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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一片满眼乌焦的火场,中间矗起来一座小小茅屋,已是倍觉凄凉的了,一排再坟起三堆土色清新的坟家,只要乍看一眼,令人立生一股“不祥”的感觉。
在龙门绝壁,惊闻恶耗之时,展宁若有若无地就会想到,既是四路阎王会剿丐帮,丑丐黎奇纵有三招天罗掌护身,终不免寡不敌众,难逃一劫之厄!
现在,酒怪老哥哥在此结庐守坟,不用说,他的理想不空,获得证实了!
还有两杯黄土埋的又是谁?这可就在他意料外了!
他口里大叫一声:“不好!”用手一带贺芷青,三步两步,便就赶上前去!
他顾不得招呼一声酒怪,俊目凝神,迳朝新坟前竖立的三方石碑上,打量过去——
中间一方石碑,入眼一行鲜红的大字,上写:
丐帮帮主丑丐黎奇之墓
尽管这十个鲜红大字,只不过是展宁的理想获得证实而已,字迹一入眼,仍不免使他脑海中轰然一声,如受锤击!
他迫不及待地,启眼再看身右的一方石碑,石碑上九个字
五台双僧瘦和尚之墓
左面埋在新坟中的人,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但,他终于转脸看了过去——
一点也不假,碑上仍是九个字——五台双僧胖和尚之墓。
看清三块石碑上的字迹,展宁哀叫一声“啊”就地拜下身去
这三杯黄土所埋住的人,全是当前武林中,有血性、明善恶、难得一见的三条硬汉子,虽然,这三人是死在丐帮之劫,实际上,还不等于死在展宁手里一样?
因为,没有展宁,便就没有八大名山觅宝的事!没有小孤山寻宝,哪里又有丐帮与地狱谷的一番恩怨?丐帮今日受到如此残酷的报复,间接的凶手,不是展宁是谁?
展宁至情至性,将一切罪过的根源,一古脑归咎在他自己身上,面对着三座孤坟新冢,禁不住哀哀抽泣,悲伤逾恒——
在极度悲苦中,往事前压,一件一件的,映回他的灵魂之间,丑丐黎奇的笑貌音容,对于展宁,可说是义仁至,关照入微的了!尤其是他智斗那五殿森罗王,仗义直言,一力主张救少林!哪一件事,使展宁记亿犹新,敢于忘记?
再就五台双僧来说,这二人斗胆窝探地狱谷,仙霞岭不惜开罪贺天龙,小孤山仗义援手,远走尧龙山讨灵药,似恁般讲究仁义,不顾个人利害的英雄豪杰,哪里有?
意念湍飞的无比遥远,愈想愈见人家的好处,展宁由哀声抽泣,逐渐地转变成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痛哭号嚎。
泣声楚,哀哀夺人!
在一边,可急坏了贺芷青,她的一张芙蓉玉面上,也不免梨花带雨,珠泪纵横,当她目睹这三座新坟,更触及她对贺家堡的关怀,情急如火。
她此刻,紧随展宁拜倒在地,拜罢站起身来,望一眼余哀末尽的展宁,一手支着他急遽纵动的肩头,轻轻叫唤道:
“展哥哥,不要哭了!赶紧辨完正事,我俩也好上道赶路!”
展宁痛哭失声,那会将这两句催促之言,听进耳朵里?
贺芷青情急大叫道:
“人也死了,你徒自哀伤,又有何益?再不赶紧上道去援手贺家堡,怕不也要面对一片火场,几座新坟了呢”
这声大叫,方始将展宁打失神中拉了回来,猛然楞神中,尚未待他出口作答
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冷峻人语道:
“怎么?青姑娘有意要展宁小子,再跑一趟浙东贺家堡么?”
闻声知人,男女二人愕然一转身——
身后站立着的,不是酒怪是谁?
这位一生游戏人间,擅于诙谐打趣的一代怪侠,原本正是红光满脸的面色,此刻已微泛铁青惨白,一头乱发依旧竖起,两只水泡子眼,闪耀着疲备无神的眼光,油糟鼻子上,油渍渍地,几日不见,他当真憔悴多了!
最使人呐罕而不能置信的,他腰中的那根草绳上,原本系着那只朝夕不能离身的朱漆酒葫芦,此刻,居然踪迹也没有了!
一见是酒怪,展宁与贺芷青同叫了声“老哥哥”便就双双扑上前去
酒怪咧一咧嘴,似笑不笑地,两臂同时向前一伸,接住了这双男女,他左看看,右望望,终于爆出一声苦哈哈道:
“展宁小子终归赶到安庆来了!这三两天,我直在为你忧急如焚呢!你这一来,我倒是宽慰一大半了!”
说着说着,抱着这一双男女就向小小茅护里走
展宁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什么,酒怪见状,微微笑道:
“你找谁?是找凤丫头么?”
展宁点点头,酒怪轻吁一声道:
“走了!她是昨日晚上连夜走的,直到现在也没见她回来,老叫化也为她担上一份心事呢!”
边说边走,三人同时走进这间方圆不过寻丈的茅芦之中。
这间小小茅芦,四壁洞天,真是简陋得可怜,屋子里唯一的陈设,只有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素绢深垂,白烛高烧,金银纸锭,堆得隆起如山。
素绢中三个神主,供奉着破丐与五台双僧!
展宁与贺茫青,一拉地上的草制蒲团,就地又拜了三拜,贺芷青拜罢站起身来,冲着酒怪奇然问道:
“老哥哥,你说我凤姐姐,她到哪里去了?”
“黄山!”
“她去黄山干什么?”
酒怪摇一摇头,手指着地上的三个草制蒲团,三个人同时在蒲团上坐落。
适才替展宁引路的那个中年叫化子走上前来,他手里捧着几大包热气腾腾的食物,就在三个蒲团之间,摊了开来。
有各式各样的菜,也有包子馒头,还有一壶酒!
在三只杯子里注满了酒,他才哈着腰退了出去。
酒怪指指地上的食物,讪然一笑道:
“究玩意,实在不成个名堂,你俩趁热用些,说不定还要赶路。”
展宁与贺芷青早就饥肠辘辘的了,一阵狼吞虎咽,较比一桌台盛筵席还要有味。
酒怪笑道:
“我已是几天不进饮食的人了,一见你俩这种吃法,我也食指大动了呢。”
展宁有所不解似的,茫然追问道:
“老哥哥你说,凤妹妹连夜赶到黄山去,究竟为了什么?”
酒怪呷上一口酒,这才将昨天的事,说出口来——
原来,丐帮徒众甚多,散布最广,耳目也自是无比灵通,昨天,有一个丐帮弟子,来报告一则震惊武林的大新闻,那就是——
贺天龙偕同着一男一女,掳住地狱谷主直指黄山去了!
耳听这则消息,邬金凤可就顿时牵动父女深情,她星夜赶上黄山去观察动静,至今已有一夜,至今尚不见回转。
安庆至黄山,来回只不过四百来里,难免要使酒怪牵肚挂肠,放心不下。
直到现在,展宁方始得知,地狱谷主是被人掳向黄山去了,耳听酒怪一番话说完,他一转脸,迳向贺茫青微笑道:
“青妹不必着急,贺有堡可免一番劫难了!”
“何以见得?”
“地狱谷主既已被人掳向黄山,地狱谷要的是人,他等还毁你贺家堡干什么?”贺芷青螓首直摇,摇的像只波浪鼓道:
“不然!不然!地狱鬼谷的人,哪一个也不是良善之辈,他等立意要找贺天龙,势必要先去贺家堡不可,既到贺家堡,哪能不闹个地覆天翻?”
展宁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也认为确有道理,用手一撑蒲团,站起身来道:
“这样说来,我俩即刻上道赶路吧!”
贺芷青方寸已乱,也自急忽忽的就地站起身来。
“且慢!”
洒怪一口喝止住即将就道的一双男女,摇头一叹道:
“我这一生,将永远无法忘记那丑鬼黎奇在小孤山上,送给我的十六字评语,他说我是‘情感狭窄!睚毗必报!是非不分!一意孤行!’按理说,贺天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贺家堡即使生灵涂炭,也是他贺天龙咎由自取,怨得谁来?”
老叫化如怨如诉地说到这里,头一抬,又向贺芷青道:
“青姑娘母女情深,老哥哥我自不便说些什么,这一趟浙东之行,请你就火速单人上道吧!至于展宁老叫化还有更重要的差遣!”
毅然决然地,遽下这样一个结论,酒怪他也自地上陡然站起身来,右手一作势,冲着一直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叫化又吩咐下去道:
“李三备马,侍侯贺姑娘起程!”
那中年叫化口里应了一声,转头便向屋外奔去
这一来,楞住了展宁可也急坏了贺茫青!
贺芷青花容顿然变色,莲勾一跺地,粗声叱道:
“老哥哥,你的心胸真个是太以狭窄,你要我孤身上道奔浙东,足见你不能忘怀你和贺天龙之间的怨隙,你有心坐视不救,袖手旁观是不是?”
语至此,一双杏眼,渗出了几烂明亮的泪珠,她倔强的用牙咬住樱唇,似在极力压制冲动的情感,不使脆弱的情感流露出来
她转头,秋波瞠视在展宁脸上,佯作极为淡漠,而又禁不住语声战颤地道:
“展哥哥你怎么说?如果你也是这个论调,现在我就要走了!”这中间,端地难坏了展宁,他一直还没琢磨出,老哥哥的言外之意究竟是什么?
是不是真如贺芷青所说的坐视不救?袖手旁观?
假如真是这样,如何对得起贺芷青的一番深情?她为了自己,连番出生入死,甚至连她的父母也可以舍弃,似这般的粉红知已哪里去找?
辜负伊人的一片芳心尚且不说,他展宁不是成了一个千夫所指的负心人了?
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心意陡然一决,一步走近贺芷青,握着那只宝玉般的柔荑,在掌中紧了一紧,意思就是说:不要性急一切由我作主!
经这一握,贺芷青似是满腔冤慰了不少,神情幽怨地,在展宁俊面上扫了一瞥低下头去没出声。
展宁像是蹩不住了,正色问道:
“老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酒怪见这双少年男女脸上的悲戚之色已是减轻了许多,闻得这句几是质问的话气,双手左右一摊道:
“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嘛?”
展宁脸色一扳,戟指质问道:
“你不是要她孤身一人,单骑去浙东么?未必你不知道地狱谷高手尽出,其中还有巫山婆婆与昆仑四番僧吗?青妹妹能有多大造诣,她赶到贺家堡去能够扭转危势?能使贺家堡转危为安么?”
展宁侃侃而论,一句提出一句反问,一共提出了四个问题!
按说,酒怪究是理短词屈,无法置辨的了!但巧事多的很,每当展宁提出一个问题,他就一点头,简简单单,答出一个“能!”字,展宁四个问题说完,恰好,酒酒也是四个“能”字出口,彼此干干脆脆,一点也不含糊。
芷青斗得过那巫山婆婆?斗得过昆仑四大番僧?恁她的一身造诣能够转贺家堡的危势?能使贺家堡转危为安么?
荒唐!荒唐!大大的荒唐!
酒怪每了个“能”字,宛如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兜头淋上一句油,四个能字加在一起,逗得展宁肝火大发,用手一拉贺芷青道;“现在事在眉睫,我没时间打这穷哈哈,青妹,咱们走!”
看样子,说走就要走!
酒怪轻笑一声,脚底一滑,一步挡在这双男女身前,摇手笑道:
“慢来!未必你俩也不想听个下文就走?”
在男女二人满脸情急,见状又不得不停下足来的同时,酒怪扬手一指,几乎就要指上贺芷青的鼻头,咧嘴笑道:
“青姑娘,我看你真是一个性子倔强的大姑娘,怎么?你一点信心也没有么?”
贺芷青妙目一翻白,含嗔叫道:
“信心?这哪是信心的事?你要我去斗巫山婆婆和昆仑四番僧,我不敢漫天吹大牛,坦白说一句——我不敢!”
酒怪一瞪水泡子眼,辨道:
“谁说要你去斗这些魔头来?”转头望着展宁,作股正经地又道:“小子,你的记亿力强,我说过这句话没有?”
老叫化似是恢复了他诙谐性格,嬉皮笑脸,端地一股不易令人捉摸的表情。
展宁已是啼笑皆非了,一跺脚道:
“你哪里这来多唠唠叨叨,爽爽快快不行?”
酒怪不为逆言所恼,点头笑道:
“好好,爽快!爽快!我现在再一问你,”冲着贺芷青又道:“如果不需你动手动脚,你原不愿意孤骑上道,去跑一趟浙东?”
“不需我动手动脚?”贺茫青惊诧不已之中,直摇螓首道:“那些魔头,一个个直如凶神恶煞一般,我不动手,他们也要动手,我倚仗什么去说服他们?”
“倚仗的么?”
酒怪用手一拍胸脯道:
“老哥哥送你一件‘法宝’,包管那批魔头遇门不入贺家堡,不损伤你家一草一木,这样可好?”
又好气,又好笑,贺芷青苦笑道:
“法宝?你有什么法宝?”
展宁插口不得,在一旁也直是摇头不已
酒怪眼看这一双少年男女,意犹不信以地,俱是满脸疑惑之色,遂也不愿多说什么,伸手入怀一掏,应手掏出一宗物什来,含笑一把塞在贺芷青手里。
这是一块长有两寸,宽约一寸,乌光闪闪的小小铜牌。铜牌上,一面浮雕着一朵鲜红奶的血莲花,另一面却是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阎罗令!
在地狱谷的辖属之下,这方“阎罗令”有如谷主亲临的相等妙用,是地狱谷主的无上至高信物!
这块“阎罗令”是在小孤山役中,展宁在那五殿森罗王怀里,信手掏出来的三宗物什之一,当时,展宁含怒出手,就待将它抛进长江的滚滚急流之中,酒怪眼尖手快,说是留着把玩,便将它藏进怀里,没想到事过境,却在此地派上用场了!
现在,要仰仗这块小小银牌,去挽救贺家堡的生灵涂炭,免除武林之中,一场无边浩劫,这个结果,谁能在事先料到?
就中同进,那个被称作李三的中年叫化子,牵来了一匹黑马在屋外栓好,展宁只须望上一眼,便知道这是那少林寺特意送给他代步的东西,没想到这马儿仍是恁般精神骠俊,抖擞威风。
李三拴住马匹,哈腰上前道:
“马匹备妥,请贺姑娘上马。”
贺芷青真也听话,莲步轻移,就向门外走去
酒怪一步上前,扣住贺芷青的玉臂道:
“姑娘,你这就走了?”
“怎么样?”贺芷青诧然又拧回娇躯。
酒怪满头乱发一抹,一酒糟鼻子道:
“姑娘,你空有一宗法宝,没有‘符咒’催动,它仍是不灵的!”
“怎么?还要符咒?”
贺芷青俏眼再一翻白,佯嗔娇叱道:
“符咒怎么念法,你快说!”
酒怪双手在胸前合十,故作老僧喧法般的道:
“姑娘!老僧这符咒万应万灵!百试百爽!你可得一字一句听清楚,半个字也遗漏不得的,知道了么?”
“真讨厌!”贺芷青嫣然一笑道:“似恁般作势装腔的!”
酒怪嘻色顿砍,一字一切地道:
“到时,你面见地狱谷的一众高手,你只须说上一句——地狱谷主是被贺天龙与那菊花仙姑掳向黄山去了,中途遇见你贺茫青,地狱谷主将交下这方‘阎罗令’,叫他地狱谷的全班人马,立刻赶上黄山,去向菊花仙姑要人——便行了!”
“就是这样两句话么?我照样学舌就是了”
贺芷青起步就待向外走,蓦地,她似又想到什么,转回身来再问道:
“老哥哥,你说我宁哥哥另有重要差遣,你要派他去哪里?”
“黄山!”
“去黄山?”
酒怪摇头苦笑道:
“凤姑娘昨夜赶上黄山去,至今下落不明,我唯恐她禁不住菊花仙姑的‘菊花迷魂散’,再说,展宁小子心切父仇未偿,与其让那地狱谷主死在黄山,当真不如将他救出险来,至于该处如何发落,就看展宁的意志来决定了!”
至此,展宁方始得知他的去向,欣然的点一点头。
贺芷青似也无话可说了,走在屋外的栓马之处,一手松去马僵,神情黯然地,凝注展宁问道:
“一俟浙东事了,我到哪里去找你?”
展宁尚未及答,酒怪插口道:
“黄山事毕,展宁势必有入川之行,青姑娘直上尧龙山来便了!”
贺芷青应一声,跨身上马,一扬马鞭
展宁急声嘱咐道:
“九月初六的事,你可不要忘怀了啊”蹄声得得,遥遥传来贺茫青一声“忘不了”不一时,一人一马,消失在秋高气爽的暮色之中
展宁含笑转过脸来道:
“老哥哥,你的‘符咒’过份毒辣了,你将地狱谷的人马,全部调向黄山去,贺天龙与菊花仙姑纵有通天造诣,怕也挡不住你‘借刀杀人’的毒计呢!”
洒怪呵呵笑道:
“贺天龙一生耍弄心机,也要让他尝尝‘报复’的滋味,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对贺芷青,对兰娘,不也正有个合理的交代了么?”
展宁右眼一挤,轻声笑道:
“老哥的恶毒计划,我大致可以摸出轮廓来了,你希望我今晚连夜采取行动,只要将凤妹妹与地狱谷主抢救出险,至于贺天龙的命运,交由地狱谷的高手去发落,是不?”
酒怪望一眼当头暮色,点头笑道:
“看此刻时光尚早,我俩养精蓄锐,一候到了晚间再说,咱们哥俩数日不见,你将石楼山的情况说给我听听,九月初六又是什么名堂,进屋来说,进屋来说”
酒怪兴致冲冲,适才所呈现的满怀忧戚与颓丧,完全被他抛在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