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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安绍尼的妈妈完全有理由在一些事情上对他不满。她是完全对的,安绍尼错得不能再错了,他在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怪就怪在你错了,你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可就是没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来。你站在你的妈妈面前像根木头。你心里的那些话老在那里翻腾着想蹦出来,你以为你妈妈一定听到了它们。但是她并没有听到。她要走出房间去了吗?要是要是她再等一会儿就好啦。安绍尼就会说出这些话来。她又等了一小会儿,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它们来,他就是没法说。他把这些话想了又想,使这些话一说就能说出来,这些话已经到了嘴里,可是他的嘴唇像是一根门闩把它们闩住了。为什么他不能说出它们来呢?她会走掉吗?要是她走了,他的机会就没有了。妈妈,你别走。不,她已经走了。她的脸对他冷冷的,他们似乎再也不是他们自己了。
“你不能告诉我吗,安绍尼?”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她能听到他心里正在告诉她吗?或许她真的听到了,可当他就这么绷着脸站在那儿的时候, 她又能干什么呢?她站了起来。哦,妈妈,你要走吗?留下来,我会告诉你的,我这就准备讲了。她在门边等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等来。她走了出去,门关上了。他的机会没有了。噢,她为什么不等一等?那是她的错,因为她没有等。他就要讲出来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走出了房门。
当然,安绍尼可以在后面跟上去。不过不行,那也实在太难了,所以他没有跟上去,却来到了花园里,在那里悲悲戚戚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他受不了啦!他受不了她的冷面孔。他一定要赢得她的爱,让她回心转意,不再计较这件事。她用她的冷面孔伤害了他,让他为他自己觉得很难过。他也一定要伤害她,让她也很难过——她一定要为他很难过很难过,就像他为自己很难过一样。
有一次,贝尔蒂·大卫斯让他看如何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那叫马啃的印子,任何人只要自己在胳膊上轻轻的掐一下就能做出一个马啃的印子。贝尔蒂·大卫斯在他自己的小胳膊上作了表演,很骄傲地把伤口给他看。你卷起一只袖子,用另一只粗糙的袖口用力擦你的胳膊,你擦啊,擦啊,把皮擦去,再继续擦,擦到你的胳膊上有一个椭圆形的伤口。
安绍尼卷起袖子,在自己在胳膊上弄出了一个可怕的马啃印子。把它弄出来以后,他差一点自己看着都感到害怕。不过弄这种印子是一种巨大的欢乐,让心都能跳出来。有了这样一个看得见的伤口,不知怎么搞的,那个看不见的伤口也就不那么疼了。他奔到他的妈妈那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哭出了真的眼泪,因为另外一个理由,他一直忍住,不让它们流下来,现在他就没有必要再忍了。他跑到她跟前伸出他的胳膊,他的小手耷拉了下来。
“看看,妈妈,看看我给马啃的印子!”
他的妈妈吓坏了。对安绍尼说来,那种冷冷的样子消失不见了,代之以惊慌和怜悯的表情,那便是最好的止痛药。
“安绍尼,亲爱的,这是什么?”
“那是马啃的印子。”安绍尼抽抽噎噎地说。
一个马啃的印子。一匹马咬了他?哪一匹马?一匹陌生的马。在小径上。那马跑过来,咬了他跑掉了。
当她替他的胳膊上药包扎的时候,安绍尼很满意地看到她又重新爱他了。他成功地抹掉了她的恼怒,取代它的是惊慌失措。她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不过她真的吓着了。不过她安慰了他,擦干了他的眼泪,也不说一句重话吓唬他。他很快离开了她,心里很是快活,他在埃利·大卫斯的作坊里找到了他。埃利正在推刨子,抬起头来说:
“哈啰,你伤着了?”
“是的。”安绍尼说。
“怎么会的?”
“哦,没有什么。”安绍尼说。他说什么也没法告诉埃利那是一个马啃的印子。埃利·大卫斯是贝尔蒂的父亲,他这个把戏就是贝尔蒂教的。很可能埃利也知道这个把戏。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并不想对他的朋友埃利撒什么小谎,尽管他对自己的妈妈撒了小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以后,在他和他的妈妈之间有些事情不得不讲清楚。在他跟埃利之间什么事情不用讲就很清楚。
“这么说你今天不能工作了,我亲爱的!’’埃利说。
“我可以用锤子敲东西。”安绍尼说。
“没有什么东西好敲的,”他还在忙自己手里的活儿,“听到你父亲农场遭到了损失,我很难过。”过了 一会儿,他说道。
“你为什么难过呢?”安绍尼问。
“他是一个男子汉,又是一个绅士,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埃利一刨子推出去时说,“还有,你瞧,一个人倒了霉,还可能会殃及到别人。”
“是吗?”安绍尼很奇怪,他爸爸的农场情况不好怎么会让埃利也遭殃呢?“你也有一个农场,埃利? ”
“我?不。不过什么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安绍尼少爷。你瞧,就比如这个样子,当时运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对其他人也同样很好。当时运对一个人坏的时候,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本来今年夏天准备给你父亲的旧谷仓换个屋顶的。”
“你现在还准备换吗?”
“不,他来看我,说:
‘我们得等一等再换了,埃利,我遭到了损失。’他是这么说的。所以你瞧,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倒了霉,还会殃及别人。”
“你不会挨饿吧,埃利?你不会吧?”
“上帝保佑,我不会!而且倒霉的日子会过去的。当兴旺的日子又来找他的时候,也会来找我的。事情总是相互关联的。”
安绍尼跑回家去的时候耳朵边一直响着埃利的这句话。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还是头一次看到,虽说只是看到了那么一会儿工夫,一个人倒霉会殃及别人,也就是说一个人受了伤也会使别人受伤。他对妈妈这样狠心,也就是对自己的狠心。
他急急忙忙去寻找她。她正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她用往常的那副面孔而不是用冷冷的面孔看着他。对这副面孔说出一些话来容易得多。
他朝她奔去。“噢,妈妈!”
“什么事,安绍尼,胳膊还疼吗?”
“不,不怎么疼,妈妈。”
“我很高兴。”她说着,把他抱上了膝盖。
他在她的肩头上蹭着自己的脸,喃喃地说:“妈妈,我真想告诉你”
“那就说出来吧。”他妈妈说,一边摇着他。
当他告诉她早晨没法告诉她的话时,这些话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是的,它们一说出来,一切也就好了。安绍尼看到他自己的伤心跟他妈妈的伤心一起都消失了。埃利再正确不过了。
他惟一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就是那马啃的印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想告诉她。再说她现在不再担心这件事了,他自然也就不必给自己找麻烦了。还有,就算他告诉了她又怎么样?他以后是绝不会做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