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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星茗没有回答,只是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抿着下唇。
第二日,傅寄秋没有搬走。
几乎每隔两三天,连星茗的庭院便会有一人偷偷跃入,隔音结界阻隔里其内的所有声音。
剑修对于另一个剑修的存在会格外敏感。傅寄秋晨省时,会感受到对面庭院有陌生的剑气,返回居所时,也能嗅到有陌生剑修留下的霸道气息,像是在大张旗鼓圈地界。
那个人有时在连星茗的院中待上半夜,有时则是待下半夜,有时甚至是一整夜。
这对于未婚准道侣,应是寻常之举。
这日,傅寄秋练剑而归,恰好撞见裴子烨在外墙抓耳挠腮,脸色涨红低头整理仪表。
他顿住脚步,沉默在远处看。
大约一刻钟后,裴子烨才翻墙而入,隔音结界有一瞬的缺漏,里面传来连星茗无奈的骂声“裴少侠,下次能不能走门。”
裴子烨大笑应声道“你管我,我爱走哪儿就走哪儿”
话音刚落,隔音结界重新合上,里面重新变得寂静。
傅寄秋神色冷凝若结上冰霜,盯着那处院落静立许久,才紧攥绛河转身进屋。
第二日晨省。
连星茗迟到了。
他来的时候众多门生皆已落座,却都悄然无声,在他经过时又都抓心挠肝好奇看着他。连星茗心感莫名,径直走到傅寄秋的邻座坐下。
不一会儿,便有相熟的弟子凑上前来,低声掩唇问“小摇光,你听说近日的传闻了吗”
这还真是个怪事。
以前连星茗与傅寄秋待在一起时,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连星茗微笑道“没有。什么传闻”
“外界战事吃紧,佛狸和大燕的一纸盟约终是成不了定数不过你不是和冼剑宗那位订亲了嘛现在都在传佛狸想要悔婚,好多人都在担心你若悔婚,那两国盟约名存实亡。”那弟子小声道“我此次探亲回到大燕,家里人得知你是我的师祖,都求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真的想悔婚若真如此,他们提前得知也好作打算。”
连星茗“”
乱世当中人心惶惶,传出各种离奇的传言屡见不鲜。
他回头向后看。
一众小弟子们心思根本就不在晨省上,众人家中都遭逢战乱之累,比平日里浮躁许多。眼下都竖起耳朵紧张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悔婚。
连星茗摇头笑道“这个传闻是假的,母后已经在挑选良辰吉日,想必不久后就会成婚。”
话一出,后方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前来询问的那名弟子也拍了拍胸脯,哈哈笑道“幸好,幸好。你不知道外面现在传得有多乱,一会儿说你与大燕的裴子烨情投意合,一会儿又说你们双方并不承认这桩婚事。过了几日呢,又都传裴子烨成日往蓬莱仙岛跑,可你心中已经另有所属,并不欢喜他前来。”
“我并未心中另有所属。”
连星茗牵强弯了弯唇角,“啊”了一声道“你们日后返乡探亲之时,可以对家里人说一声不必惶恐。既是联姻,那摇光自然会尽到应尽的责任,不可能会悔婚。”
“好的,好的。”
众人笑着应是,私下却依然不安。
晨省时一片安静,不复从前的热热闹闹。
他们这位年轻小师祖啊,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唇角处总是带着散漫的轻笑,因此他方才所说的话听起来特别像在打太极。众人家中皆有年轻小辈去参战,而今生死不知,若佛狸与大燕的盟约破碎,可想而知家中情况会更加糟糕。
未来的不确定性让他们夙兴夜寐,惶恐之余满是忧虑。
连星茗从后方收回视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蓬莱仙岛的小辈弟子们也算是凡界的一个缩影,修仙者们尚且如此,那些正在经历战乱的普通人又该有多害怕
晨省在一片缄默中度过。
傅寄秋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连星茗也没有与他搭话。
他们相隔的距离十分近,却安安静静坐了一整个早上,各自垂眼死寂看着红木书案。待晨省结束时,众人都准备走,连星茗突然站起身。
“诸位,我有话想要说。”
傅寄秋身形微顿,视线随之偏过来。
连星茗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漂亮桃花眼的浸润晨曦光泽,像极沉浸在恋爱中的甜蜜少年郎,他轻眨眼冲后方笑道“日后各位看见大燕的裴子烨时,还请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当作没有看见他。不要阻拦他来找我。”
“”
有人颤声问“为、为什么”
连星茗笑道“你爹你娘在一起谈情说爱时,你也会上前打扰吗”
“”一众哗然。
众人惊奇又兴奋,“你真喜欢他啊”
连星茗弯唇笑,没有否认。
“如此一说,你们还真是天赐良缘”
“哈哈哈哈我原本还觉得小师祖你有些惨,没想到闹笑话的人竟是我自己”
“太好了太好了我定将此时与家中父母说,此桩婚约当真是天雷也打不动了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上前围拢连星茗,簇拥着他向外走,好奇追问许多他们间门的细节。连星茗浅笑着一一回应,一片喜大普奔的热闹之中,他穿过人海缝隙,回眸向室内看了一眼。
晨光的剪影打在红木书案上,在上面留下点点亮黄色的光斑。
傅寄秋背脊笔直并未回头,墨发垂落,背影像是高山上一株落雪青竹般孤寂。
“小师祖再同我说说裴子烨为人如何。”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连星茗便再看不见了。
喧闹中,系统道我为我之前说你装晕时演技不好道歉你这个演技来演疯批美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嗯。
系统
干巴巴建议道要是实在不甘心,要不你以后见机行事出个轨吧
连星茗哑然,摇头心道你还真是语出惊人,我谢谢你。
系统讪笑那算了,我也就只是口嗨一下。不过你师兄这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连星茗举步向前走,微笑与旁人交谈,眼底却宛若一潭死水般沉静。
也许我和他真的没有缘分吧。
连星茗喜欢上了晒太阳。
在弹琴之余,他会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将脚翘到庭院中的石桌上,黑靴踏着石桌边缘,踩着躺椅轻晃悠。裴子烨说过他的姿势像一只歪七八扭的小猫,就差在后面插根猫尾巴了。
连星茗也不介意他这样说。
这日,裴子烨又从庭院外翻了进来,宽肩窄腰高马尾,一身风尘仆仆之状。
连星茗睁开一只眼笑道“你们冼剑宗不是正在弄门派大比嘛,蓬莱仙岛好些剑修都去了,你这个东道主怎么有空来这里”
裴子烨道“脚挪开。”
连星茗将脚放下,“做什么”
裴子烨抬手一扬,桌面上顿时多了好些新鲜食材。他道“燕王妃听说你当年辟谷的时候,特别馋佛狸的家乡菜。她教了我几道,死命让我来做给你吃。”顿了顿,他脸红强调“是她非要让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啊。”
连星茗道“你都说了那是当年。我如今已经辟谷,对于口腹之欲看得不太”
裴子烨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下后脑勺,憋气道“你就说吃不吃就是了”
连星茗失笑“吃,我吃。开心了吗”
裴子烨兴冲冲跑进了小厨房。
连星茗则是继续晒太阳,没一会儿他就坐不住了,庭院中的小厨房从未使用过,只是个为了顺应风水而建造的摆设。里面时而“轰隆隆”,时而“啪咚咚”,连星茗忍无可忍站起走近道“裴少侠,你是做菜还是炸厨房”
裴子烨满脸油烟乌黑,在燃烧的火苗面前向他震惊看来,“锅底为什么会自己烧起来了”
连星茗“我也不知道。”
裴子烨继续震惊“我怎么灭火”
连星茗不太确定道“用水灭吧。”
裴子烨从缸里舀水,浇入锅中,里头“噗”一下子,火苗顿时上窜数寸不止。
裴子烨“”
连星茗“”
裴子烨转头看来“你不是说用水吗”
连星茗“我也是乱说的。”
系统都快被他俩急死了,你们两个皇子做什么饭,不会做别瞎弄啊。快把锅盖盖上,再不盖你这座小厨房别想要了
连星茗快步上前,冒着火盖上锅盖。
火苗才歇下。
片刻后掀开锅盖一看,可怜的新鲜食材门全部糊在了锅底,成为一个一
个焦黑的“煤炭”。裴子烨满脸郁闷道“我下次再重新给你做。”
“裴少侠行行好,你就别再折腾我的小院子了。”连星茗扶额,偏头看他一眼道“冼剑宗门派大比,你这个掌门亲传不参加真的好吗”
“翘都翘了,你话许多。”
裴子烨不在意道“你以为我们冼剑宗跟你们蓬莱仙岛一样严啊我不想参加我师父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按着我的头让我去参加。”
连星茗道“可你参加的话,即便不是第一也能够前三”见裴子烨危险看过来,连星茗从善如流改口道“必定是第一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不参加,就只是特地跑过来给我做菜吃”
裴子烨涨红脸,突然紧张“什么特地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说了是燕王妃逼着我来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连星茗笑道“好吧。”
他转回身躺到躺椅上,道“只怕日后世人要传裴少侠翘掉门派大比,专门来为我洗手作调羹。唉身上的黑锅又多了一个啊”
裴子烨跟着他走,很快也坐到石桌上,曲起一只腿往嘴巴里插了根稻草,道“你对面住的是谁”
连星茗微顿,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能问”
“能问,但你为什么要问。”
裴子烨道“我好奇啊。每次来找你对面总是大门紧闭,那座院子真的住了人吗”
“住了。”
“谁啊”
“”
连星茗闭上眼睛晒太阳,没说话。
裴子烨也是随口一问,见他眼睛都闭上了,不爽蹬了下躺椅,“和你说话呢。”
连星茗懒洋洋道“困啦。”
裴子烨好笑道“你昨晚去做贼了对了上次你说你不小心打伤了你师兄,怎么回事”
连星茗半月前练琴时隐隐有入魔征兆,若非傅寄秋破来结界为他护法,连星茗没准都要暴毙当场了。可四下飞掠的暴躁琴音还是不小心割伤了傅寄秋的手腕,为此,师父罚收缴他的五把法琴,交给傅寄秋看管。
傅寄秋见他闷闷不乐,便也将绛河交到他的手中,以作抵押。
如今法琴与剑均已物归原主。
裴子烨上次看见了他抱着绛河的模样,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着这件事一般来说,剑修的本命剑是碰都不会给别人碰的,更别提直接给人了。
想起来便觉得很不对劲。
连星茗含糊道“就是上次和你说的那样。师兄不许我练琴,争执的时候我不小心打伤了他。”因此事,众人都传他与傅寄秋不合。
其实哪里有什么不合啊,只不过是交流比以往要少许多罢了。
也许他们之间门真的没有缘分吧。
正说着,屋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声,有小弟子在外大声唤道“摇光师祖摇光师祖”
裴子烨“噗。”
连星茗
起身解释道“我辈分高。”
裴子烨则是道“那等咱俩成婚后,我的辈分不也要平地起高楼,一跃而上”
“对啊,比你师父都高。”
连星茗摆了摆手,神色一派从容。
打开门。
那名小弟子额间门还有细汗,急匆匆说“摇光小师祖,佛狸信使快马加鞭送来信件,让你赶紧回去”
“”
连星茗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会是因为佛狸的事情来找他。
他在蓬莱仙岛住了七年,从十岁到十七岁,往往都是皇姐来看他。父皇母后知道他修行辛苦,也不敢无事打扰。
这还是第一次送信让他回去。
而且还是“赶紧”回去。
“信中可说了因何事”连星茗连忙问。
小弟子茫然摇头说“没有说,只是让你赶紧回去。越快越好,要尽快。”
连星茗点了点头,道“多谢,我这就启程。”他往回走去拿法琴,裴子烨在石桌上愣愣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道“我和你一起”
连星茗笑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就往屋外走,裴子烨站起身跟出去时,竟已经瞧不见这人的身影了。
“有这么着急嘛。”裴子烨莫名挠了挠头,嘟囔道“每次都说更深露重让我路上小心,这次没听见,还真有点不习惯。”
连星茗乘坐出行法器,直直降落在金銮殿前,引起宫中守卫一阵惶恐。宫人激动道“二殿下回来啦二殿下回来啦”
连星茗拦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宫人却像不敢说,惶恐摇头道“这奴婢这就去请长公主殿下,她等候您已久。”
“好。”
连星茗点头,在金銮殿前等候。
他蹙眉看向周围,宫中人影匆匆,每个人都像是有什么事情急着去做,见到他只慌张行礼随即快步离去,像是怕被他拦下问询。每一张脸在夜幕下都惨白,似乎愁云惨淡。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不敢同他说
惶惶然间门,连星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一会儿,侧方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连星茗偏头一看,只看见一张虎头虎脑在栏杆后探头偷看他的白嫩嫩圆脸蛋,在他转过视线之时,那张小圆脸蛋瞬时间门缩到栏杆之后。
是三皇子连曙。
连星茗收回视线,继续等待。
连曙却小步小步好奇靠近他,还自以为在栏杆后躲得很隐蔽,小脸蛋红扑扑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探头偷看时,连星茗面不改色道“我看见你了。”
嗖
一下子,连曙猛地惊吓缩回脑袋,过了半晌探出头小声说“二皇兄”
连星茗没有应声。
连曙如今也有六岁了,小孩子想要吸引人的注意力,便会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连
曙叫道“二皇兄,你看我。”
连星茗转眸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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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曙将脑袋塞进栏杆的缝隙里,紧张讨好笑道“二皇兄,我的头能卡进来耶。”
“”
连曙又将头缩了回去“我还能出来。”
“”
连星茗缓缓皱眉。
连曙看见连星茗没有笑,心里更加紧张,脸上的神情也小心翼翼起来,似在看后者眼色。
他再一次将头塞到栏杆缝隙里,小声说“二皇兄,我还能钻出去。”
连星茗在心里问他在干嘛
系统道小孩子嘛,想你夸他好厉害呗。
连星茗能把头钻进栏杆很光荣吗
系统道你六岁的时候在白羿祭祖牌上刻连星茗到此一游时,也让我夸你来着。
连星茗
连曙将头钻进去又缩回来,钻进去又缩回来,讨好笑着重复三四次以后,终于他的脑袋彻底卡在栏杆里,缩不回去了。
“”
连曙脸都急红了,试图蹬着栏杆将脑袋拔出来,却怎样都不起作用。
好没用
二皇兄一定更不喜欢他了。
念及于此,连曙眼眶都急红了,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笑,连曙愣愣抬头看。
就看见月光下,他那位从小到大只见过两面的仙人皇兄以拳抵唇,忍俊不禁偏眸笑。
连曙都看呆了。
他从小便知晓,自己有一位去仙门修仙的二皇兄,每当他问及这位二皇兄时,宫中人大多讳莫如深,并不敢与他多谈。
年幼时父皇母后对他没个笑脸,连曙并不知为何,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父皇母后认为是他的降生,将二皇兄推远了。
并不与他亲近。
教他学习的讲师教导他时,也会时不时拎出二皇兄的过往旧事来与他对比。
因此他从小便听二皇兄的故事长大。
他对于二皇兄很是好奇,可是上次见面时,他明明想要亲近二皇兄,二皇兄也对他笑了,却给他一种无法靠近的感觉,就像是高高立在云端上的漂亮仙人,飘渺不可捉摸。
如今二皇兄又对他笑了,这一次眼底也是带着笑。
二皇兄还走近了走近了
“想什么呢。”连星茗食指微勾起敲了下他的脑袋,用灵力将栏杆弄断,“出来。”
连曙退出来,小声乖乖回答道“我在想,嬷嬷说我是皇兄的代替品,可是现在见到皇兄,我觉得我们长得不像啊。”
皇兄比他长得好看多啦。
连星茗的面色却微僵,声音沉下问“是哪个嬷嬷说你是我的代替品”
连曙紧张摇了摇头。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二皇兄怎么又不笑了。
宫中很多人都这样说,有人将他看作二皇兄的代替品,有人觉得他样样都不
如二皇兄,还有人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因此他只要露出一点点错处,大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背地里却会惋惜聊起宫中曾经有一位惊才艳艳的皇子,那位才最该是天选之人,只可惜修真界也想要他。
连星茗沉吟片刻,笑道“我会将此事告知母后,后宫也该整顿整顿了。曙曙,若下次再听到这种话,你去告诉皇姐,让皇姐帮你。”
连曙一愣,眼睛锃得亮起。
“二皇兄叫我什么”
“曙曙。”
连星茗笑着,心里却长叹了一口气。
连曙喜欢他的这位皇兄,也喜欢这个昵称,现在好不容易亲近了些,他黏上来讨好笑着问“二皇兄这次回来要待多久呀”
连星茗看着他脸上讨好的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道“不知道。”
连曙道“不能多待几天吗”
连星茗眉宇微动,蹲下来平视他道“曙曙,你告诉皇兄,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父皇母后要急召我回宫”
连曙久居深宫,也不太了解这些,闻言小声说“好像是好像是我听嬷嬷们说,好像是又战败了。”
连星茗心中一紧,深深闭了下眼睛,打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无力感。
七年,多战败,少胜。
节节败退。
不过战败已是稀松平常,为何这一次父皇与母后会急召他回来
宫人们还不敢与他说实情
难不成漠北军已经快要打到皇城里来了吗
连星茗面色微紧,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连曙不太确定,脸色发白道“嬷嬷和我说,有一位小将军战死了。”
“”死寂。
仿佛天边降下一道惊雷劈在身上,细雨连绵,夜晚的蝉鸣声似乎都在惊声尖叫,宫道两侧的树梢被风卷起,撕扯出张狂黑影。
连星茗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心脏一阵又一阵痉挛紧缩,让他不能如常呼吸。显然,连曙被他的表情吓着了,惊慌失措问“皇兄,你怎么了”
连星茗缓缓站起了身,脑海里一片空白。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
连星茗迟缓转头看过去,第一眼看见的,是连玥通红肿起的眼眶,他便眼前一黑。
后退半步,险些软倒在地。
“是谁战死了”
连玥眼圈高高肿起,像是几日几夜都未能入眠。她脸色惨白走近,抬起手递来一物。
白色书简。
连星茗愣愣低头看,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封存起来的蚕蛹中挣扎,尖叫着怒吼着,疯狂祈求着“不要”。
他指尖痛麻,全身的骨头像是都要软下,半晌不敢伸手接。
这是丧贴讣告,若家族中有人亡故,便要发些丧贴讣告邀人送葬。许久后他才抬手接过,指尖抖颤将其翻来,白纸黑字。
印着
白羿之名。
这一瞬仿佛天旋地转,天地都颠倒,周边的黑影迅速向他聚拢,快到他反应不及,从蓬莱仙岛出发之时,他的心中就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能将他击垮的不祥预感,而今这股不祥的预感应验他很快便站不住了,踉跄一下。
两侧宫人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他,鼻尖酸涩道“二殿下,您节哀顺变”
眼前一片漆黑,朦朦胧胧间门仿佛印起白羿赶赴边关时,翻身上马的那一幕。白色丧服高高扬起,风将他的兜帽卷下,露出那张连星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脸,正冲他大笑挥手。
随即带着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转头没入硝烟之中,背影迅速被滚滚烟尘吞没。
渐行渐远。
白羿战死了。
连星茗喉间门一阵辛辣的腥血味道,他连哭都哭不出来,几乎是一路软着身体,被宫人们搀扶进镇远将军府。上一次来这里也设有白事,是镇远将军的白事,这一次轮到了白羿
灵堂外挂满了百布,亲族戴孝,牌位、香案、蜡烛、供品以及厚重的棺木。
战事吃紧,年年有人战死。
亲族形容枯槁,灵堂内无一人哭泣,都只是麻木跪坐在一侧,静默烧金色纸钱。
焚烧的纸钱碎屑被风扬到了空中,鼻腔里满是湿腥味。连玥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道“几日前尸首便送了回来,一直在等你。等你和我一起为他扶棺,风光下葬。”
棺木尚未合起。
连星茗甚至不敢上去看。
许久后,他才僵硬迈出去脚步,靠近棺木,脸色惨白低头一看。
瞳孔骤缩。
一股几乎将他逼疯莫大怒意从脚底直直灌入头顶,燃得头皮都快要牵扯剧痛。他猛地抬起手掌紧紧攥住棺木边缘,胸腔起伏剧烈。
棺木中静静躺着一具身着黑金铠甲的尸首,铠甲上遍布刀口箭口,甚至有一只箭直直插入腹中。抛开遍体鳞伤的身体不谈,黑金铠甲的首端,断脖残血,头颅处空空如也。
连星茗一寸一寸扭过头,听到自己嘶哑到可怖的声音“为何不是全尸”
亲族们顿住,有年龄较小的孩子霎时间门哭出声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上前跪倒在连星茗的面前,嘶声哭喊道“二殿下,求您将哥哥的头颅带回佛狸两国交战,敌军斩下我军将领头颅,悬挂在战旗之上以作羞辱。来往士兵经过之时,都得向战旗下吐一口唾沫二殿下,求您我求求您,哥哥生前随军出征数年,而今为国捐躯,身后怎能遭受此等耻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亲族中其他人拉回去,有人哽咽呵斥道“二殿下已是仙人,修仙者不能参与凡界战事。休要胡言乱语”
连星茗下唇艰涩动了动,再转头看向棺木中的发小尸首时,胸口与胃部都有剧痛烧灼感。
他最好的朋友战死了。
头颅至今还高高悬挂在漠北战旗之上,任风雨飘摇,任来往士兵指指点点,唾骂嘲
笑。
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连星茗静立许久,猛地调转身形就要向外走,眼眶都漫上猩红。
宫人们面色一震,惊呼“二殿下”
有人连忙冲上来阻拦,惊叫道“二殿下您三思啊修仙者万万不能参与凡界战局,若您打破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开了这个先河去复仇、去屠杀,漠北所有修仙者都会参战,佛狸与大燕的其他修士也会出手,届时又岂止现在的战事伤亡修士参战,只会更生灵涂炭”
“”
连星茗顿住,神色难看至极。
灵堂内静悄悄,众人惊惧看着他。许久后,连玥轻声道“都暂且下去吧,我与星星有一些闲话,想要单独说。”
“是。”
众人躬身退下。
连玥素手拾起黄香,撩袖摆在白烛上燃香,将其递给连星茗。
连星茗紧咬牙关接过香。
“我不参战,我只是去把他的头颅带回佛狸”
连玥眼眶通红说“尸首不能再放了。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先下葬。星星,白羿战死前曾送回过一封信,信中提及了你。”
连星茗鼻尖一酸,舌根干涩。
“他说了什么”
“他说修仙飘渺红尘尽断,战事吃紧四面楚歌。他有预感,此次战役,他可能回不来了。届时他会与战旗共存亡,让你不要为他的死而难过。”连玥的声音温柔细弱,连星茗却怎么也喘不上气来,眼眶涨得剧痛,他上前两步将香插入香炉中。
香袅袅升腾而起。
低头看时,牌位之后立着的是白氏祖宗祠堂的名牌,连星茗拾起名牌。
除去白羿二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连星茗到此一游。
突然间门,他想起了蓬莱仙岛屋中桌,至今还刻着白羿这个家伙的歪歪扭扭提字。
连星茗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哭,也哭不出来。
最后只能嘶声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灵堂外的冷风呼啸而入,将白烛的星星之火吹灭。连玥强撑着转眼看向棺木,弯唇复述时深深闭上了眼睛。
“二殿下万望恕罪。这一次,你可能真的无法再将我抄家流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