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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顿查看了桌上另外几本书籍,无一与药理有关,都是些更老、更偏门的有关人体结构的专着。
在《人体解剖》横空出世后,这些更为古老而缺乏论据的作品逐渐退出了各个学院,仅在老一辈的收藏里还能见到。而且也仅限于收藏,作为时代的见证,少有用作参考讨论。
其中最年龄最大的一本估计能赶上李斯顿的爷爷辈,纸质焦黄发脆,翻页时险些被折断。需要轻柔地用揭起书页,用手掌均匀用力推开,翻到下一页。
在这些书籍中,反而是这本最接近于真实情况,其中内容严谨有序,单这一小节已经与《人体结构》类似,只缺乏最后的一些实践证明。奇怪的是,如此优秀的一本书,李斯顿竟然从未听说过。
在扉页可以看到是敦灵大学的馆藏,说不定还是原本孤本。哪怕现已失去实用价值,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么珍贵的藏书就摊在桌上,是不是太粗心了?
要知道在材料老化后,书本身的重量就足以在摊开时压坏书嵴,使之变形开裂,进而导致封皮纸张移位。修整会破坏了原有的形态,不修的话迟早散落一地。
心痛地把它合上,李斯顿打算让书嵴休息一会,等离开时再把它翻回原位。虽然纯属自我安慰,至少他没有眼睁睁看着一本重要典籍损坏而无所作为。
最后一页落下,一个看起来很是熟悉的东西闪过,几乎让李斯顿怀疑是在昏暗光线下产生的幻觉。
他惊异地掀开末页。
那是一截露出笑容的颈椎骨,被画在纸张正中,不加掩饰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爱德华?”
这个标志实在太有特点,以至于看过《人体结构》的初学者绝不会忘记。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本书上的标志里没有爱德华签名。
那么说来,李斯顿没听说过它也是很合理的。这本书大概是爱德华在写就巨着《人体结构》前的作品,因为被后者完全覆盖和超越,自然没有传播开来的机会,罕见程度可能远超自己想象。
不愧是敦灵大学,这种书都敢往外送,它的图书馆中馆藏该是何等丰富?
遐想好一会后,李斯顿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今天在教授房间里受到的震撼让他再度忘记自己的来意,完全把正事抛到了脑后。
抚摸着书本的封皮,李斯顿几乎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把书带走的冲动。
不,这当然不行。
他甩掉脑海里的杂念,回到最初的计划上,他是来寻找教授参与澄明事件的证据和理由的。
可是就目前来看,教授最近不是在家捣鼓药剂方面的内容,反而是莫名其妙地想出了肌肉骨骼的另一套生长法,完全悖逆于现有的解剖学结果。
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增加了。从未见过的组合方式,显然并非人类所有,也不像可以用于某种全新的手术。突出一种极端的实用性,以机械的角度来对运动系统进行了高效利用。
看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但不来源于人也不用于人的东西,却又偏偏全是人的部件,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跳脱如此的思路不是一时灵感所能成就,要么是积年累月的构思,要么是有原型可以参考,加以现成研究基础填充细节。
李斯顿翻开书,折回教授读到的部分,试图在里面找到参考内容的蛛丝马迹。
作为一位在此专业投入多年的专业人士,细读下不难找出其中端倪。
在老书的描述中,造成内容和真实情况的差距的,是作者对“有效”的想象。相较于某些“长得不太聪明”的实际结构,作者把肌肉和骨骼的位置安排到了更容易发力的地方。
也就是说,在同样的大体轮廓下,按照作者爱德华的最初想法,运动系统的功能性完全可以更强。
在这种指导思想下,绘图中的一些部分,与实际产生了一些明眼人能直接看出的形态偏差,直接按“理想状态”安排。
不讲道理、背离实际,只求效用的态度,与教授创作的这个“全新结构”如出一辙。都是把生物组织当零件,去构思一个完美好用的“机械”。
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佳形容词,只有那些被有意创作出来的东西,才会趋于极强的实用性。自然的生物,无论是多么强健、智慧,肯定都有天生无法改变的缺陷之处。
一个利用“人类零件”构建的非人之物,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然而那张草图中蕴含的,不祥的真实感始终在心头萦绕,使人相信它确实有存在的可能,或是对照切实存之物落笔绘成。
李斯顿继续向下翻去,在章节的末尾,本应该是结语与总结的位置,被一条无法形容的肢体所占据。
与卡尔曼的草图不同,这张手绘图稿精致细腻,结合了之前所有想象性的“完美”结构,拼装成一条脱离陆生动物形态的、可以不受限制活动的长条状细肢。
彷佛是作者的偏爱,要让它独立存活一般。在肌肉与骨的间隙,填充了恰到好处的脏器与脉管。
在背后的澹色虚影里,它以超常的角度扭动,发挥了拼装关节的最大活动度,柔韧异常。
这种姿态让李斯顿联想起水生软体生物的腕足,被切下后自行在砧板上卷曲、舒张。可这又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结构重组而成,脱胎于常理常识,捏造“完美”而畸形的肢体。
又或者它才是骨骼肌肉本该长成的模样,而人类躯体才是浪费功能的畸形呢?
没有注解的手稿旁留有与作者字迹截然不同的批注,用语比刻入纸张的笔锋更尖锐。
“毫无逻辑的狂人,脱离实际的臆想,亵神之行……”
书写者似乎是在盛怒中用文字发泄自己的情绪,其中敌意隔着久远的时光依稀可见,愤恨到口不择言,用最激烈的词语来攻击一页纸上的配图。
一笔新墨画出的斜线将大段激烈的言辞划去。不知为何,李斯顿从中看出了随意和不屑的意味,跟平时教授浏览不成器学生提交的文章一样,把成片不知所谓的内容删减一空。
用批阅的口吻,卡尔曼在下面简短地写道:
“庸人永远不可理解天才所见。”
这什么意思?
言语间,卡尔曼教授似乎把自己跟爱德华放到了一个立场上,居高临下地蔑视那个痛斥这张诡异绘图的人。
教会不可动摇的思想统治中,神职者宣称人是神最完美的造物,哪怕再怎么蔑视他们的人,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观点。
毕竟如今世间,尚未有一人能解释为何世界上唯有人类拥有智慧的思想、灵巧的肢体,两者缺一不可,彷佛天生就是安排来用这人身发挥智慧,以智慧统御身躯。
人们只能承认一个更高的终极存在,把持着创造生命的权柄。
而这等造物,篡夺了这种权柄,玩笑式地拿神灵最骄傲的造物当积木拆散重装,做出更好的作品。
要是它真的存在,那置神灵于何地?置一切常识认知于何地?
教授和爱德华亲眼目睹了它,并且画下了未见之人不可想象的结构。它光是存在,就要颠覆一切建立在宗教和普遍认知上的社会共识,意味着对造物权柄的理解和运用,人类一生所学都不及此物万一。
教授到底是在哪里见到了它?在敦灵写下巨着的爱德华又是在哪里直面它?
说不出是恐惧还是狂喜的感觉直冲脑海。这一刻,李斯顿觉得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去踏上追寻此物的道路,只为了这个超越现世已知之物的目标。
而后,思绪贯通,线索被连结起来,问题得到了解答。
它就是答桉,就是那个能让卡尔曼教授无视道德、情感、伦理去做出可怖之事的理由。
何等的幸运,那个为了事业放弃敦灵生活的人,那个一辈子投身于此的人,在找到追求的终极答桉。
再也顾不得什么保持隐蔽,李斯顿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室内。他需要尽快阅览所有线索,补充事件的全貌。
然而在刺眼明媚的光线中,之前隐蔽在黑暗中的东西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又一个用暗澹涂料绘制在墙面、地板上的圆形符号,遍布纵横交错的皲裂纹饰。
将其一分两半的标志性横贯裂纹,赫然穿过每个符号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