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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帮个忙吗?”在车上,高览说。
“什么?”
“我五一的时候要回一趟家,大概两三天吧,公司里没人,想让你帮我看一下。”
“我帮你看公司?这个我做不来。”
“其实也简单,就是接接电话。有人要快递的话,记下地址和电话,让送货员上门接货就可以了。只要两三天。你五一的时候没什么安排吧?”
“没安排。但是”
“没关系的。主要是安排别人我不太放心。”
我无可奈何地想了一阵,只好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就是五月一日。这以前我跟着高览,熟悉了整个工作流程。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很简单,多半只是接电话和打电话。而他反复叮嘱我的只有两点。第一,对货物内容要保密。第二,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以外的所有事,都要等他回来处理,尤其是,不要亲自去货仓。
我都严肃认真地做了保证。日子很快就到了五月一日,我送他到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他把钥匙递到我手上,说两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别担心。我不担心,但免不了有些离别时的怅然。我看着他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检票口靠近。快到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挤出人群,跑过来对我说,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千万要记得,那种对方不肯说出内容的货,无论如何都不要接。
但那时,我只顾着催他快点上车,却忘了问他,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愿意说出货物的内容。
送走高览以后,我就去了潜行快递公司。其他公司都关着门,二楼的走廊上,只站着我一个人。想起高览说的“快递公司的性质不同,就是过年也放不了假,否则就会失去信誉”觉得这份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开间小店恐怕都要好些。
我打开门,放下包,又打开灯,接着打开桌上的电脑,看了一阵,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财物报表,什么也没有。本想看看过去都快递过什么活物的,但是看来资料并不存放在电脑里。整个下午,我只好玩纸牌游戏。连电话也没有一个,除了两个打错的。
第二天也仍旧如此。我以为三天时间大概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真的接到了一笔生意。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高览回来的前一天。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玩空当接龙。这个游戏比起纸牌来,难度要大些,但也很能消磨时间。我正玩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在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拎起听筒。我想,大概又是打错的。
“喂,你好,潜行快递公司。”我说,这套词是早就背熟了的。
“我有东西要快递。”一个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哦,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我们”
“知道了,”那人说“我要快递的就是活物。”
“哦,好的。”我连忙拿过纸和笔“你的地址?”
“昙华林31号。”
我愣了一下。对方大概见我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昙华林吧?”
“知道。我们马上过来取货。”
然而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更重要的是,忘了问货物的名称。这都是因为,刚刚我恍惚了一下。昙华林,是我再熟悉不过、但又那么久远的名字。
四岁的时候我来过这个地方。1989年,正是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那年。当时,这个叫昙华林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对于这里的清代建筑,人人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它们多么珍贵。除此以外是几户旧房,几处不太茂盛的昙花,破旧的仁济医院,两层楼,黑砖、红瓦、尖顶,深锁的铁门。墙面的黄色涂层和木窗正在开始脱落和腐朽。住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瓦棚。瓦棚面对马路一侧的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连狗都没有。娟娟阿姨说。
娟娟阿姨是妈妈的表妹,我四岁在昙华林住的就是她家。虽然叫阿姨,可她比我只大了五岁。1989年,她上小学三年级。
她家的房子是解放前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上其他木料选得又很考究,房子看上去很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风吹日晒之后,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和周围的风景十分搭调。据说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家,在娟娟阿姨他们家搬来的前一年冬天得肺癌死了。1975年,她还没有出生。
这附近类似这样的房子很多,除了过去的仁济医院旧址,还有美国传教士创建的教会医院、瑞典驻汉领事馆,等等。只是现在看起来远没有1989年时那么结实,一些老建筑几乎就是危房,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1989年我和娟娟阿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半夜从窗户里爬出来,跳下二楼的阳台,在院子里挖坑。为什么要挖坑呢?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只记得那时挖了很多的坑。我们把挖出来的土填到昨天挖过的坑里,第二天再把另一个坑的土填进来。我们近乎变态地喜欢这种重复而无趣的工作,直到两个月以后我离开这里为止。也可能,在我离开以后,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挖着。
娟娟阿姨14岁那年,被火车轧死了。据说她是准备沿着铁路离家出走。出走前,给父母的信放在茶几上,用一个杯子压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警察打来电话。那天倾盆大雨,整个人被轧成成千上万的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警察们不得不用长竹竿驱赶饥饿的流浪狗。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铁道旁的河沟,成为鱼食。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昙华林。妈妈和表舅一家也不再来往。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只是就这样没有了那家人的消息。这期间只从报纸上看见过一次昙华林的名字。政府要对昙华林的清代古巷进行修整,也就是“昙华林保护工程”
现在,那些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房子这种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命运可言。
我恍恍惚惚地想了一阵,终于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给货仓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们,昙华林31号有货要装,但我忘了问电话号码和货物内容。
“这不太好办啊,”送货员之一说“没有货物内容,我们不能去取的,这是规定。”
“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我说“都是我不小心,这边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又已经答应了别人,如果不去取的话,失去信誉就更不好了。”
“要不你给高览打个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关着机呢。那边客户还在等着,只能麻烦你们先去一趟,到那边问问情况,然后再决定装不装,你看这样行吗?”
“等一下。”送货员之一低声与旁边大概是送货员之二的人商量了一阵,然后说“好吧,我们先去看看,要是能装就装回来了。”最后又补充一句“下次你可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啊。”
“好,下次一定注意,麻烦你们了。”
这样一直到下午六点,电话也没有一点消息。其间给仓库打过电话,没有人接。打送货员的手机,也同样没有人接。我只有猜想,他们大概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在楼下吃饭时又打了一遍,情况还是一样。我开始有点担心。吃完饭,我在马路边犹豫了一阵,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亲自去仓库看看。货物要么运回来了,要么就还在路上,不管怎样都是亲眼看一下比较好。
天已经黑了。我险些没能找到通往仓库的路。这里白天就已经算是偏僻之地,到了晚上,更是荒凉得可怕。昏暗的路灯光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仓库,看起来有点陌生。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变谨慎起来,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一个人也没有。
等走到仓库门前,才发现卷帘门上的小门居然没有锁。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没有灯,听起来也好像没人。仓库旁停着那辆小货车,说明人已经回来了,很可能正在附近吃饭。
我推开门,在门口向里看了一阵。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走进去,摸黑按下贴墙的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地交相闪烁着亮起来,白光顿时弥漫整个仓库。我从没注意到有这么多只荧光灯。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留了下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实验室的铁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门。还好,门一直开着,还能看见门外的路灯。突然间觉得再也没有第二个让人如此讨厌的地方了。
仓库里的箱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有点疑惑,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太安静了,恐怕堵住耳朵也没有这么安静。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缓缓走向那些箱子旁的办公桌,一边走一边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降低。真冷。这么宽阔的地方,大概不冷也不成。我忍不住搓了搓双手,又把它们插进衣服口袋。
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放着类似货单样的东西。一叠a4大小的纸。箱子是不敢靠近的,毕竟差点因此死掉。但眼前最近的那个箱子,我还是多看了几眼。它离仓库底部的其他箱子有些距离,会不会是今天新搬来的呢?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叠纸。
果然是送货单。但第一页上的货品名称全部用黑色墨水抹去了。保密工作还真是严密。只剩下日期。后几页也都是这样。我也不再多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3日,地址是昙华林31号。可看到货物名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只写着一个字——人。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细雨。可还是从雨伞下斜斜地飘进来,弄湿了我的毛衣。我自己的背包也好,高览的旅行箱也好,全都淋得黑糊糊的。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说别把行李放在车座上。车内空气给空调和烟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热线节目。树叶脱尽的杂木林像海底珊瑚一样,在路两侧展开湿漉漉的枝条。
“你怎么了?”高览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刚刚在火车站就不对劲,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司机,说:“下车再说吧。”
目的地是高览的办公室。高览放下背包,打开饮水机上的热水开关,接了两个电话,之后热水烧好,他泡上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我用茶杯暖着手,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口。
“昨天我接到了一笔生意。”
“嗯,没做好,还是和客人有什么纠纷?”
“不是。”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我不应该接下来。因为之前你就说过,不知道内容的货不应该接。但是当时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你这里的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我只有让送货员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再作决定。可他们就直接把货装回来了。”
我看到高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那是什么东西?”
“是人。”
高览愣了一下:“人?活人?”
“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现在呢?”
“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货仓了。我把他放了。”
打开箱子前我曾经犹豫过一阵。从货单上的编号看,就是离我最近的,我一进门就注意过的箱子。我不知道打开箱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比如,箱子里的是不是正常人,打开以后会不会有危险。还有,那两个送货员既然已经知道货物内容是一个人,还装了货,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甚至,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整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就这样贸然打开箱子,能行吗?
但最后,我还是打开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仓库门开着,那两个送货员随时可能回来。过了今晚,箱子里的人就会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我不再多想,从墙角取来钉锤,把箱子上的钉子一个一个撬开。这花了我不少工夫,手也磨得生疼。这期间箱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的人大概已经死了。
所有的钉子终于全部取完。在箱子一侧的木板倒下来之前,我退后了两步。木板轰然倒在脚下,嘭的一声,在原本寂静的仓库里显得颇为惊心动魄。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四块暗灰色的木板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电视机里的固定画面。这一刻我几乎确定这个人就是死了。但静静地站了两秒之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脖颈附近伸出手去。
皮肤是暖的。似乎还能感到颈动脉的跳动。我这才不再犹豫,用手将这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面容颇为俊秀,但紧紧地皱着眉。这种天气不知为何穿着一件皮衣。我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呼吸平稳,面色看起来也不错,好像仅仅就是昏睡过去了。我用力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再推,还是如此。没有办法了,我想,只有用水试试看。
旁边的办公桌上放着大半杯水,早就凉了。我端过来,从那人的额头浇了下去。只听那人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一看见我,立刻想坐起来,头一下子就撞在了木箱上。他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儿?你是谁?”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个仓库。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警惕地看我。
“我还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快递公司的仓库,我看见送货单上写着‘人’,就打开看看,然后就发现了你。”
“快递公司?”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箱子“我怎么会在快递公司的箱子里,我又不是货物。”
“这是一家有点特别的快递公司。”我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们只快递活着的东西。”
“但是也不能快递活人吧?”他开始有点愤怒起来“就不怕违法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错吧。所以我才打开箱子看看。”
“你是这个公司的人?”
“不是。我只是暂时帮忙的,开公司的人是我的朋友。”
他摇了摇头,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口袋,然后舒了口气。看来没丢什么东西,也没受伤。
“你还能想起被装进箱子以前,你正在做什么吗?”我又问。
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当时当时我正在推销洗发水对对,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我明明正在看那个人的头发怎么后来就好像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睡过去,或者被人打晕什么的?”
“好像没有。就是在看头发嘛。”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地址。
“你是被人从昙华林31号送过来的。”我说“当时你是在那儿吗?”
这人的脸色突然一变。
“你说昙华林31号?”
“是啊。当时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个地址。”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很年轻?”
“是个女人。但是不是年轻,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喃喃地说着,到后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只看见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接着,他又神经质般地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脚,最后,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等一下,”我说“你留电话给我吧,万一我这里有什么线索,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好找你。”
他犹豫了一下,匆匆忙忙地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我:“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就快步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没有工作地址,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手机号码,一些毫无意义的修饰图片。他叫刘小军。从他刚才的话来看,大概是个推销员。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然后开始钉木板。在不清楚那两个送货员装一个人回来的原因之前,我还是得把木箱恢复成原样。这比拆木箱还要麻烦。先要用力推上木板,然后将钉子一个一个再钉回去。可还没钉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送货员之一回来了。我回头时,他已经站在了门口,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钉锤,还有身后的木箱“你动这个箱子了?”
我无话可说。
“下午你们一直没给我电话,所以我过来看看。”
“电话我打了,一共打了两个,都占线。后来再打过去又没有人接了。”
看见他走过来,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钉锤。
“我打开箱子了。”我说“你们怎么能装一个活人回来?”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桌上已经翻开的货单合拢。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运送活人难道没有什么?”
“等一下你不会把人给放了吧?”
“活人我当然要放。”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突然沉下脸来。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他没好气地说“反正人都被你放了。明天等高览回来,你跟他说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争论些什么,早点离开这里再好不过。于是我立刻扔下钉锤,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无非是在掩饰我的不安而已。
我不能肯定,高览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的生意。运送活人,或者其他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从刚才送货员的表情和语气看,是极有这样的可能性的。但我却很难开口质问高览。甚至只是在心里质问,也让我觉得尴尬不已。在办公室里,我对他讲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就再没多说什么了。他也没再开口。手机时间显示为下午六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吃饭去吧。
吃完饭,夹杂着雨点的夜风已经彻底变凉。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电视,高览拉开在楼下买的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港片、周杰伦、广告、天气预报、白色噪音高览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蚯蚓般的恐惧。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我也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下去。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昏暗中彻底没了气息。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何必如此呢?我想。不管高览做了什么事,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本不应该坐在这里闷闷地喝酒,看电视,一句话不说。我缩在被子里,感到冷。我默默地体会着冷。
从这时起便有一种预感。我和高览,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食指,一。中指,二。然后,食指,一。中指,二。王树是一,高览是二。而日子转眼就快到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