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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常风在书房看儿子常破奴作的一篇应试八股。
常破奴十四岁时通过了县试,十五岁通过府试。今年他将参加北直隶学政主持的院试。
若能通过,便会得到秀才功名。
作为太子的东宫伴读郎,常破奴得到的教育资源是整个大明最顶级的。
东宫的老师有李东阳、谢迁、王华、杨廷和随便拎出一位都是当世大儒。
常风仔仔细细的看完了儿子所作八股文。心中感叹:壮壮的制艺功夫比我还要强一些!
说不准若干年后,壮壮考中了进士,我这个当爹的还是名落孙山。
不过作为父亲,严厉是必须的。
常风心里虽夸,嘴上却骂:“荒唐东西。整日舞枪弄棒,斗鸡走狗。可算用功一回,作了这篇还看得过眼的文章。”
常破奴十分不服:“爹,什么叫‘还看得过眼’啊!李先生说,我这篇文章已有举人火候。”
“若将此文拿到会试阅卷房,八位考官阅卷,我至少能得四个圈呢!”
常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戒骄戒躁,好好攻读。别老想着跟太子去御苑狩猎。”
“你爹被人唤作屠夫。你得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上去,得中进士,才能够改咱们家的口碑、门风。”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常风并不喜欢大明的科举体制。但又渴望自己或儿子融入这个体制。
常风把文章递还给常破奴:“你姑姑让你明日去郡主府吃鲅鱼馅饺子。你带着文章,让你姑父品评指教一番。”
“你姑父是正经的二甲进士出身,是科场前辈。”
常破奴道:“知道了爹。那我先回房了。”
常破奴走后,刘笑嫣来给常风送夜宵圆子。
常风道:“咱儿子的制艺天赋比我这个当爹的强啊。”
刘笑嫣道:“刘瑾说,东宫上课时几位先生一个劲夸壮壮。”
“喏,豆沙馅的圆子。快吃吧。”
常风将盛着圆子的青花碗推到一边:“没胃口。”
刘笑嫣问:“怎么,遇到难事了?”
常风答:“遇到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刘笑嫣不解:“想当年你连万通、尚铭、万安、刘吉都不怕。还有比他们更可怕的敌人嘛?”
常风叹了声:“我遇到的这个敌人,不是一个人或一方人。而是一群人、几方人。算了,不说了。咱们回房困觉吧。”
夜半三更。常家人皆已入睡。
一个黑影悄咪咪的来到了常府大门口。将一封信塞进了门缝里。
翌日黎明前,门房正要打开府门,清扫大门口。突然发现门缝里夹着一封信。
信上写着“锦衣卫常同知亲启”,却没有署名。
门房将信交给了在饭厅吃早饭的常风。
常风撕开信封,信上的内容让常风吃惊不已。
这封匿名信的大致内容是:右军都督叶广乃双木会股东之一。知双木会内情。常同知若要彻查双木会,可先与叶广畅谈一番。
常风将匿名信揣进袖中:难道有人暗中助我?是谁?
双木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秘密。助我之人是如何知晓的?
常风满腹疑惑,去了奉天门参加早朝。
早朝之时,常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武官班中的叶广。
叶广是常风的老熟人了。成化末年二人一同保过储。李广制造“御苑兵变”事件时,又是常风替叶广洗脱了冤屈。
叶广参加过成化犁庭,很会放火。属功勋老将之列。
那日闽商会馆夜宴,常风在二楼见到了叶广。
他知道叶广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牵扯进了走私贸易。但没想到他陷得这么深,竟还是双木会的股东之一。
下朝之后,常风没去锦衣卫。而是去了右军都督府。
都督府分为五军。前身是吴王时期的大元帅府,大明立国后改为大都督府,总掌天下兵马。
洪武十三年,太祖爷为防大都督府权力过大,将其一分为五。
永、宣时期,朝廷又将兵权细分为统兵权、调兵权。统兵权归五军都督府。调兵权归兵部。
土木堡之变后,五军都督府的地位急剧下降。
一大批显赫的勋贵都督官在土木堡阵亡。于谦领导的兵部成为了京师保卫战的主导者。
京师保卫战结束。于谦为代表的带兵文官地位蹿升。
兵部总督军务、总掌武将任免。统兵权、调兵权在实际上尽归兵部之手。
可以说,于谦开启了文官掌兵的时代。
至弘治朝,都司卫所任命武官,连呈送文书至五军都督府的程序都被省去。
京营兵权由兵部文官、御马监内宦共掌;地方兵权由各地巡抚总掌,都司、总兵皆受制于巡抚。
比较特殊的地区,譬如西北,兵权由三边总制掌握。
文官才是大明军队的真正领导者。
说句题外话,后面朱厚照御驾亲征,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从文官手中夺回兵权。
五军都督府已经沦为摆设,只能管管军户屯田。
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几乎成为了一个荣誉称号。
都督只有兼任实职才算有权在手。譬如叶广就担任了五军营提督武臣。
常风来到了叶广的值房。
叶广有些惊讶:“常风,你小子是忙人。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常风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来找叶兄叙叙旧?”
叶广道:“来,坐。”
随后叶广亲自给常风泡了茶。
常风抿了口茶:“好茶。福建武夷山大红袍,对吧?”
叶广道:“你小子嘴挺刁。”
常风放下茶盅:“在懂茶之人看来,红茶上不得台面。”
“我听说,西洋人倒是很喜欢花果香气浓郁的红茶,不喜欢略带苦味的绿茶。”
“每年都有海量的武夷山大红袍被海商卖给了倭寇。又由倭寇转卖给了西洋人。”
叶广从常风的话音中听出了端倪:“我就知道,你今日来此不光是找我叙旧。说吧,什么事?”
常风直截了当的问:“我听说叶兄是双木会的股东之一?”
叶广一愣:“什么双木会三眼会的。我没听说过。”
常风叹了声:“唉,叶兄,你就别装糊涂了。我凡是来找你,自然已经知道了内情。”
叶广沉默不言。
常风道:“我的叶兄,你好糊涂啊。跟东南海商搅合在一起,往重了说是通倭。”
“海商和倭寇,向来是一家!引倭入寇的罪魁就是海商。”
叶广还是沉默。
常风道:“我再说句不好听的话。沿海多少赤胆忠心的将士死于倭寇之手?”
“你从海商手里拿银子,当双木会的股东。对得起那些殉国忠良嘛?”
“对得起今年春刚刚壮烈殉国的尤天爵嘛?至少在名义上,尤天爵是你的下属袍泽啊!”
叶广终于开口:“我有难言之隐。我当双木会的股东,也是为了曾经的袍泽。”
常风问:“此话怎讲?”
叶广是直来直去的武将,常风又是救过他命的恩人。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曾久在辽东边军任职。
成化犁庭的最后一战,由于他指挥失误,导致上百弟兄阵亡,两百多弟兄重伤。其中不乏断胳膊断腿者。
按照朝廷规矩,阵亡将士的家眷,朝廷会按年发给抚恤银子。
重伤残疾的将士,朝廷亦会按年抚恤。
然而,十年前,他的辽东旧部们给他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抱怨、诉苦。
朝廷的抚恤,是经由户部、兵部、辽东巡抚衙门、兵备道衙门一层层拨发下去的。
雁过自然要拔毛。各衙的文官们你挪一点,我挪一点。发到忠烈家眷、残疾士兵手中,所剩寥寥无几。
这导致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
叶广没办法替他们主持公道。大明的军费也好,抚恤银子也罢,都是这样雁过拔毛。此乃约定俗成的陋规。
叶广虽身居高位,却无法跟整个体制为敌。
于是叶广选择自掏腰包,接济旧部和忠烈家眷们。
叶广是都督级武官,属武官中五位职级最高者之一。他的家境很殷实。
可是,再殷实的家境也架不住成年累月的接济几百人。
叶广的家财慢慢空了。
就在此时,林家派驻京城的一个管事主动找上了门。
那林家管事消息很是灵通,竟知晓了叶广手头拮据,接济旧部无以为继的事。
他主动提出,让叶广加入双木会,成为股东。
只需叶广跟在南直、浙、闽、粤四地沿海的老下属们打个招呼,不要为难林家的海船每年便可坐收分红万两。
林家还出资,在大兴县建了许多房子,置了几千亩地,建了一间学堂。
叶广的那些残疾旧部、阵亡弟兄家眷,可以来大兴县,到林家建的房屋居住。孩子还可以免费上学堂。每户还给十亩地过活。
叶广为了旧部们有个好归宿,便答应了下来,成了双木会的股东。
听完叶广的讲述,常风感慨:“林家当真好手腕。找准了你的痛处,一下就将你拉下了水。”
叶广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常屠夫可以循理循法处置我。但只求你别为难我那些伤残旧部、忠烈遗孤。”
“他们对此事一无所知。”
常风微笑道:“我怎么敢处置你?按太祖爷定的规矩,你算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规矩是规矩,遵不遵守是人的事。五军都督府其实根本管不了锦衣卫的人。
叶广问:“那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
常风答:“我找叶兄是为了问明两件事。第一件事,朝中还有那些重臣、将帅是双木会的股东。”
“第二件事,三年一度的分红大会在何时何地举行。”
叶广一愣:“第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那日去闽商会馆赴宴的人,几乎都是双木会的股东。”
“第二件事,恕我无可奉告。”
常风抱怨:“叶兄还是拿我当外人啊。”
叶广道:“你说反了。正因为我不拿你当外人。我才不告诉你。”
“你神通广大,应该知道双木会身后站着多少人。”
“你打听分红大会何时何地举行,无非是要去查双木会。”
“我劝你一句,双木会你动不了!你若去查,必定引火烧身。”
常风道:“按你的意思。尤天爵就白死了?”
叶广一愣:“尤天爵之死与双木会有关?你有证据嘛?”
常风道:“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直觉。”
叶广道:“你可以凭着直觉抓一个两个官员。但你不能将成百上千名官员一网打尽!”
“即便你把官员们全抓了,皇亲国戚你抓不抓?勋贵公侯伯你抓不抓?藩王宗室你抓不抓?”
“你应该知道,林家的寡妇是个手段高超的女人。”
“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将大明有权势的人,全都绑在了她家的海船上。一损俱损。”
常风站起身:“好吧。既然叶兄不肯告知,我就告辞了。”
叶广道:“不要想着查林家了,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傍晚时分,常风回了家。
刘笑嫣正在前院教常破奴耍剑。
常风看了一会儿,宝贝儿子的剑耍得嘿.还真有模有样。
常风心中很高兴:我儿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呢。
他嘴上却说:“整天舞枪弄棒,能不耽误制艺正业?”
常破奴收了剑,说:“爹我去书房读书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儿子走后,刘笑嫣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晌有人来送了请帖。好像是给皇后娘娘送龙涎香的那家人,请你今晚出去赴宴。”
常风眉头轻挑:“林家?”
刘笑嫣回到大厅,拿出了请帖。
这请帖够场面的,帖上的字竟烫着金箔。
请贴上写着,林夫人今夜在闽商会馆设宴款待常同知。
常风心道:十有八九是鸿门宴。以闫盼儿的神通,应该已经知晓我在查双木会了。
不过他还是打定主意,前往赴宴,一探深浅。
入夜,常风出了府,骑着马直奔闽商会馆。
一到会馆门口,二十名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齐刷刷的向常风行礼。
众女子齐声道:“恭迎常爷。”
常风一挥袍袖:“免礼。”
他心中琢磨:难道闫盼儿给我设下了美人计?要用一堆美女收买我?
也太小瞧我了!
我虽有男人的通病,也喜欢美女。可我不蠢,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美女都收。
收了双木会送的女人,就被双木会脱下了水。都不如去怡红楼花几十两银子,提上裤子不认人。
一众美女引领着常风来到了闽商会馆二楼的一个饭厅。
一进门,常风便呆住了。
只见闫盼儿穿得清清凉凉,站在饭厅之中。
那风韵.恐怕怡红楼的头牌都不及她。真的是一个媚入骨髓的女人。
常风当年吃过九夫人的大亏。深知男人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下意识的警觉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