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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陌秋阳高照,金黄色的叶儿打着卷儿翻飞,像是长了翅膀的小蝴蝶一样,空气中传来沁甜袭人的茶香,伴随着丝丝缕缕的琴音飘入耳朵。
那琴音叠缓交错,似续还断,似是一双充满力量的神医妙手,令人闻之悦然,渐渐忘却心中伤痛。
月谣歪着身子坐在榻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这样像没骨头一样躺着,似十分疲惫,眉宇之间总是微微皱着。清和站在一旁奉茶,观察月谣的神情,虽算不上展眉,但已十分放松。
一曲结束,偌大的庭院一下子寂静了,只远处一阵又一阵的秋风扫着金黄色的叶子,发出轻缓柔和的声音。
琴挑垂目,双手交叠在膝上,一语不发。
清和添上新茶,送到月谣手边,见她微微张开眼睛,审视着琴挑。
“你叫什么名字?”
琴挑站起来,行了一礼,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是深谷幽静处古刹的钟声,“回大人,民女名唤琴挑。”
清和道:“大人,婢子先前曾遇到过她,也算受到过她的恩惠。琴挑姑娘琴艺一绝,只要是听过她的琴的人,无不交口称赞。如今她无处可去,婢子想着……不如就在府里留下来,若是大人想听琴了,随时召过来抚上一曲?”
月谣没有回答她,继续盯着琴挑,又问:“你如何和清和相识的?”
琴挑垂着头,安静且柔顺地说:“二十年前,曾在太华城与清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清和姑娘尚且年幼,无处可去,民女便给予一些散碎银子……时隔多年,且当时只是举手之劳,民女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清和姑娘忠厚,还记得民女,深觉受宠若惊。”
月谣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她的身世和过去,琴挑一一答了。
这些她都和清和商量过了,她们的过去和师门都是不便透露给月谣的,便只能事先编好故事,蒙混过去。
“清和说和你相遇是缀霞楼,你在那里卖艺,想必听过我不少传言,你可愿意跟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身后,做一个小小的琴女?”
清和脸色猛地一变,抬头看向琴挑。
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好,别说是留下来,琴挑的性命都危险了。
琴挑闻言却是微微抬了抬头,还是那副温柔沉静的神情,轻轻柔柔地说:“民女在缀霞楼,确实听到大人不少传言。却并非是什么乱臣贼子,百姓皆称颂大人是上古大神祝融的后人,是战神九天玄女转世,可匡扶天下于危机之中。您当初足踏八首真龙沉浮云端,百姓皆有目共睹,是明主抑或乱臣,天下人心知肚明。若有人以此攻讦大人,想必是那心胸狭隘之人,看不惯大人身为女子却有匡扶天下的能力所蓄意中伤的罢了。”
月谣慢慢地坐直了,单手支着头,直直盯着琴挑。
清和有些紧张,心跳咚咚的,像是敲鼓一样。半晌,她才听月谣道:“行了,继续弹琴吧。”
这便是同意她留下来了,清和松了一口气。
月谣很喜欢琴挑的琴,每日都会叫她抚上一个时辰,常常听到一半就睡着了。她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她无法忘记息微、更无法忘记文薇,人前有多威风,人后就有多颓望。然而琴挑的琴声就像母亲温柔的吟唱,又像能安魂的乐曲,可以将她载入梦的小船中,了无心事地安眠。
琴挑抬头看了一眼清和,虽同在一府,但清和很少来找她,也只有每次她抚琴的时候,因清和伺候在月谣身边的缘故,两姐妹才能见上一次。
清和给月谣轻轻盖上被子,明黄的烛光下,月谣的脸庞不再似寒风刀刻,多了几分柔和亲善。清和跟了她十几年,看着她一路走来,大家都说她是心狠手毒,可她最清楚她骨子里一直是那个情炽义深的姑娘。
她深深地凝视着月谣。
琴挑一抬眼,便看到她坐在塌边凝视月谣的模样,那眼神她太熟悉了。她曾叫那样的眼神注视了十几年,也因这样的眼神失去了她。
心中一紧,指尖便弹错了一个音。
调子高高扬起,吵醒了月谣。她坐了起来,瞧见外边天黑了,便叫清和伺候自己歇息。
琴挑抱起琴无声出门,却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守在揽月轩外
面。过了一会儿,才看见清和从月谣的房间里走出来,提着灯笼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她从黑暗中走出来,“清和。”
清和脚步一顿,“你怎么没走?”
她拉着清和走,在无人的池子边停下,压低嗓子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风儿吹得小灯笼来回摇晃,火光忽明忽灭。清和微微沉下脸,淡淡地说了一句很好,便偏过头去,不欲再开口的模样。琴挑望着她的侧颜,神情略有落寞。
十多年没见了,她和记忆中的模样不大一样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总是紧紧跟着自己,一颦一笑之间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姑娘了。
“你……你和大人,你对她……”她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启齿。清和忽地勾唇一笑,回过头来看她,“师姐不喜欢我,难道还不允许我喜欢别人吗?”
琴挑接触到她的视线,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向来从容自若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这么多年……你,你改不过来吗?这世上这么多好男儿……”
清和移开视线,落在满湖风吹皱的涟漪上,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晃得厉害,照不明前面的路,也照不亮后面的路。
“师姐……我没病。”
风中送来她的声音,像是初冬趁夜飘落的雪儿,轻飘飘的,又冷冰冰的。琴挑心中一刺,张口想说话,可清和已经走了,小小的灯笼火光明灭,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天渐渐地冷了,已是入冬季节,华胥晟自从上一次病后,就发现自己“好”不了了,即便他觉得身体大好了,可国医都说他身体未愈,要他多多休息。如此一来,所有的奏折全部被送到了月谣手里,那支只由天子来握的朱笔,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为了让他好好地养“病”,月谣将他迁往贤德殿,空出来的清思殿便成了她常呆的地方,若是有时候批奏折晚了,便会宿在此处,俨然已以天子身份自居。
华胥晟心中气恨,却半点没有办法,身边除了方小壶,几乎无人可使唤。朝中大臣在上次被她当场杀了两个后,谁还敢说不,如今这个天下,当真是她一人说了算了。
“小花儿……你说,朕是不是要死了。”他坐在窗户边,看着光秃秃的树枝,眼神空荡荡。
花解语强颜欢笑:“陛下多虑了,您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听说现在外面都在疯传,云间月才是真龙天子,她可是骑着八首真龙在云里翻腾呢,真是威风啊……朕这个天子,怕是马上要给她让位了。”
花解语默默拭去两行眼泪,忽听华胥晟又问,“朕若是去了,朕的小花儿可怎么办?不如也跟着朕一块儿吧……”
花解语吓了一跳,眼泪水挂在脸庞上,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这是,何意?”
华胥晟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眼睛里发着亮,抓住花解语的肩膀认真地说:“若真到了那一步,朕不忍你承受与朕生离死别的苦痛,允你先行一步,在地底下先等着朕。这样也算是生同寝,死同穴了……对不对,小花儿!?”
花解语吓得小脸儿苍白,还未作答,就听外边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过来了,紧接着门口多出一道身影,华胥晟无端端觉得冷,好似一整个屋子里的阳光都被挡住了,生出几分压抑的感觉来。
月谣走到华胥晟面前,连行礼都免了,只敷衍地问了安,而后自己挑了个地方坐下,正对着华胥晟,将他略显苍白的神情收入眼底。她看了眼伏在华胥晟身边同样脸色苍白的花解语,说道:“你出去吧。”
花解语正被华胥晟方才的话吓得七魂少了三魄,得此命令有如大赦,忙退下了。
月谣取出一本折子,放在华胥晟面前。
“这是天官府小宰的问安折子,陛下许久未上朝,百官很是牵挂。不知陛下如今的身体如何?是否可上朝了?”
这仿佛一个恶毒的继母原本拘着孩子不让他去玩水,忽然有一日和颜悦色地问自己,要不要玩水呀?
华胥晟感觉不到惊喜,只觉得仿佛自己是被逼到水边的旱鸭子,只需要月谣轻轻推一把,就掉到水里淹死了。
他看了一眼折子,翻也没翻,干咳一声,问道:
“朕的身子,倒是感觉有些好转,不知国医如何诊断,若是国医说不好,朕……朕怕是还得多休息。”
他眼神闪烁,言辞委婉不定,月谣盯着他,忽地一笑:“既然陛下觉得身子好转了,便传国医来瞧一瞧,若真大好,那最好了。”
此时宫娥们奉茶进来,月谣掀盖吹了两下,吩咐人去请国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华胥晟浑身不自在,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月谣,只见她神情自若,正慢慢地品茶,小拇指微微翘起来,露出指根处一圈伤疤来。
他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这个国医怎么还不来呢?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咳,很轻,像是羽毛飘落湖面上,却吓了华胥晟一大跳,他没话找话般地,“大司马可是身体不适?”
月谣放下茶杯,掩了掩嘴,淡淡地说:“无事。不过这几日,不曾睡好。”
华胥晟点点头,又说,“大司马国事沉重,可要记得多休息。”
月谣却盯着他,忽然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一条藏在暗处的蛇,盯着自己的猎物。
“昨日,臣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华胥晟放下茶杯,随口一问,只听月谣淡淡地说:“臣梦到一条金甲鳞蛇,藏在九渊之下,升而腾空,化龙飞天。遨游云海之间,兴云吐雾,瞬息万里。臣观之甚妙,忽觉体轻如羽,转瞬便至龙首,与之一同遨游宇宙。此梦荒诞,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华胥晟心头一跳,刚刚被热茶熏红了嘴唇刷得又白了。
月谣缓缓移开视线,似是不经意地一咳,那姗姗来迟的国医终于进门了。他替华胥晟把了把脉,说道:“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但还需最后一副药,若是调养得当的话,这最后一副药下去,便就大好了;若是调养不当,怕还需再休养一段时日。”
华胥晟心跳有些快,脑子好像被钝击了,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国医看了一眼月谣,接触到她的眼色,不等华胥晟开口便告退了。
他一走,月谣也站了起来,“陛下脸色不大好,想来是累了,臣告退。”又说,“陛下这几日可记得好好调养,这国医一副药下去,是好是坏,可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
“朕……朕……”华胥晟还没说完话,就见月谣大步走了。
方小壶站在外边,忽听里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哗啦啦的,似乎是满屋子的东西都被摔了打了。他忙进去,华胥晟就跟疯了一样,只要是屋子里能拿起来摔的,全往地上砸。他扑上去,也不管是不是会扎上自己的膝盖,抱着华胥晟的腿便跪下去。
“陛下!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华胥晟一脚踹开他,怒目横视,“龙体!?什么龙体!朕这个真龙天子快要被她这条五彩花蟒给杀了!”
方小壶带着哭腔:“陛下……您这是说胡话呢!”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要逼朕禅位了!什么做梦,她就是要逼朕禅位!”他瞪着眼睛,跟个疯子一样,抱起一个半人高的大瓷器往地上狠狠一掼,那瓷器应声裂开,碎片跳过来,划伤了方小壶的手臂。
“做梦……!她就做梦吧!朕就是自缢在祖宗灵位前,也绝不遂了她的愿!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她这个乱臣贼子是怎么逼迫朕的!”
他也就是在没人的时候放放狠话,方小壶内心鄙弃,却还是爬过去,像一条摇着尾巴的忠心的狗一样,“陛下!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您若是没了,这个江山就真的易主了啊!若是您不遂了大司马的愿,您还如何活得下去?那国医奉上来的药,怕就是一碗毒药了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陛下!”
华胥晟稍稍冷静了下来。
方小壶说的没错。
他如今在“病”中,要死太容易了。月谣要他的禅位诏书,是想名正言顺地做天子,可他若不肯给,她照样有许多办法可以达到目的,无非是遭受些非议。可她是在意那些非议的人吗?为官十几年,她受的非议还少吗?还不是一步步到了如今的地位?
他一下子被抽干了气力,整个人软软地坐在了地面上,瓷片划破皮肤,血珠子滚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得疼一眼,捂着眼睛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