐慌起来,可以让朕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天雨彻底呆了。
好半天才讷讷地反应过来,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忙伏在地上,“小女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和曦发出恨铁不成钢一般叹息,“你出身名门,朕相信你的忠心。可是统御天下,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便朕身为天子,也不可以违背民心——民心希望欺压在他们头上的贵族门阀能受到约束,民心希望寒门子弟也能入朝为官,民心希望人人平等,每日歌舞升平,朕所要做的便是这些。你能明白吗?”
“小女斗胆想问陛下,难道民心会希望一个祸乱天下的人成为肱骨之臣吗?”
高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谁知和曦只是笑了笑,道:“你口中会祸乱天下的人,为了这个天下九死一生,平幽都、多首之乱,镇双身之祸,助朕铲除了师氏门阀,甚至她还帮你们逍遥门收复了终极渊,战功赫赫,是多少寒门子弟眼中的榜样和英雄。你没凭没据的一番话就要朕杀了她,你可知朕会背负什么样的骂名?”
“可是……韩师妹的预言不会有错的,陛下也可以请大祝占卜,看看结果是不是如韩师妹所言?”
和曦闭了闭眼,久久才说道:“云卿的经历,包括你说的预言,朕从拜她为军将的时候便已知晓了。”
天雨惊讶地抬起了头:“那陛下……”
高丰立刻呵斥:“大胆!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揣摩的?”
天雨立刻伏下去,“小女知罪。”
“无妨,朕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叫阿大,他在街市上卖鸡蛋,闲来无事便和邻桌聊天,可聊着聊着,两人便
起了争执,阿大说四九三十五,邻桌说四九三十六。阿大急了眼,便要打赌,若是自己输了,便奉上脑袋,若是邻桌输了,便奉上一身衣服。正好一个人文人经过,阿大便请文人评理。你若是文人,你会如何断?”
天雨想了一会儿,道:“自然是阿大错了。”
和曦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她,“可是文人却说,阿大是对的。”
“小女不解。”
和曦道:“因为若是阿大输了,他要赔上性命,而邻桌输了,只需要拿出衣服就够了。”他又说,“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靠一句对与错就可以下结论的。你是修行之人,想必很快就能悟明白这个道理。”
天雨只是一个修行之人,醉心医术,这些东西她从未考虑过,她的脑子里只有绝对的对与错。天子这番话,让她对惯有坚持的东西产生了动摇。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呼,淡得好像风吹过的声音,紧接着高丰便扶住了和曦,紧张不已地道:“陛下?”
天雨抬起头来,只见和曦一手捂着手,整个人半靠在高丰身上,眉头深皱、五官扭曲,似乎陷入极大的痛苦。
她忙说:“我是大夫,快让我为陛下诊脉。”又说,“这儿风大,快扶陛下去一个暖和安静的地方躺下。”
高丰哪里敢怠慢,忙扶着和曦回了清思殿。
天雨跪在龙床前,神色凝重极了。和曦的脸色异常苍白,就像一张白纸,就连唇色都泛着淡淡的紫色,此时的他急急地喘着粗气,似乎极为痛苦。
“陛下这样多久了?”
高丰忙说:“数年之久,过去偶见头痛,稍稍歇息便好。今年极为厉害,每每发作,总是头痛剧烈、眩晕,不思饮食、难以入眠……哦!时而恶寒、时而多汗。”他见天雨神色过于异样,心不由地提紧了,“陛下到底是何病?”
然而天雨只是沉默不语。
和曦稍稍缓解了头痛,看她如此神情,心中便有了数,道:“说吧,恕你无罪。”
天雨没有立刻说话,思考了许久,才斟酌着说:“陛下这是得了风眩病,是风寒外邪侵体所致,用针灸配以汤药,再细心调理,少忧心操劳,相信数年之后,会慢慢有起色的。”
高丰松了一口气,然而和曦却说:“若是不那样呢?朕还有几年?”
天雨咽了咽口水,声音轻轻的,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三、三五年吧……”说罢退后一步,深深地伏地。
高丰先是陷入巨大的震惊,而后气怒交加,“庸医!若是治不好陛下!你便是死罪!”
“高丰。”比起高丰,和曦竟然意外地镇静,仿佛早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他闭上眼,沉沉地说,“天雨,你愿意为朕治病吗?”
天雨忙说:“这是小女的荣幸!”
“那好,即日起朕便封你为美人,无需随侍,只需每日定时为朕治病。此事不可泄漏,否则朕也无法救你。”
天雨心头涌起不安,却不敢拒绝,只得柔顺地道:“小女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