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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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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天,许静英去拜访一位未来的同学。

    在省城那个教会女校读书的,现在加上了许静英,一共是三个。县里那些出外读书的姑娘们,总喜欢替自己所在的学校吹嘘,她们大都是心高气傲,嘴巴上不肯吃亏的,所以一总十来个女孩子倒因为“校籍”的不同而分成了好几派,尤其是教会派与非教会派之间,平日简直少往来,偶然碰到也常常互相讪笑。许静英既然要进教会学校,尽管她本来是无所属的,这时候也就被目为教会派了;她还没到过省城,不能不找个同行的伴侣,可是在同“派”二人之中她就只认识了一位:王伯申的次女有容。

    这位王小姐,年纪比静英小,应酬周旋却比静英周到;一阵风似的,把个许静英撮到了她自己的房内,王小姐就以老学生的资格演说起学校的情形以及新生必须注意的事项来了。静英默然记着有容的每一句话,很感激这位未来同学的热心,可是又觉得有点不大自在;王小姐将这学校描写成多么庄严,多么高贵而华美,颇使静英神往,但是,仪节又是那么多,规矩又是那么大,洋教员像天神,老学生像是些上八洞的仙女,新生一举一动稍稍不合式,就成为讪笑的资料,这在静英听来,虽能了解那是高贵的教会学校的派头,然而亦不无惴惴,想起了人家所说的童养媳的生活。

    王小姐似乎说的累了,抓起一把扇子来拍拍地扇着,热心地又说道:“一时也讲不完。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我告诉你的,请你尽管问罢。咱们以后是同学了,你不要拘束。”

    许静英点着头微笑,想要问问功课上的话,但因王小姐那么一大堆的讲述总没半句带到功课,便又恐怕这是“照例”不必多问的,问了又惹人笑话。正在踌躇,却见王小姐猛可地将扇子一拍,郑重其事问道:“喂,密司许,你的铺盖弄好了没有?”

    “铺盖么?”许静英摸不着头绪“那是现成的。不过,我们到底哪一天动身呢?”

    “什么颜色?什么尺寸?什么料子?”王小姐连珠炮似的追问着。但是看见静英那种茫然不懂什么的神气,料想她压根儿是个“外行”便拍着手笑道:“幸而我想起来了,不然,你就要做第二个冯秋芳!”

    “哦,——”静英更加莫明其妙。“秋芳姊怎的?她不是跟我们同伴进省去么?”

    “秋芳就是铺盖上出了乱子!我告诉你:家里用的铺盖,校里用不着。被,褥,枕头,帐子,全要白的,尺寸也有一定,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料子,最好是白洋布!”

    许静英这才明白了,她想了一想,带点羞涩的神气问道:

    “这也是章程上规定了的罢?不过”

    “章程上有没有规定,我不大记得清了,”王小姐抢着说“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的,这就比章程还厉害些。你要是不跟大家一样,自然也由你,不过,人家就要题你的绰号了,比方你用了花布的被单,他们就送你一个‘花布被单’的绰号。”静英想了想又问道:“被面用什么料子呢?绸的使得么?”

    “自然也由你。”王小姐有点不耐烦了,然而,似乎又不忍就此撇开这位新同学不加开导,她冷冷地又说:“绸的有什么不行呢!不行,也要看你的是什么绸,要是老古董的颜色和老古董的花样,那又该被人家题个绰号了。倒不如干脆用本色布的,又时髦,又大方!”

    “好,我就照你的话去办罢。”静英松一口气回答,心里一算,她那副铺盖几乎全部得改造,除了帐子,而帐子的尺寸大小是否合式,也还不知道。这些琐碎的,然而据说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到这时方才懂一个大概;以前她只担心自己的功课能不能及格,现在才知道还须研究自己的铺盖,衣服,用具,是不是都能及格。而且从王小姐的口气看来,倒是后者更为重要。静英心烦起来了,忍不住又问道:“有容姊,你瞧我的程度还够得上么?上次从你这里借去的读本,我还觉得深了一点呢!”

    “不要紧,不要紧!教读本的老师,人最和气。”王小姐轻描淡写地回答,可是随即蹙着眉尖,严重地又说道:“喔,险一些又忘记,你的被单和褥单都要双份;为什么要双份呢?为的换洗。一礼拜换一次,这是马虎不来的!教读本的玛丽小姐又兼舍监,在这上头,她十分认真,常常会当着众人面前,叫人家下不去。要双份,你千万不要忘记!”

    “嗯,我都记住了。”静英轻轻叹口气。

    王小姐觉得该嘱咐的已嘱咐了,便对镜将鬓角抿一抿,一面说道:“密司许,咱们到后边园子里凉快些。哦,你还没去过罢?我和二哥每天要到那边的亭子里吸一回新鲜空气。”

    “嗯!”静英随口应和。看着王小姐那松松挽起的鬓角的式样,心里禁不住又想道:也许梳头的样子也不能随便,都得仿照她们的。畏怯,而同时好奇的心情,又使她焦灼起来,她又问道:“有容姊,几时可以动身呢!”

    “唔——”王小姐转过脸来,似乎静英的念念不忘行期是可怪的,她将梳子随手扔下,淡淡一笑道:“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反正是在下一个再下一个礼拜之内。”

    “连同秋芳是三个人罢?”

    “不错。是三个。我已经跟爸爸说过,要一间官舱。自家的船,随你哪一天都可以。”王小姐忽然又眉头一皱,问道“你有几件行李?”

    “两三件——”

    “也就差不多了,”王小姐赞许似的点着头“土头土脑的衣服还是少带些。不然,你又要做冯秋芳第二。你听我的话,保没有错儿。秋芳就是爱自作聪明”王小姐扁扁嘴,又冷笑一声“她闹的笑话才不少呢!大概是想卖弄她有几件土里土气的衣服罢,上学期她光是衣箱就带了三只,哪里知道没有几件是时髦的,大方的;一开箱子,和她同房间的同学们就笑的喊肚子痛,说她是‘古董客人’,她还不识趣,一次一次献宝似的穿出来,连带我也怪不好意思。她那副尊容,——你猜,人家题她个什么好名儿?”

    静英摇头,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王小姐和冯秋芳那样不投契。

    “老南瓜!”王小姐笑着大声说“人家叫她老南瓜!不是有一种扁扁的,长满了小疙瘩的老南瓜?秋芳又喜欢涂脂抹粉,你闭了眼睛想一想罢,谁说不像,这才怪呢!”

    王小姐简直纵声笑了,她那稍嫌狭长的脸庞忽然下端开了个一字形的横杠,叫人看了也有点不大顺眼。静英本来倒觉得附和着笑也不好,不笑也不是,但从王小姐这笑容上联想到城隍庙里的白无常,便也忍不住笑了几声。王小姐笑声略停,便拉着静英道:“秋芳的故事还多着呢!咱们到后边的凉亭里去。妈在间壁正房里睡中觉。妈倒不要紧,爸爸就在那边新屋,你瞧,从这儿后窗望得见月洞门那边的洋楼。要是给爸爸听到了咱们这样大声笑,可不是玩的。”

    静英打算回家去,但是王小姐不依,拉着她下楼,绕过厅后的天井,向左首一个边门走去。当走过那所谓月洞门的时候,静英留神窥望一下,只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株大树罩着一座小洋楼,湘帘低垂,除了一个男当差的坐在大树下石墩上轻摇着葵扇,静悄悄地好像没有人住在那里。王小姐指着那月洞门内,悄悄说道:“爸爸办事,就在那边。一天到晚,客人多得很。爸爸没工夫一个个都见。差不多的就统统由值厅的孙先生去应酬。你看见他没有?他老坐在大厅长窗前,像个泥菩萨似的。”

    她们到了边门,恰好遇见了王小姐的二哥民治迎面匆匆走来。王小姐便唤他一同去。

    “不行,不行;爸爸找我去不知有什么事呢!”民治慌慌张张说,朝静英看了一眼,又看着她妹妹,似乎问:这位姑娘是谁?

    王小姐笑了笑,故意说道:“你忙什么?迟几分钟也不要紧。我知道爸爸找你是什么事。”民治果然站住了。王小姐拉他到一旁低声告诉他道:“就是冯梅生又来提那件事,爸爸也答应了;我是听妈说的。”

    民治的脸色立刻变了,注视他妹妹的面孔,好像要研究她这番话里有几分是真的。

    王小姐也懂得民治的意思,便推着民治走道:“去罢,去罢!谁又来骗你!你见了爸爸,才知道我不是骗你呢!”她拉着静英自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一眼,忽然叹口气对静英说道:“民治真也倒楣。冯秋芳的脾气才不是好缠的呢,民治不是她的对手。”

    静英不便作任何表示,却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少年已经走远了,不见影踪。

    在她们面前却展开一大片空地,所谓凉亭,就在左首,靠近三间破旧的平屋

    当下王民治走进他父亲的办事房,便打了个寒噤。王伯申浓眉紧皱,坐在那里只顾摸弄一个玻璃的镇纸,一言不发;斜对面的窗角,孙逢达尖着屁股坐在个方凳上,满脸惶恐。梁子安当地站着,手里捧了几张纸,在仔细阅读。民治看见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便想转身退出;可是父亲的眼光已经瞥到他身上,他只好重复站住,又慢慢的移步上前,正要启口,却听得梁子安说道:“东翁,就照这稿子呈复上去,也还妥当。显而易见,赵守义是串通了曾百行,来跟我们无理取闹。晚生记得很清楚,当初公司向县校借用那块空地来堆存煤炭,的确备了正式公函,还再三说明,县校如果愿意长期租借,公司可以订十年的合同。那时曾百行很客气,总说地是空着,要用尽管用。如今他倒不认有这回事了,那么,曾百行身为县校校长,学产是他该管的,为什么事过两年,才发觉该项空地被人家堆存了煤炭,那不是他自己也落了个大大的不是?这一层反敲的意思,似乎也可以做进去。”

    王伯申只看了孙逢达一眼,还是只顾摸弄那个玻璃的镇纸。民治又想暂时退出,但终于踅到王伯申背后一个靠墙的椅子里坐了,耐心等候。

    “子安兄的话,极是极是!”孙逢达接口说,依然是满面惶恐“回头我就添进去。至于当初借地的时候,我们虽有公函,曾百行确无回信,他只口说可以。要是有回信,怎么能丢?这一层,逢达可以上堂作证。”

    “也只能这样顶他一下。”王伯申开口了,慢慢地“凭这么一点小事,想把我王伯申告倒,恐怕不行!想来赵守义也未必存此奢望,不过——”他猛然将手中的玻璃镇纸在桌上一击,倒使背后的民治吓了一跳“不过他这么一来,唯们就够麻烦了!如果曾百行不为已甚,还肯跟咱们补订一个租地的合同,倒也罢了,否则,嗯——子安,空地上堆存的煤炭约莫有多少吨呢?”

    “啊啊,大约千把吨敢怕是有的。”

    “哦,可不是!哪里去找一块空地来堆这千把吨呢!”

    孙逢达忙献议道:“地方倒有。宅子右首那一方,不是很可以”

    不等他说完,梁子安早笑了笑摇头道:“不行。离局子太远了。这煤是天天要用的,总得放在局子附近。”

    王伯申也笑了笑,蓦地又双眉一皱,手拍着大腿说道:“赵剥皮之可恶,也就在这里!他偏偏挑出这个漏洞来,和我捣蛋。你们想想,千把吨煤,我们要用多少人工这才蚂蚁搬家似的搬到另一个地方去,而且又得天天搬回若干吨到局子里去支应使用。且不说这笔费用已经可观,光是这麻烦也够受!这样损人而不利己的毒计,也只有赵剥皮才肯干的。”

    满屋子忽然寂静,只有王伯申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的声音。

    梁子安踱了一步,去在靠门边的椅子里坐了,自言自语道:“赵守义是狗急跳墙,人家追他善堂的帐目,他急了就来这么一手!”

    “可是,”王伯申站了起来大声说“我们倒要瞧瞧,看是谁输在谁手里!”他又坐下,一面以手击桌,一面威严地发号施令道:“逢达,回头你去请梅生来,咱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先掘了曾百行这条根。要是姓曾的打定主意跟着赵守义和我为难,好,莫怪我反面无情,只要他自己问问,上半年他和女校那个教员的纠葛是不是已经弥缝得什么都不怕了?爱怎么办,由他自己说罢!”

    “早上碰到过梅生兄,一会儿他就来。”梁子安忙接口说。“还是我再去摧一催罢,”孙逢达站了起来“我就去。”

    王伯申又对梁子安说道:“朱行健这老头儿,我想还是再去劝他一劝。此人倚老卖老,不通时务,原也有点讨厌,不过,我们此时树敌不宜太多。今天上午又得罪了一位钱大少爷,这一老一少都有几分傻劲,要是发狠来跟我们为难,怕是不怕的,但又何苦多找麻烦。”

    “可是,东翁,”梁子安苦笑着“良材那话,实在没法照办。这不是我们得罪了他,是他出的题目太那个了,叫人没法交卷。”

    王伯申默然点头,过一会儿,这才又说道:“想来他不至于和赵守义走在一路。他在县里总还有几天,我打算请他吃饭,当面再解释解释。”

    “请不请朱行健呢?”

    “回头再看,”王伯申沉吟着说。“子安,你明天就去找他,也把我们租用学产那块空地这回事,原原本本对他说一说。这位老先生有个脾气,不论什么事,只要带联到一个‘公’字,便要出头说话;咱们这件无头公案里如果再夹进一个老朱来,那就节外生枝了,而且又是赵剥皮所求之不得的!”

    “要是他硬说不通,又怎么办呢?”

    “那亦只好由他去罢。咱们是见到了哪一点,就办到哪一点。”说着,王伯申站了起来,离开那座位,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又说:“哦,如果钱良材肯替我们说一两句,那么,老朱这一关,便可以迎刃而解;这老头儿最佩服良材的父亲,俊人三先生!”他仰脸笑了笑,忽地又转眼朝儿子民治瞥了一眼,嘴里又说:“子安,明天先找朱竞新,探一探那老头儿的口风,然后你再见他。”

    梁子安也退出以后,王伯申兀自在屋子里踱着,好像忘记了还有民治在那里等候得好不心焦。窗外大树有浓荫已经横抱着这小小的洋楼,民治枯坐在屋角却想像着那边凉亭里活泼愉快的谈笑,仿佛还听得笑声从风中送来。

    王伯申忽然站住了,唤着儿子道:“民治,现在你有了一个同伴,可以带你到日本去;他是冯退庵冯老伯的晚辈,老资格的东洋留学生,什么都在行。你在国内的学校也读不出什么名目来,而且近来的学风越弄越坏,什么家庭革命的胡说,也公然流行,贻误人家的子弟;再读下去,太没有意思了。”

    民治站起来连声应着,那口音是冷淡的,倒好像父亲对他说的是:现在中装也不便宜,又不好看,你不如改穿了洋服。

    王伯申也不喜欢民治这种淡漠的态度,睁大了眼睛看着民治好半天,这才慢慢地又说道:“你也不小了,人家的姑娘还比你大一岁;梅生也说过,趁今年他手头兜得转,打算办了他妹子的这件大事,我呢——也觉得今年闲些,先把你的婚事办了,也好。现在就等候退老一句话。他是冯家的族长,而且秋芳小姐又拜过退老的二姨太太做干娘”

    “爸爸!”民治这突然的一声,将王伯申的话头打断。不但王伯申为之愕然,甚至民治自己也大大吃惊,怎么心里正那样想,嘴里就喊出来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王伯申皱了眉头,看着发怔的民治。“怎么又不作声了?”

    “嗯嗯,”民治定了神,安详地回答“爸爸不是也不大赞成早婚的么?”

    “哦?我有过这样的话。”王伯申淡淡地笑了笑。“你还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罢。”

    “我打算读完了大学再结婚。”

    “为什么?”

    “我还不算大,今年才只二十一岁。而且,而且,冯——

    冯小姐也在求学时代,至少也得等她中学毕业了罢?”

    “哦!你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民治俯首低声说,但又提高了声音加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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