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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碰见邻居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城市里,两个人有多少几率成为邻居,又有多少几率在同一辆火车,同一个时间经过同一个地方?我算不出来,但我知道,这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假如,这个人又竟然是你的同乡呢?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惊叹这样的巧合。而现在,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人的出现,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坐在餐车里,他面前是一瓶啤酒,我面前是一杯可乐。我一边说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唇有点薄(相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太薄了),其中一个嘴角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个子很高,几乎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人(大约一米八五)。而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我几次在楼上阳台上看见的那件衣服,还有那条牛仔裤。膝盖上有一个不知是刻意弄出来的,还是不小心磨破的洞。
六个小时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之后,我坐公共汽车去新区,他坐公共汽车去老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住在同一个厂区里,两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去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火车站。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新区和老区。
要说明的是,这大概是独属于我们厂区的特殊情况。这是一个兵工厂,原本只有老区的那一片生活和工作区域,1986年,另一个兵工厂迁移过来,两个厂合为一个,这才有了新区。因地势局限,从新区到老区要走很远的路,即使骑自行车,也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所以基本上,新区和老区的人极少来往,甚至各有一个小学和中学。徐退读的,是老区的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我读的是新区的第二小学和第二中学。中学毕业,我们都考入了外地的高中,三年后,又都考入了省会城市的大学。
“你回家做什么呢?”我问他。
“没什么事做,就是想回去待一阵。”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又问。
“没工作。”他笑着说“我是一个闲人。”
怪不得过去从来没见他出过门。我想。
“那你怎么生活?”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说:“各种途径。”
但我不好问什么叫各种途径,只好说:“我还在念书。”
“哦。”他说。
“现在放暑假了,所以回来看看。”
“哦。”他又说。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遇到的,最难理解的人。但他并不显得高深莫测,他爱笑,也爱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连反驳也是。在火车上的这六个小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人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或许应该有所提防,但我还是常常忘记。
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站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回到各自的车厢,拎上各自的行李,在出站口又碰面一次,最后,各自坐上不同的公共汽车。一个开往新区,一个开往老区。
上一次回家,是在半年以前,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对这里的任何景物都没有一点哪怕是亲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视而不见的地步。然而现在,随着道路的推进,逐渐由心底升起的异样,也在一点一点加深。车窗开着,略带汽油味的夏日清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时扭头去看另一侧的车窗,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破败?
然而景物并没有变化。道路两旁的树木肯定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肯定还是半年以前的样子,甚至,临街的各种店铺还多了一些。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到处充满了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明白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人,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另一边座位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包括此刻同样看着窗外的人。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看见我便叫了一声。我走进单元门,1楼1号的门正打开着。我在门口放下背包,一边脱鞋,一边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拎着早点。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心里想着。
谈话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毕,亲热的话也说了不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上个月我去了昙华林。”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里变化挺大的,好多过去的住户都搬走了。据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景区了。”我仍然暗暗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母亲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很多老房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1989年吧,我四岁的时候?”
母亲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惶恐、惊惧、慌张、尴尬、担忧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过去谈起最需要对我隐瞒的事时,也没有过。如此看来,她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很快,她将对我撒谎——我想。
“哦,对,对,昙华林吗那时你去过的,我差点都忘了。十多年了,谁记得住啊。”
“我记得倒很清楚的。当时我住在小姨家,是吧?”
“是啊,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记得,小姨家对面是过去的教会医院。”
“是,都是老房子呢。”
“教会医院前面还有一棵挺大的榕树。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经常爬上去,还从上面摔下来过。”
“嗯,对。”
我沉默了,看着母亲的侧影。她盯着电视,没有看我。旁边坐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父亲。我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后转移了话题。
母亲说了谎。小姨家对面并不是过去的教会医院,而教会医院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大榕树。我也就更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成功地爬上过任何一棵树。
但至少,我知道了:母亲根本没有去过昙华林。而小姨家,也从来不在那里。
罗明是对的。错的人,是我。家人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然而,假如仅仅是他们说了谎,那我对昙华林的回忆,那些树木,那些老房子,那个铁盒,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只感到心乱如麻,恨不得一口气问个究竟。可我不能这么做。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暑假结束前的任何一天,总之需要慢慢来。至于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夜里躺在床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我说,罗明,你是对的,小姨并不住在昙华林。
罗明回:料到了。你需要小心,不知怎么,最近总是有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不清楚。总之一切小心,如没有结果也无所谓。等你平安归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犹豫了很久,终于只是回了一个字。
好。我说。
不可能无所谓。我要一个结果,我要得知,在1989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中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徐退。知道他一定会找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按下接听键。
“还在睡觉吧。”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笑了“在睡觉,不过已经醒了。”
“出来玩?带你逛旧厂区。”
“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主要是,想改天让你带我逛新厂区,先还份礼。”
“好吧。”我又笑“几点?”
“现在。”
“现在?我还没起床。”
“那就赶紧。到下午可就热死了。”
“现在也很热嘛。”我看了看窗外“晒得要死。”
“你还真是”
“好好,”我坐起来“现在就来。在哪儿见?”
“新区到老区的那个大门,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半小时到。”
挂断电话,急忙起来刷牙洗脸。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出来,就问要不要吃饭。我说不吃了,跟人约好了出去玩,在外面吃饭。母亲“哦”了一声,又接着看电视。出门前我向母亲要了自行车的钥匙,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向新旧厂区交界处的大门赶去。
徐退已经在那里了,斜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抽烟。旁边是一辆黑色略旧的二八自行车。我发现他终于换了衣服。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终于换衣服了。”
“嗯?”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看你在阳台上,总是只晾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所以”
“哦,那个啊。”他无所谓地笑笑“怎么样,现在走吧?”
“嗯,先去哪儿?”
这个下午我们几乎逛遍了整个旧厂区。总结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更复杂,人更多,面积更大,各项设施也更成熟。而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似乎也与新区的人不同。主要是表情,说话的音调,举手投足的动作,等等。而这里的地形也常常在变化之中。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上坡下坡,或者穿街走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停在一所学校的门口。此时无论是我,还是徐退,都已经面红耳赤,满脸是汗。
“这是?”
“第一小学,我以前的学校。”他说。
所有学校在暑假时大概都是同一模样。特别的空旷,特别的冷清,到处是长到一米高的杂草(往往开学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师生除草),而此刻,最重要的是——大门正紧锁着。
“会爬围墙吧?”他看看我的衣服“还好今天没穿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会。”我说。
这个厂里没有小孩不会爬围墙。那几乎成为我们童年时最重要,也最必然的活动。因为这里到处是围墙,而围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块也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只要鞋不滑,手指还算有点力气,就能很轻松地爬上任何一堵围墙。
但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这比小时候难多了。首先是脚已经长大了,要严密地塞进砖缝就不太可能。再就是,比小时候长大了两倍的身躯,挪动起来也很费力。徐退倒是三下两下翻了过去,在围墙那边叫我的名字。
过了好久,我才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心脏仍然激烈地跳动不止。
“终于下来了。”我擦擦脸上的汗,喘了口气。
接下来是参观。教室的铁门也锁着,不可能上去,只有在楼下和操场上四处闲逛了一番。徐退指着三楼的一间教室说,那就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我问,哪间?就是三楼上,太阳照着的那一间。
果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那间教室的窗户上。
“这倒是很好辨认。”我笑着说。
“跟你们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的?”
“要大一些,楼房也高一些,再就是,感觉上好像新一点。”
“新?怎么会,这里的年代肯定比你们学校早。”
“不知道,那儿总是显得很旧。”
我们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三楼的那间教室。
“同学的名字还记得起吗?”他突然问。
“记得起一些吧。”
“挺奇怪的,现在我居然全能记得起来。”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准确到年级。”
“每一年的同学?”
“夸张了点吧?”他歪着脑袋,笑得很开心。
后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没有徐退的这句话,也许这个暑假我将从家里一无所获地回到学校。以后的经历会不会因此而改写?这种问题,在遇到丁小胭时我没有问过,在遇到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罗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不管发生什么,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徐退不同。
这天夜里,我打开房间写字台的第四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相册已经十分古老,塑料插袋和照片粘得很紧,小心翼翼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照片全部从相册中取出。还不小心弄破了一些。
照片堆得满床都是。上面是不同阶段的我,许多个现在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朋友,亲戚。毕业照也夹杂其中。仅凭回忆,我也许分不清这些照片的年代。但从小我便有一个习惯——在每一张照片后面,写上拍照时的具体日期,有时还会加上一两句注释。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在某地这样的话。
我一张一张查看着照片背后的时间,默默记录它们的年代。反复地比较、归类,偶尔呆呆地陷入一段回忆这些,几乎花去了我整夜的时间。
当我发现那件事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
所有的照片,都按年代整理成几堆,摆在我的面前。之后翻开每一叠照片的最上面一张,便可以看到这些时间的记录。那时,我发现,这许多照片之中,少了一个年份。我又急忙去翻毕业照。将所有的毕业照按次序排好之后,我同样没有看见这一年的名字——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