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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林镇通往老爷岭,本来是一片荒野,如今却铺上了一条足可容得四辆马车并行的平整黄土大道。
在这条大道两旁,搭起了节比相连,好像摊位一排一排的布棚,连绵十数里,每一座布棚里,都摆起几张方桌长凳。好像是盛大的庙会,也好像是办喜庆宴会,但又都有些不像。这是只有凤翔才有的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凤翔的“西凤酒”
名闻天下,虽是高梁,饮来却香醉甜美,没有一点呛喉辣味。西凤酒何以会有如此甜美呢?除了高梁品质极佳外,酿酒的水质也大有关系,柳林镇水质清冽,酿出来的酒是凤翔最好的酒。品酒会当初原是地方人士利用新春农闲时间,邀集一些懂得酿酒方法的人,讨论和品尝的酒会。
凡是酿酒人家,在这一天里,把自酿的美酒带到会场,各自互相品尝,藉以交换制造经验。就这样相沿成习,成为凤翔特有的风俗了,品酒会年年都有,但今年特别盛大举行,光是参加的村庄,就有八十多个,每个村为一组。每一组之中,又有十几二十家人家,每一个布棚为一家。
今年,不但品酒,据说还有选美,先由各个村子挑选一位美女参加,当日再由大会评定,选出一人,名为“西凤状元”
因此,在附近八十多个村子里,大家既忙着过年,又忙着选美,忙得好不热闹。消息传开之后,百里方圆,莫不轰动,尤其家里有年轻小伙子的,谁不想去瞧瞧选美大会?每年的品酒会,本来没有值东的。
但今年因为有选美大会,才由几位乡绅出面,每个村子推派一人为评审委员,公推老爷岭许家堡许老爷子为首席。
许老爷子名铁棠,有个外号叫许铁面,他是终南派掌门人平半山平道长的二师弟,为人方正,一向乐善好施,博得乡里的推崇。
许铁棠今年五十有八,生得紫脸长髯,腰干笔直,甚是健朗,可惜膝下无儿,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兰芬,年方十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像花朵一样。
这次选美,获得许老爷子的赞同,多半也想让自己女儿露露脸。男孩子嘛,可以由考试进取功名,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女孩子呢?整天关在家里,有谁知道?如果选上西凤女状元,百里方圆就无人不知,自然会有很多世家子弟前来提亲了。
品酒会一向是正月初五举行,一天就结束,今年因为有选美的关系,所以就延长为三天,这是比一般庙会还要热闹的集会。
到了正月初四,各式各样的摊贩,和三教九流,都赶着在这一大片空畈上,各自陈列起摊位,吃喝玩乐,几乎应有尽有。初五,是财神日,也是所有人们心目中的好日子,品酒大会从上午辰时就开始了。
每一组的布棚前面同时燃放起一串长长的“带子入朝”鞭炮,刹那之间这条足有十四五里长的山街上,登时陷入一片爆竹声中,烟硝弥漫,也洋溢一片升平的喜庆。
人潮就从柳林镇蜿蜒向北,进入新铺设的黄泥大道。每一个布棚里面,都已经堆放了四五个装酒的篓子,门口也站着一、两个人在招呼客人。
这条黄泥大路,从柳林镇一直通到老爷岭,全长足有十四五里。涌进来的人潮,在最前面,还有些拥挤,但越到里面,就显得稀稀落落了。
这是午牌时光,一个身穿蓝布棉袍,头戴毡帽的年轻人信步经过一家布棚前面,耳中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招呼道:“客官,请里面坐。”这声音好甜、好美。
蓝袍少年不由一怔,目光抬处,正好和一双笑盈盈的灵活大眼睛相对,这一刹那,他只觉眼睛一亮,好像铁器碰上磁石,被吸引住了,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一身青紫衣裙,生得眉如新月,眼若秋水,一张吹弹得破的匀红小圆脸,一张薄薄的红菱般小嘴,含着浅浅笑意。
两条乌黑的发辫,从双肩垂到鼓腾腾的胸前,左胸别一朵大红缎花,下面缀一条浅红的绸签,写着第十五号四个黑字。紫衣姑娘也看清了人家不过二十来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剑眉星目。
人品如玉,风度翩翩,好一个俊美的少年郎,这一四目相投,姑娘家被他瞧得粉脸一红,腼腆的道:“请喝一碗再走嘛。”
蓝袍少年情不自禁的走了进去,所有的布棚里面,都是一个式样,上首堆放的是酒篓子,两边各放两张板桌,围以板凳。
紫衣少女引着蓝袍少年在一张板桌旁坐下,然后从上首一个打酒的汉子手中接过一碗酒,端到蓝袍少年面前,放到桌上,娇声道:“客官请用酒。”
蓝袍少年抬头道:“谢谢,不知姑娘尊姓?是那一个村子里的人?”紫衣少女望着他,嫣然一笑道:“客官不是凤翔人吧?”蓝袍少年奇道:“姑娘怎么知道的?”
紫衣少女抿抿嘴,笑道:“刚才你问的话,就可证明你不是本地人了。”蓝袍少年歉然道:“在下问的话,莫非有什么不妥吗?”紫衣少女微微摇着头道:“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你问的话,是不了解品酒大会的规矩”她不待蓝袍少年开口。
接着道:“这里每一个摊位,代表某一个村的一户人家,但我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蓝袍少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说道:“在下听不懂。”紫衣少女轻笑道:“因为这次品酒大会要选西凤女状元,每个村子都要推举一位姑娘出来竞选。
为了怕有人情包围,我们八十一个人,除了各有一个号码,不准说出姓名和是那一个村子的人,就连站在摊位门口招呼客人,也是抽签决定的,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现在你懂了吧?”
蓝袍少年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给我解说。”紫衣少女道:“不用谢。”她话声一落,就翩然往外迎去。她这一走,蓝袍少年就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一口就把一碗酒喝干,站起身往外就走。走到紫衣少女身边,含笑道:“谢谢姑娘,希望能再见到你。”
紫衣少女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再见。”蓝袍少年跨出布棚,缓步朝北行去。他经过一组又一组的摊位,每一组前面,都有一位胸别红花的姑娘在招呼,但在蓝袍少年的心目中,竟然没有一个比得上紫衣少女的,因此心中就愈觉得忽然若有所失。他一面也暗自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如此想着她?蓦地有人在自己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同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嗨”了一声道:“小伙子,你也来了?”
蓝袍少年猛吃一惊,忙转身过去,只见拍自己肩膀的是一个一头白发,白眉下垂,白髯飘胸,脸色红润的黄衣老人,手里拄一支乌木杖,看上去少说也有八十多了。
他眯着双眼,朝自己蔼然微笑,但这一对面,黄衣老人脸上就笑得有些尴尬,敢情他是认错了人。蓝袍少年朝他拱拱手道:“老人家请了。”
黄衣老人讪讪的道:“哈,小哥,真对不住,老朽认错人了,但不要紧,咱们也许有缘,进去喝一碗,你的意思如何?”
蓝袍少年含笑道:“老人家有兴趣,小可奉陪就是。”黄衣老人高兴的笑了,说道:“老朽从柳林镇一路喝过来,就因为只有一个人,闷得发慌,方才看到小哥后形,很像老朽故人的徒弟,心里一高兴,认为有了伴儿,才出声招呼你的。
其实人生何处不相逢,现在咱们不是一样成了朋友?”蓝袍少年听得暗暗好笑,这位老人家倒真有些老天真,一面只好唯唯应是。
这一路上,布棚连接布棚,都是品酒的摊位,两人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一个娇柔声音叫道:“欢迎二位光临,请里面坐。”
两人相偕走入,在一张板桌旁坐下。立时有一名身穿枣红棉袄绣花裙的姑娘捧着一个茶盘,端上两碗酒来,一面说道:“老人家二位,请多多品尝。”
这姑娘胸前也别着一朵大红缎花,下面写首“第五十二号”生得柳眉凤目,娇柔多姿,婀娜动人。
“谢了,小姑娘。”黄衣老人端起酒碗,咕咕两口,就把一碗酒喝了,咂咂嘴道:“好得很。”他回头看了蓝袍少年一眼,催道:“小哥,快喝,人家小姑娘还等着给咱们添第二碗呢。”
红衣姑娘道:“不要紧,这位公子不妨慢慢的喝,我再给二位端两碗来好了。”说完,转身又去端两碗酒来。黄衣老人说了声:“多谢。”端起酒碗,又咕咕的喝了下去。
一面朝蓝袍少年笑道:“老朽一年只有这么一次,喝得最过瘾,所以不论有多远,老朽一定都会赶来咦,你还没喝完?怎不快喝?”
蓝袍少年听得心中一动,暗自忖道:“师父要自己来找的醉道人,莫非就是这位老人家?但又不像,这位老人家并不是道人装束,年纪也没这般老。”
他听黄衣老人又催自己喝酒,只得把一碗喝干。黄衣老人把第二碗酒推了过来,又道:“这碗是你的,看,小姑娘又给咱们添酒来了。”
红衣姑娘果然托着木盘,又送来两碗酒,娇声道:“二位酒量很好啊。”黄衣老人掀髯笑道:“老朽从柳林镇起,每一家都要喝上三碗,一年才一次,老远赶来,不喝个够怎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