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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要随军出征
连星茗抿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连玥观察着他的表情,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道“星星,你会觉得皇姐不自量力吗女子参战,多半让人诟病。”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道“怎可能,女子参战让人诟病,那是因为人们根本就没有给你们施展的余地。不说其他,那漠北最骁勇善战的将军,不也是位女子她能行,你定也能行。皇姐从小便聪慧,论起熟读兵书,你的见解要比我精到许多。而今国危披上戎装,何人要诟病在嘲讽你之前,倒不如先看看自己能否舍下安生日子,冒险奔赴前线。”
连玥这才长舒一口气,温柔笑道“有星星的支持,皇姐也能稍稍安心。你可知道前些阵子的洞台堡之战”
连星茗摇头“我被禁足了,不知道。”
连玥弯唇道“漠北自西南方向绕行,预备攻陷洞台堡,威武大将军驻守洞台堡。守城数日,老将军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商议对策。”
守城数日
这四个字连星茗实在是太熟悉啦,有种听之便觉惊忧、胆颤的错觉。
这七年来,佛狸一直在守城。
却节节败退。
直至今日已经痛失小半国土。
“这座城守不住了”、“某位少将军英勇就义”、“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几乎成为佛狸的家常便饭,时常从各个蓬莱仙岛弟子们的口中说出,大家虽然都避着连星茗谈论战事,唯恐让其忧虑。可连星茗多多少少还是听闻过。
在他的刻板印象中,“守城数日”的下一句话,就应该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他艰涩动了动唇,声音闷在喉咙里。
“然后呢”
连玥笑意加深,道“漠北围城半月有余,最终耗尽粮草,收兵下西南。老将军趁敌疲惫,速速带领兵马追击,你猜结果如何”
“如何”连星茗缓慢眨了下眼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咽部的血管在紧张跳动。
连玥道“捷报频传”
连星茗愣愣张了张嘴巴,“赢了”
连玥“赢了”
“真的赢了”连星茗足足停顿了十几秒钟,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一下子兴奋从浅海中站起身,带起潮湿的海水。连日浑浑噩噩的大脑仿佛霎时间变得非常清醒,恢复应有的元气。
他跑到傅寄秋面前,大笑强调道“师兄,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傅寄秋隔着锁链看着他,点头“赢了。”
连星茗“你不笑吗”
傅寄秋这才弯了弯唇,笑容清雅正准备要说话,连星茗却已经兴高采烈猛地调头跑回连玥面前,“皇姐可参与布兵追击的计策快快快快给我讲讲你们是如何追击的我想听”
若是让蓬莱仙岛其他门生见到连星茗这种模样,必定会惊讶到瞪大眼睛他们的这位小师祖练琴
的时候总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即便琴音得到数位长辈的赞不绝口,他也是一下课就立即收起法琴,绝不在长辈面前多表现一下。
可是到了谈论排兵布阵时,他能从巨大的金色锁链这头跑到那头,空旷的寒岩窟中只有他一人在上蹿下跳,就是为了能够找一个更好与连玥说上话的角度。
连玥无奈笑道“快停下你踢起来的海水都溅到少仙长的身上去了。”
连星茗眼睛亮起“究竟如何赢的”
连玥道“大燕援兵五十万,已穿越洋江来到佛狸,补给的粮草也已到。从前我国只擅采矿、贸易,实乃土地肥沃的矿泉之源,兵力并不强盛,而今得同盟国助力,才能够反败为胜。”
连星茗“”
连玥疑惑问“怎么了”
连星茗惊诧道“大燕还真送来了五十万精兵啊”
连玥道“说起这个我还没有问你,你是如何说服燕王妃与燕王的。”
连星茗心虚,含糊道“就,就,我也没说什么。”生怕皇姐追问,他连忙转移话题道“父皇母后同意皇姐随军出征吗”
连玥抿唇笑道“求了很久他们才同意。母后说巾帼不让须眉,若是能胜下几场,也能流芳千古,总比和亲后死得悄无声息、毫无意义要好。”
连星茗深以为然,大笑赞同点头道“皇姐有此等想法自然极好现今战事吃紧,若我未曾修仙,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龟缩于皇城之中等死。至少努力过、尝试过。”
连玥也笑了,虽没有连星茗笑得那般放肆,却也比平日里的闺阁公主生动许多,她道“比和亲好。皇姐的一生之愿便是能够修仙,若不能修仙,那么皇姐的愿望就是能够嫁在佛狸,死后入皇陵。现在想想,若能够为国捐躯、为国争光,死后荣誉葬入皇陵,岂不是更美满”
连星茗本在开怀大笑,听见这番话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收敛笑意欲言又止。
连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柔和笑道“星星要答应皇姐,无论皇姐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参战。”
连星茗抿了抿唇。
以往若姐弟二人意见相左,往往都是连玥包容大度谦让连星茗,见到连星茗笑了,她便也觉得欢喜,一些小细节让一让弟弟也无妨。可这一次,连玥却尤其坚定,眸光定定看着连星茗道“星星,你要认真地向我保证。”
连星茗不正面回答,道“若当年去修仙的人是皇姐,我则是去参战。我马上要战死了,皇姐会袖手旁观吗”
“”
连玥本来在替他整理鬓角碎发,闻言轻轻拍了下他的额头,失笑道“就你歪理多。”
连星茗哈哈道“你看,你自己都不能袖手旁观,我怎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连玥想了想,道“至少不能参战。”
连星茗其实也知道这一点还蛮严肃,皇姐多次不放心地提醒他,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未被世人发现他秘密参战实属侥幸,再来一次可就不一定了,佛狸必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处。且修仙者参战的确对国民有更大的冲击,只是轻轻挥一挥手都能够扫倒大片兵马,届时战争的死伤人数恐会增多千百倍不止。
连星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心中无力又苦涩,却还是抬眸道“皇姐放心。我发誓,我绝不参战。”
他羡慕抬起指尖摸了摸连玥肩头的黑金色战甲,这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战甲,从小便幻想有一日要身披戎装,所向披靡。
那数十年的期盼岁月,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最后竟然是连玥穿上这身战甲。
他来修仙,连玥保家卫国。
这世上之事,还真是命运惯会作践人。
连玥握住了他的手,温柔笑道星星的夙愿,日后便交给皇姐来替你完成吧。”
她离去之前,冲连星茗双手合拢躬身一拜,两侧拇指内扣,行的是仙门的礼仪。
抬眸笑道“七年前是星星先恭贺皇姐,实在不合礼数。今日,便由皇姐先恭贺星星求仙问道成仙成神,荫庇王朝长延。”
连星茗瞬间就回忆起来。
七年前,蓬莱仙岛选仙那一日,他们二人登上摘星阁,向着绵延万里的大好江山高喊出对方努力了半生的追求。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眼眶酸胀弯起唇角,掀起仙袍前段俯身跪地,郑重行下了皇宫的礼仪。
“那星星便在此恭候皇姐凯旋,保家卫国,护佑万民安危”
“承你吉言,百战不殆。”
连玥后日便要启程,不便久留。她冲连星茗笑着轻眨眼,扬了扬手中的一片玉简,便步出。
连星茗一开始不知道那片玉简是什么,直到傅寄秋又给了他一片一模一样的玉简。
里面传出了连玥温柔的声音。
一开始,连星茗整日焦虑。
明明是皇姐随军出征,连星茗却夜晚白日都睁大眼睛瞪着玉简,有时候开口前都担心打扰到皇姐与老将军们讨论战术。只有在连玥主动找他时,连星茗才敢多说几句话。
“胜了我们夺回了樊磐郡。”
用系统的话来说,连星茗好像从一个郁郁寡欢的垂死之人,突然间变得生机十足。
他时而大笑,时而同连玥畅快聊军事。
他对于外界所有的认知,都是从这一片小小玉简中得来。有时候连玥两三日都不曾联系他,有时候两人交谈时,对面背景音嘈杂错乱。
连星茗一边为皇姐担忧,一边又发自内心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的皇姐巾帼不让须眉
一战胜。
二战胜。
又胜,乘胜追击。
捷报频频传来,举国愁云惨淡一洗而空。
透过傅寄秋的口中,连星茗得知外界都在盛赞连玥足智多谋,细心耐心,最善于利用最少的人数击败最多的敌兵。若是易守难攻之地,她定能守住,
若是易攻难守之地,她也不恋战,竭力保下兵马,后迁难民。
若胜,她也并不苛待俘虏,而是特地厚待不随意杀生,此举能够让漠北的许多士兵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时,不拼死一搏以命换命。
仅仅数月,战无不胜。
世人皆知佛狸的长公主聪慧善良,她到了哪儿,仿佛希望的种子便能传播到哪儿。
“我希望我们可以公平取胜。”连玥温柔的声音从玉简中传出,含着笑“但也不避讳使用一些小小的伎俩。”
连星茗失笑“譬如”
连玥道“譬如只传胜仗不传败仗,只传美名不传庸名,敌军听到崇宁长公主来了”
“便会闻风丧胆,还未战便早早心生颓势”连星茗哈哈大笑出声,道“皇姐百战百胜,必定后世流芳。我反正活得久,千百年后若能听见有人夸皇姐,我便要上去也跟着吹嘘一番。”
话音落下,玉简对面传来水声。
连星茗还以为是自己附近的浅海,细听才发觉这水声滚滚浪涛东逝水,奔流不息,湍急不止。这不是海水,这是江水啊。
他疑惑“你们现在到哪儿了”
“连云城。”连玥答。
连星茗静了,心尖微微刺痛一瞬。
连云城,白羿的战死之地。
直到今日,白羿尚且不能全尸还乡,这就像是一根深扎与心底的刺,日日夜夜让他寝食难安。
连玥的声音也低落了许多,道“连云城是边关要地,前通后达,被漠北夺取之后,我方运输粮草都得绕一个大圈子。今日众多将领商议之后,决定抽调七万精兵,洗刷曾经的血耻。”
连星茗抿唇“你也要去”
“我坐镇后方。”
连玥随军出征,一直都是军师一类的角色,绝不能亲身上阵。因她不仅仅是连玥,她还是崇宁长公主,是众多士兵心中的信念,若她倒在哪场战役中,对国民与军队的打击可想而知。
见连星茗久久没有说话,连玥开口安抚“星星不必为皇姐担忧。连云城易攻难守,漠北驻守连云城的将士只有区区两千人,十分轻敌。我等抽调七万兵马,势要殊死一战,还我佛狸国土,寸寸不容割让。此次任务不重。”
甚至可以说是“轻”。
七万人打两千人,用系统的话来说,那就是你姐闭着眼睛打都能拿下连云城。
连星茗便也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战事大捷,流离失所的难民们俱欢颜,国家繁荣昌盛,黑金国旗升至最高点。崇宁长公主一身霞状立在摘星阁,圆日初生,灿漫的金光铺撒在台阶上,登过漫长的阶梯,长公主回眸一笑,向他轻轻伸出了手
邀约共登摘星楼,重谈当年的雄心壮志。
醒来后。
寒岩窟冷清寂寥,玉简从那一日开始,便彻彻底底无了消息,再未亮起过。
头三日,连星
茗还尚且平静,到第四日时,他便有些坐不住了,在浅海中焦躁地来回走,直至浑身透湿才恍然回神,坐到石台上静候。
第七日。
玉简颤颤巍巍,在连星茗惊愕难当的注视之下,“咔擦”一声碎成数块。
“”夜深,惊雷劈响。
连星茗被这雷声骇得一震,闪电的紫光照亮寒岩窟,他“唰”一下子站起身,疾走数步踏过浅海冰凉的水,跑到金色锁链附近。
抬指,灵力刚从指尖掠出,便立即在空中调转了个弯道,绝大多数霎时反击扑面
连星茗腾空而起,摔到水里才反应过来,狼狈爬起身一看。
地面亮起一个巨大的、古朴的法阵。
明明浸入冰冷的浅海海水当中,他却不受控制地浑身发烫,抬指时仿若身处炙热的岩浆之中。一种莫大的心慌感笼罩在头顶,他恨恨一咬牙,再一次抬手甩出一道灵力。
果不其然大半反噬自身。
只有一小半击打在巨大金锁之上,因他奋力反抗的缘故,阵法与法器皆被激活,地面迅速升腾而起一个半透明的牢固结界,罩住了他。
他被灵力反冲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弯腰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数次灵力暴击之后。
到后来,他几乎一看见那枚金锁就控制不住地转过头,胃部痉挛,生理性干呕。
连星茗脸色惨白看向四周,又踉跄冲回石台,拾起玉简碎片。
四下无笔。
他索性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写下求救之文,又转回头击出过半灵力,到最后重伤浑身染血,才拼命将那金色巨锁击开一角,用最后的灵力送出那封求救书简。
他知道大燕皇宫在哪儿。
“去找燕王。”玉简闻声而动,化为一缕微光直指天际,“去找裴子烨救人。”
他惊慌无助,不知道现在该找谁帮忙了。
只能求救于同盟国。
可燕王远在大燕,即便想派兵支援连玥,也有心无力。他只能在心中祈祷那玉简能够快些、更快些,尽快送到燕王的手中,让燕王告知裴子烨此事。过后的一日,连星茗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这几日无任何人来寒岩窟探望他。
以往傅寄秋每隔一日都要来。
他们为什么不来了
是不是师父下达了命令
师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达命令,不允许外界与他接触是不是皇姐出事了
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每每灵府吸纳入小半灵力,他便尽数灌出击打金锁。飞溅而起的海水之中,金锁纹丝不动,他的灵府、丹田却损伤惨重,到最后就连呼吸时鼻腔都充斥血腥味。
裴子烨会来得及去吗裴子烨会不会不去救皇姐,裴子烨若得知他的求救,定会去
第二天天明时,寒岩窟依旧灵力暴走,连星茗跪在浅海当中,灵府内空空如也,他只能红着眼眶用手指去掰那道巍然不动的金锁。前方
响起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连星茗抬头一看,眼睛陡然亮起师兄
傅寄秋不知道这几日经历了什么,往日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了点点血腥,面色也实在冷凝。他进来后看见连星茗浑身浴血的模样,先是停顿了一下,才御起绛河,猛地劈斩在金锁上。
框一声惊天巨响。
寒岩窟石壁抖擞落下碎石,噗通噗通数声激起片片白色的水花。
金锁只撑开了一条缝隙,剑气消逝过后,它立即又沿着两侧攀爬聚拢。傅寄秋抬步以肉身相扛,收剑时指尖的腥血滴落在幽蓝海水中。
触目惊心。
“走。”傅寄秋言简意赅。
连星茗慌忙爬起身,踉踉跄跄从他身侧跑了出去,回头问“我皇姐怎么了”
傅寄秋“快去救”
这三个字堪比昨日的闷雷,将连星茗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恐万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立即转身往外跑,又似想起来什么,担忧回头看向傅寄秋“我出逃,你怎么办”
傅寄秋以肉身硬抗高阶法器,掌侧的绛河嗡鸣声不断,发出已到极限的暴鸣声。他的眉心有一道实在显眼的红色纹路,那是外力刻下的束缚咒,以前连星茗曾经看过这种咒法蓬莱仙岛养了许多仙鹤,每一只仙鹤都被种下过此种咒法,若仙鹤想要乘海西出,便会被立即拉回蓬莱仙岛。
这是对牲畜下的咒
傅寄秋可是少仙长啊,是何人对他种下此等咒法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傅寄秋唇边染上一丝血,让他本就艳的唇色变得更姝丽。
对视几秒,山川湖泊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傅寄秋声音干涩,“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连星茗愣住,他不知道傅寄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懂了傅寄秋的眼神
前路告急,后路凶恶。
酸涩感再一次浮上眼眶,连星茗忍泪转过身,头也不回在满目坠落的碎石间往外跑。
连星茗离去之后。
绛河坠落在地,傅寄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腥血,身形前倾倒在阵法之中。
金色巨锁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他抬起指腹抹掉唇边的血,石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
“阿檀。”
在连星茗的声音。
傅寄秋身形一顿,蹙眉抬起头看。
一位若幻若实的貌美青年端正坐在石台之上,身上的白色仙袍被血染红,墨发披散在肩头,弯着唇角,瞳孔却黑压压如死水。黑气遁地而走,激起无数海花,那道身影过于虚幻,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在他的眼前破碎消逝。
“我在消亡。”
它看着他,轻声道“你救赎不了我。从被选来修仙的那一日起,我便一步一步,主动迈向了死局。”
哗啦绛河剑气至,虚幻身影消失。
傅寄秋呼吸急促收起剑,深深闭上了眼。
未来修真界的唯一清贵象征少仙长,在这一日,生出了只有魔修才会有的心魔。
何其可笑。
连星茗重伤,灵府亏空,只能搭乘船只逃离蓬莱仙岛。到了岸上后也无法用灵力驱使通行法器,只能租赁一匹马,一路疾驰赶往连云城。
路上,他实在等待不急,在马匹活活累死后,他向租赁马匹的商家询问战况。
商家见他浑身都是血,又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极力劝说他先停下来洗换衣物休整一番再赶路。连星茗却瞳孔猩红紧攥他的手臂,声音发干道“战况究竟如何了”
商家为难叹气道小公子,你不要急。崇宁长公主点了七万兵马前往连云城,佛狸皇城守备亏空,漠北大军趁势直捣黄龙,攻陷皇城。”
“”
连星茗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种心悸到要呕吐的错觉,他嘶声问“皇城被攻陷了”
商家点头,疑惑道“可是有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漠北大军从前攻陷了哪座城池,都要屠城羞辱,以此来逼佛狸自动投降。可是这一次他们明明攻陷了皇城,却只是围着皇宫,在外停驻数日都不进宫,此举奇也怪哉。”
连星茗眨了眨干涩的眼,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经心虚设下的那道法阵。
心虚又如何
只要能护住父皇母后与宗亲宫人们的性命,保证国破之后他们不会被残忍羞辱,便值了。
他又紧张问“崇宁长公主情况又如何”
商家摇头,叹气道“崇宁长公主带领七万大兵进驻连云城之后,便再无音讯。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今佛狸皇城都被攻陷了,她竟然还不赶回去支援,而是在连云城内与那两千漠北军斗智斗勇实在是拎不清轻重诶小公子,我话还未说完”
连星茗扔下钱袋,翻身上马。
染血的衣摆在寒风中翻腾,恰似白羿那日赶赴边关之事,眉宇都带着肃穆的冷霜。
原本三日的马程被他日夜奔波,缩至一日。
等到达江边时,连星茗已经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他想着,仙人不能参战,那我就不参战,我只是去把我皇姐救出来。
跨江依然要找船夫以木舟渡江,老船夫拿的是卖命钱,道“小公子,你现在过去也是无用。城门紧闭,打不开的。”
“打不开”
“对。城门已紧闭数日有余,城内毫无声响,七万大军仿佛进城的那一瞬便死了个干干净净,真是奇怪。”老船夫摆船桨,摇头唏嘘道“只能看见有滚滚黑烟从城内上空升起,说起来,连云城内还有不少来不及逃难的民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连星茗心力交瘁,随老船夫一路紧急奔赴到城门前。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铜门巍然屹立,恢宏、壮观,泛着焦黑之色。
“小公子,之前也有人让我载他渡江,来城中寻找失散的亲属。但这座城门许是内里上了门棍,从
外面推不开。”说着,老船夫像是要示范,双手搭在城门上重喝一声。
城门开了一条小缝隙。
老船夫愣住了,“诶,这座城门之前是推不动的”他立即转头焦急往回跑“小公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叫些人来一起推城门。”他话音刚落下,连星茗便上前一步,指尖萦绕所剩无几的灵力,重重一推。
老船夫身形微顿,哑然回头看。
轰隆隆轰隆隆伴着地陷天塌之声,青铜门缓慢向内打开,焦黑的滚烟扑面而来,他转过头被呛到咳嗽数声,才越过连星茗的肩头好奇往里一看,面色登时巨变
城门后是一条直通的千米长街大道,桥梁房栋夹击着宽路,地面上堆着无数扭曲挣扎的焦黑尸体,形状可怖难以分辨样貌。他们身上的黑金战甲几乎被融化成为黑水,浸透泥砖地,让这一片白色的砖石污成焦炭模样。
有人将另一人护在身下,有人爬到城门前,身形凝固成抠弄城门的绝望形状,一座一座焦黑的尸体泥塑栩栩如生,老船夫正要开口说话,前方的那道青年身形猛地向前一倾踉跄摔在地。
他吓得一惊,上前数步去搀扶。
却只看见一张惨白如纸的俊秀面容,眼睛里都弥漫着着了魔障般的红血丝。
呼呼呼呼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冰凉了浑身的血液,连星茗抬头看时,身边的地形浑然一变灰尘四起大火化作赤红色的波浪涟漪,空气都被灼烧到扭曲、窒息。
“开门打开城门”
尖叫声,痛呼声,沉沦在烈火中的士兵们在他的身边痛苦翻滚,妄图扑面身上的烈火,继而一个一个被火光所吞噬。火雾缭绕中,他缓慢低下了头颅,眼眶涨热瞪着自己的手掌。
这不是他的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小而柔软。
这只手曾经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曾经温柔整理他鬓边的碎发,还曾经搭在他的掌心中,随着他一步一步,与他相视一笑高登摘星楼
这是他姐姐的手。
这是他的姐姐,最疼爱他的姐姐啊。
“开城门开城门”
连星茗踉跄奔逃到青铜门前,浑身血液仿佛一瞬间汇聚到头顶,让他心惊胆战腿脚发软。他想要使用灵气震开这道该死的门丹田里却空空如也,无论如何也抽不出一丝一缕的灵力最后,他只能用手硬生生去抠那条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门缝,十指连心鲜血淋漓。
裴子烨在哪里
他不是已经传了玉简,求裴子烨来搭救皇姐了吗这算参战吗
裴子烨为何会毫无音讯。
面前一道劲风袭来,犹如当头重击,连星茗向后仰倒,仿佛一下子被击入了焦黑的土地之中,深埋地心。睁开眼时,四面都是海水,铺天盖地朝他涌过来,势要将他溺毙而亡。
他不断挣扎向上游,耗尽全身的力气冲出窒息的海底,游向能够让他畅快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水面上,抬起眼帘一看。
一道巨大的金色锁链困在他的周围,识海中仿佛响起了某种东西碎裂掉的声音,他明明沉在海水中动也未动,周边的景物却全部在视野里疯狂倒退只有那把让他惊惧交加的巨锁,在极速向他逼近着,像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活活吞下去。
那种胃部翻江倒海,想要干呕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猛。
透过这把让他无力抗衡的金锁,连星茗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足以将他的人生判下死刑的东西,辗转沉沦,无人能够救赎他。
他站不起来了。
他像是被击倒,倒在海水里,倒在困住他整整七年的深海当中。
溺水,入眼所及皆是水。
入眼所及都是锁。
呼吸骤停。
醒醒系统的焦急斥喝声划破窒息的海水,猛地刺穿耳膜。
连星茗刹那间惊醒,心脏狂跳时转过头看见老船夫担忧的面孔,“你怎么了”
系统与老船夫同时出声,痛骂道你真要考虑一下和我签约了这不是婉拒不婉拒的问题,你现在连心魔都出来了,你不和我签约,你难道要去当魔修吗魔修只会更沉沦心结,更不受你的心念所控。
刚刚那个是心魔
连星茗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眼眶痛到极致,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面容一片空白看着眼前无数具焦黑的尸首。
这些人被困在城中活活烧死,大多人尸骨无存。连星茗连为皇姐收尸都做不到,他所见到的是一团团焦黑融在一起的尸首,每一具都有可能是他的皇姐,每一具又有可能不是。
也许皇姐已经烧成灰烬了,也许没有。
他试图艰难辨认尸首。
寻找到那一个被他从小到大日夜擦拭的黑金战甲,可是连他也无力辨认出来。
“星星,皇姐死后,想要葬入皇陵。”皇姐出征前,唇边的那一抹温柔笑意犹在眼前,“为国争光比和亲好,至少死后能荣誉葬入皇陵。”
他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
很难分清楚现实与心魔幻境。
身边又响起另一道声音,是老船夫,他唏嘘摇头说“七万人都打不过漠北两千人,这个崇宁长公主,不会打仗就别领兵,害人害己哟。”
“真是蠢笨,祸国罪人啊。”
连星茗下唇无力动了动,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
皇姐出征大胜数次,为何你们只记得败的这一次
世人只知蠢笨战败的祸国罪人崇宁长公主,有谁知道聪慧善良的连玥。
想要找出皇姐的尸首,想要带皇姐去皇陵,荣誉下葬。可连星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重压排山倒海般压上来,几乎要压垮他。
他连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面色惨白给了老船夫一大笔钱,让其把能够看见的士兵尸首摆到城外。
他数日后会回来收尸。
老船夫虽然不解,但为了钱财还是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连星茗跨越大江,翻身上马,又马不停蹄奔赴皇城。
七万大军为何打不过两千人
这座城门之前为什么会打不开
他不敢细想,更不敢深想。
只能紧紧绷着脑子里的那根弦,不让自己累倒。还未临近皇城,便能看见许多背着包裹,神色凄惨的子民们从城门口往外跑,有些人甚至都没有背行囊,一幅天要塌了的惊恐表情。
连星茗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他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害怕、恐慌感,大腿根部被马鞍磨得刺痛。
策马冲入皇城,奔驰过曾经数年让他熟悉至极的官道,商铺的布匹被推倒在地,白色的布从这一头滑到了那一头,又溅上泥泞。
天边不知何时起,下起了丝丝细雨。
雨水打湿面颊上的血,滑进眼眶,连星茗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顺着这条无数次他与白羿、连玥游玩过的街道,奔向皇宫。
他上一次没有来得及与父皇母后告别。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他有很多话都没有来得及和亲人们说。父皇与母后会不会为了他的不告而别而伤心会不会有一日也在深宫中盼望着,前去修仙的孩子能够回家看看他们。
他想起了父皇鬓边染上的白发,以及因战事吃紧而日益消瘦、佝偻的背影。他又想起了母后逐渐添上细纹的眼角,以及那个只有六岁,会因为他一个笑容而暗自雀跃的孩子。
皇宫还是印象中的那个皇宫。
却根本就没有漠北军围宫难入,如今宫门大开,高高的宫墙上扎出几十根厚重的木头,有粗大的麻绳捆住一些人。
奔逃的宫人、身着漠北军服的士兵,人群在宫门处匆忙穿梭,没有一个人对他投来目光。
连星茗不敢抬头看,却不得不抬起眼睛面对这足以让他牢记一生的噩梦景象
皇室宗亲六十余人,尸首残破不堪倒吊在宫门之外,任雨水捶打,任人围观。
天好像真的塌下来了。
连星茗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一声寸寸断裂,他侧身摔下马,整个身体都在雨水泥泞中被冲击力带得翻滚数圈。待停下来时,一口血箭从口中猛地喷出,不过几秒钟他的掌心、下颚满是乌黑的血。
连雨水都冲刷不掉他身上的污血,与他心中几乎要剜裂的撕扯剧痛感。
一夜之间,血亲死绝。
国破家亡。
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爱他的亲人,所有会温柔把他抱在怀中,摸一摸他的脑袋,笑着叫他星星”的人,全部都离他远去。
地面与天空仿佛调换了位置,崩溃趴倒在地时,连星茗看见了远处翻腾的黑金色国旗。
被一块石头,压在了他曾经设下过防御结界的地方。
寒风一吹,国旗上的污泥四溅,仿佛在风暴中大笑嘲讽着
你瞧,这里曾经有一处防御结界。
哈哈,真是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