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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江南的秋,北京的秋来得可早,也深浓得多,举目是远山金澄澄,脚底下落叶几许,枣子鸽蛋般大,雄蝉的啼唱撩起秋的意味儿,一点点沁凉,半醉般的清静,几分萧瑟,几丝愁绪。
同翠袖一样,宋巧佳也没来过京城,一进外城,两人就不住好奇的东张西望,频频发出惊奇的低呼。不过一踏入内城,宋巧佳便逐渐失去声音,心神不定、眼神忐忑,仿佛担着什么心似的,在翠袖问了她一句话之后,她的脸色即刻变样,有点像闷透的枣儿干,瑟瑟的,快发霉了。
“巧佳,要我们送你上王大人宅邸吗?”
宋巧佳咬住下唇。“不用,我我自己去吧!”
“那”翠袖迟疑地偷觑着金日。“如果如果”
金日轻哂,上前来。“倘若宋姑娘要找翠袖,可以先到天桥万明寺对面那家饭庄找小七,他自然会带你来见翠袖。”
于是,他们在缸瓦市分开,宋巧佳要转左走半盛胡同,翠袖他们要继续往前。
“夫君,额娘说他们住的跟我们很近呢!”
“是,只隔了一条胡同,贝子府的大门正对阿玛府邸的左便门。”
“真的好近!”翠袖惊叹。“那我们先上哪儿?”
“直接回贝子府,”金日不假思索地说。“我可不想回阿玛那儿让我那些碎嘴碎舌的弟妹们缠着我又掰又扯!”
他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一回到庄亲王府前,翠袖正在赞叹王府的恢弘广博,金日就急急忙忙把她扯进贝子府内,再下令仆人一一锁上大门、便门、后门,又唤来铁保、何伦泰和贝子府的康总管。
“我可警告你们,隔壁那座府里不管谁来都不准开门!”
三人相对一眼。
“可若是王爷和福晋要见呢?”
“不见!”
三人一听,差点当场哭出眼泪来。
“贝子爷,您别为难奴才了吧!”
金日失笑。“好好好,就他们两位可以,其它位阿哥或格格都不成!”
“是,贝子爷。”能保住老命最要紧,得罪人没关系!
“好,人都齐了?”
“都齐了,贝子爷。”
金日满意的点个头,转向翠袖。
“进府头一天,来见见府里所有的下人们吧!”
接下来,自成亲后一心做个好妻子的翠袖,终于开始自觉到她不只妻子一个身分,还有另一个她没去想过,不,她根本已经忘记的身分
贝子夫人。
这怎能怪她?成亲一年来,她一直都只是金日的妻子,最多再加上是阿玛、额娘的媳妇儿,是铁保、何伦泰的少夫人,除此之外,他们过得也是一般人家的平凡夫妻生活,谁会闲来无事就提醒自己还有另一个身分,也没人来告诉她,贝子夫人该怎样怎样啊!
对她而言,贝子夫人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名词罢了。
直到现在,她才惊觉,这个名词不但不遥远,根本就扛在她背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沉重。
首先,这座贝子府就比建昌总兵府大上两倍不止,天知道到底有多深,更别提府里的奴才、婢女、侍卫,嬷嬷几十人,眼花撩乱一整片,还有一些连听都没听清楚的规炬,最可怕的是
“以上,就是夫人的职责。”
以上?
什么以上?
金日说了落落长一大串,结果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其它时间都处在愈来愈惶恐的失神状态当中,拧在五指里的手绢儿差点被她扯成破抹布。
见她半声不吭,一脸茫然和惶惑,金日当即挥手屏退所有下人。
“别紧张,”他温柔地牵起她的柔荑,将她带向府后。“康总管是我亲自去挑的,老实又能干,府里大小事儿全交给他就行了,不用你操心。至于其它”
他往后瞄一下。
“香萍和香月是铁保和何伦泰的妹妹,原是额娘那边的人,额娘一得知我成亲,立马儿送她们来这边,好让她们伺候你。告诉你,她们可精伶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帮到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可是可是”翠袖战战兢兢的咽着唾沫。“要是我做错了什么”
金日叹气,放开她的柔荑,伸长手臂揽她过来。
“我说了不用担心不是?有什么该知道的、该学的,香萍和香月都会教你;要出门,额娘会陪你,她没空也会让我妹妹或弟妹陪你;有人来访,只要差个人到隔壁府里吆喝一声,马上会有人来帮你应付;久而久之,你自己也就会了,凡事习惯就好,不是么?”
翠袖非常专心的听他说,之后又认真的想了好半晌,那份惶恐终于逐渐淡化。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学,可是”翠袖仰起脸儿瞅着眸子,仍有几分忧心。“你知道我是很迟钝的,万一在无意中惹出了什么麻烦,怎么办?”
金日哈哈一笑。“交给我办!”
“夫君!”翠袖不依的捶他一下。
“好好好,”他握住她的柔荑亲一下“我想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回身,面对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婢女。“来,先见见香萍和香月。”
那是两个相当俏皮的少女,一高一矮,一瘦一丰满,但嘴边都挂着同样甜爽的笑容,十分讨喜。
“奴婢香萍、香月见过夫人。”
“你们,一个去泡壶茶、弄点糕过来,可别挑那种甜不拉叽的;另一个帮夫人把衣物箱子送进寝室里头去,其它拉拉杂杂的先给放到绣房去。”视线再往后。“铁保,去通知富良一声,说我回来了。”
盎良是镶蓝旗满洲副都统,每回金日离京,总是把一切都丢给富良去头痛,可怜他一个人干两人工,薪饷也没多半文。
“是,贝子爷。”
那三人先后离去,只余下何伦泰仍旧跟在他们身后,当金日和翠袖进入暖阁之后,他便伺候在门外。如果现在有人瞧见他,一定万分惊讶,因为
他在笑。
小主子没有赶他和铁保回庄亲王府,表示他们可以留在贝子府,留在小主子身边了。
盼了十年,终于给他们盼到了!
暖阁内,西窗下的炕榻上,金日与翠袖亲亲热热地依偎而坐,连脚都抬上去了,她靠在他肩窝上,他还是一样,抚摩着她圆圆的肚子,好像他多摸几下,孩子就会给他愈摸愈大似的。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吗?”
金日颔首“首先,我要告诉你,出京我才用金日这个名字,至于我的本名是”他顿了一下。“爱新觉罗?弘普。”
“爱新觉罗?”翠袖大叫,猛一下坐正“我就知道!”她不但不意外,还兴奋的大声嚷嚷起来。“大家都在猜说贝子是宗室爵位,那你一定是姓爱新觉罗,果然没错!”
见她像个小孩子似的得意,还一副想讨奖品的模样,金日不禁莞尔而笑。
“至于阿玛呃,我想先问问你,对京城里的宗室,你知道多少?”
“两个!”翠袖想都没想就举起两根手指头比给他看。“爹跟我提过两个,一再的提,所以我印象很深。”
“哦,哪两个?”
“恂郡王允褆,当年军功赫赫的抚远大将军,是我爹生平最敬佩的人之一!”
“的确,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英雄豪杰。”金日赞同道。“岳父大人是武将,自然会敬佩他。”
“另一位是庄亲王允禄。”翠袖再说出另一个人。
“他?”金日意外地睁了睁眸子。“为什么?他可没什么军功啊!”至少阿玛立的军功应该都是没人知道的。
“当然有!”翠袖狠狠地点了一下脑袋。
“有?”金日攒眉用力想。“什么时候?”
“雍正十三年。”
“雍正十三年?”金日更是茫然。“有吗?”难道他这个儿子真是如此不孝,连老爹立了什么伟大的军功他都不知道?
“那年贵州苗民叛乱,朝廷派兵征剿半年多毫无成果,反倒使叛乱更蔓延至内地,后来乾隆皇帝改派张广泗将军去统一指挥作战,结果几个月内就平定了这场乱事”
“请等一下,现下你到底在说谁?”金日困惑地问。“庄亲王?张广泗?”
“哎呀,”翠袖白他一眼。“你听人家说下去就知道了嘛!”
“好好好,”金日举手投降。“你说!你说!”
“嗯,刚刚讲到哪里了?”翠袖自言自语。“啊,对了,当年我爹也参加了那场战事,才有机会亲眼目睹那场决定性的一战,他说叛兵的巢穴牛皮大箐是个形势极为险恶之处,之前朝廷派去的将军都在那里吃了败仗,一说要进攻牛皮大箐,将士们各个都苦起脸来”
她咧咧嘴。“我爹也是。”
金日失笑。
“将士若是畏惧,准打败仗,我爹说的。”翠袖严肃地颔首强调。“于是张将军只好用最笨拙的方式,围困,想要逼他们自行投降。可是那儿烟瘴幂幂,雾雨冥冥,半个月后,士兵们开始生病了”
“这可惨了!”金日嘟囔。“那种环境,总是一个接一个病倒的。”
“那可不!”翠袖用力点了一下脑袋。“所以张将军开始焦急了,可是又无计可施,正想不顾一切攻进去,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他?”张广泗?还是她爹?
“庄亲王嘛!”翠袖娇嗔的横他一眼,怪他不仔细听她说。
主角终于上场了!
“啊,是是是,请继续。”
“庄亲王一个人,真的只有他单独一个人喔,他就这样一个人攻进那座危崖如削,峻岭横空的牛皮大箐里去了!”
翠袖以赞叹的口气呢喃。
“我爹说当时他还以为庄亲王只是进去探路,可是半天功夫后,庄亲王出来和张将军说几句话后就走人了,然后张将军才领着将士们攻进去,结果牛皮大箐内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又大开杀戒了!”金日咕哝。
“一万兵马都束手无策的绝地,庄亲王竟然单独一个人攻下来了!”翠袖激动地挥舞着双手。“那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爹每每提到这件事就好感慨,当时庄亲王若没有出现,张将军一定会命令将士们强行攻坚,届时一定会死伤无数,特别是我爹,他是先锋之一,要有死伤,八成他是排第一名”
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哆嗦,一脸余悸犹存。
“每回爹提到这,我就忍不住害怕,也因此我特别记得庄亲王,虽然我不爱听打仗的事,就算不小心听见了,也都很快就忘记了,可是一想到是他救了我爹,我就满心感激”
她轻轻叹息。“可惜我爹只是远远瞧见他的身影,也没机会看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双眸忽地一亮,兴奋得闪闪发光,两手忘形地揪住金日的衣襟。“对了、对了,既然我们住在内城里,应该有机会见到庄亲王对不对?对不对?”
金日再也禁不住放声大笑。“你早就见过了不是?”
“我?”翠袖呆了呆。“哪有!”
“你有。”
“没有!人家才没见过呢!”
翠袖愤慨地矢口否认,金日不觉又笑了起来。
“爱新觉罗?允禄”
“对对对,那是庄亲王的名字,他”
“就是阿玛。”
爱新觉罗?允禄就是阿玛?
翠袖先是一脸茫然,随后,两眼徐徐睁大,愈来愈大,大到不能再大,溜溜的滚圆,然后,整个人冻结在那里,几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金日笑咪咪的瞅着她,猜测迟钝的她何时才能够理解他的话,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消化这个讯息,再费多少功夫去接受这个事实,然后考虑要用什么反应来表现出她的震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个呵欠。
啧,到底还要多久,他都快睡着了!
两天后,金日才知道他是白担心的。
他那些一个比一个鬼的弟妹们,弘融虽是弟弟,却比金日稳重,梅儿和婉儿都嫁到蒙古去了,双儿又自个儿偷溜到江南去玩,弘昶奉命千里追缉逃妹,弘明才七岁,弘昱呃,甭提了。
总之,暂时庄亲王府那边不会有人来闹他。
于是,除了上朝之外,他专心待在贝子府里协助翠袖适应新身分和新环境,而翠袖虽然单纯又迟钝,但在适应环境方面倒是挺有一套,又有满儿和香萍、香月的帮忙,很快就和府里的人熟识起来,连庄亲王府那边的人也认识了大半。
“我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做嘛!”翠袖嘟囔。
“自然有你该做的事,”金日慢吞吞地说。“你得学着梳旗头、穿旗服、踩寸子,还有宫里的晋见礼仪”
“有有有,这些我都有在学着,”仰起脸儿,翠袖忙道。“你上朝时,香萍和香月都在教我,额娘也会过来跟我说说进宫晋见皇上、太后和各位娘娘必须注意的事,谈吐应对等等,我都记住了。”
两人漫步在庭园里,忽地一丝透着寒意的冷风吹来,金日马上伸臂环住小妻子的肩头。
“冷么?”
“不会啊!”“嗯”脚步停在莲池畔,金日思索片刻。“我想还是请阿玛去跟皇上说一声,待你生产过后再进宫晋见皇上和太后吧,反正已经迟一年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跟额娘说一下就行了。”
“如果可以最好,”翠袖尴尬的咧咧嘴。“不然那个寸子真的不好踩耶!”
金日失笑。“那种事去请教额娘吧,她学踩寸子的经验可丰富了!”
“额娘?”
“额娘也是汉人,她也是嫁了阿玛之后才开始学踩寸子的。”
“真的?额娘也是汉人?好,我去请教额娘!”
九月重阳过后,金日又被允禄支使到新疆去出公差,满儿干脆把翠袖接到王府里住。
“有些事我最好先跟你说一下比较好。”
“是,额娘,我听着。”
王府偏殿的暖阁里,满儿与翠袖一起坐炕榻上喝茶吃腌果子,惬意得很。
“宗室一般都未满二十就成亲了,但弘普拖到二十六、七才娶老婆,一来是因为你阿玛的关系,先皇曾陆续给过几道旨,因此咱们府里的格格、阿哥们都可以自己选择婚嫁对象;二来是弘普自己一直挑不上中意的人”
满儿端起茶来轻啜一口,放下。
“所以并不是皇上没考虑到他,也不是没人愿意嫁给他,事实上,正好相反,想嫁给他的人可多着了,皇上不知跟他提过多少次要替他指婚,他总不肯点头,其它想替他做媒的人就更别提有多少了”
“阿玛也是啊!”翠袖脱口道。
满儿僵了一下“那可恶的混小子告诉你的?”咬着牙。“他们父子几个全都是在作孽,尤其是你阿玛,都几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十几二十岁的格格、小姐们想给他做侧福晋!”
“那也没办法呀,谁让阿玛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嘛!”翠袖再次冲口而出。
这丫头真是不会看人脸色说话!
满儿哭笑不得。“别提你阿玛了,我要说的是,就算弘普娶了夫人,想给他做侧夫人的依然多得是,你”“我知道、我知道,娘说过,那种事为人妻子不得干涉”
“暂停!”满儿有点头痛,但仍耐心的抬起手来请她别再说那种会让人想踢她一脚的话。“既然你是嫁到我家来,有些事你娘说的不算,得我说了才算,懂吗?至于是哪些事,我会一样样慢慢告诉你,但在目前来讲,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管是谁,包括太后在内,跟你提起给弘普娶侧夫人的事,你都不能同意”
“咦?”翠袖错愕的傻着脸。“我不能?”
“废话,当然不能,”满儿重重地说。“不过你也不好拒绝,所以你必须把一切都推到弘普身上。”
“推到夫君身上?”翠袖不知所措的低喃。
“对,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如果”
满儿开始认真“教导”翠袖如何做一个狡猾又奸诈的妻子,每一个可能碰上的状况都一一分析给她听,告诉她如何应对,如何把对方的问题再扔回去给对方,可怜的翠袖愈听愈无助、愈听愈惶恐。
为什么额娘说的跟娘说的差这么多呢?
娘说男人娶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女人不可以反对;额娘却说打死也不能让自己的男人娶妾。
她,到底该听谁的呢?
大金川的仗还在打,没完没了,乾隆终于不耐烦了,又改派协办大学士傅恒前往金川督师,结果,金日才刚自新疆回京不到三天,又被踢回四川。因为
“保证这场仗可以结束了?”
金日目瞪口呆,乾隆笑吟吟的拍拍他的肩。
“没错,交给你了,堂弟。”
金日扭头看看自己被拍的肩,再转回去瞅着乾隆。“您在跟微臣逗闷子么,皇上?微臣又不是神威大将军,也没打过仗,您把这烂摊子扔给我,是存心让臣灰头上脸么?”阿玛爱打仗杀人,他可不爱。
“你没问题的。”乾隆依然笑咪咪的回到案后坐下,继续批他的奏章。
“可是,皇上”
“没其它事了,你跪安吧!”
“他大爷的!”
“你说什么?”
“没,微臣遵旨。”
贝子爷的寝室内,金日蹲在床前,一脸哭兮兮的捧着翠袖的大西瓜。
“可恶!可恶!明明知道十二月你就要生了,还让我去大金川打仗!”
“打仗?”翠袖眨巴着眼儿。“你是说,像阿玛那样打仗吗?”
“不然还能怎么打?”金日咕哝。“我又不懂冲锋陷阵。”
“那么,当年阿玛救了我爹一回,”翠袖呢喃。“这回,也请夫君你在我爹不幸阵亡之前结束这场战争,好吗?”
金日仰起大眼儿凝住她,叹气。“好吧!”
“谢谢!”翠袖喜悦得主动俯下红唇去亲了他一下。
“那我把铁保和何伦泰留下来”
“不要!”他还没说完,她就大声反对。“我在这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你是要去打仗,你才需要他们!”
“我不需要”
“你需要!”翠袖难得如此坚持。“府里很安全,又有其它侍卫,阿玛,额娘都在隔壁王府里,我不需要,你才需要!”
金日蹙起秀气的眉。“可是”
她掩住他的唇,眸中流露出无尽央求。“算我求你,不要让人家担心嘛!”
金日凝视她片刻,又叹气。
“我带他们去。”
于是,十一月初三日,金日跟着傅恒的大军出发了,一心盼望能在孩子出世之前赶回来。万万没想到仅仅十天后,他的孩子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