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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仙子拿著那两只一式一样的翠绿玉镯,她伸出手来抚摸著镯上雕镂的龙凤,她低著头,长长的黑发从肩上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是却露出了眼睛以下的侧面的线条,那鼻子、嘴唇、下颚,真美极了。
剑宁带著一些激奋,也有一些喜悦,因为至少他找到了摩云客临终时托嘱给他的人,他们坐得很近,剑宁的鼻息中嗅到一种清淡的幽香,虽然这是春天,但是那不是花香,花香也没有这么沁人心脾,那是飘零仙子身上散出的幽香。
剑宁不禁不自知地向飘零仙子靠近了一些,他呼吸的时候向著飘零仙子的那边吸气,那香味真好间极了,但是忽然之间,他想起一件事来——
他想起摩云客对他说的话:“不要接近和你年龄相偌的女子。”
他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向后移了一两尺。
飘零仙子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惊了一跳,回头问道:“什么事?”
剑宁不禁双颊大红,嚅嚅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飘零仙子瞪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你从什么地方得著这镯?”
剑宁道:“师兄摩云客给我的。”
提到摩云客,剑宁心中一阵翻滚,到底从一个村童到武林中人,是有一段遥远的过程,而若不是摩云客有心成全,他又何以致此?
因此,他默然了。两颗如黄豆般大的泪珠,在他双眼中含著,他冲动地从手上脱下那玉镯,两手不停地翻动著它,彷佛这镯子的转动,能把他带回到过去和师兄练武的时光似地。
她是一个女子,女子的天性是容易激动,但是,唐剑宁的表情,使她震惑了,于是,她内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同情心,她竟忘了自身的悲剧。
她也漠然地抚摸著腕上的玉镯,忽然,她有一个奇特的感觉,她竟觉得那扬翅欲飞的凤凰,忽然已变成非常陌生了。
她努力抑住内心的冲动,她只是装得淡淡地说:“你是他的师弟?”
剑宁猛地抬起头来道:“你不相信?”
她苦笑了,但仍笑得十分醉人,彷佛是在向他说:“天下事又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剑宁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反应,只是能直觉地意会到,她是善意的,她是相信自己的,因为他想:“我是不是又和她何干?她为什么要不相信我?”
末经世道的他,把一切事物都认为是有因果的,但妙的是,世界上太多的是一些毫无道理,没头没尾的事。
因此,他也木然地浅笑了。
高山上的春风仍是刺人的,但周遭的景色却强烈地显示出春天的气息。
偶而从遥远的林木深处,传来吱吱的猴子打架声,点缀著这寂静的山谷,使它的景色更是动人。
她忽地站起身子道:“外面太冷了。”
她慢慢地走向一个岩洞。他起初仍是在呆想着,等她已走了两三步,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望望她那美丽的背影。
他下意识地把镯子套上了左腕。然后,他才跟著她走回山洞去。
山洞里的感觉和外界是完全不一致的,里面虽然暖和的多,但却有些阴森森而缺乏生气。
她忽地转身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剑宁惊讶地说:“你是谁?”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句话是问她呢?还是回答她?
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他只记得师兄在授艺的时候,曾叮嘱他要密切保护那玉环的主人——她。他也可以推断她叫敏珊,他曾听到小妹妹低低地哼著那支摇篮曲,而也提到了她的名宇,但这并不充分,他根本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呢!
她浅笑了一下道:“我那只玉环和你的正好是一对,是不是?”
剑宁点点头,不作声,因为,他已察觉出她是非常的激动,他只有静观其变,他非常希望常败翁能及时赶回,因为他自认对于一个年青的女子,是毫无应付的能力。
她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只玉环不是我检来的?偷来的?抢来的?”
那尖锐地声音,从深遽的山洞中反射回来,更是耸人毛骨。
她双目圆睁,双拳紧握,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额上出现了。
剑宁震惊了,他完全不能了解,他简直是莫明所以,但他仍报之以微笑,他想安慰她说:“我完全相信你,因为你没有理由要冒充这玉环的主人。”
但他没有出声,因为,他完全不能预测她下一步是要做什么,他自觉一个远行的盲人,走一步是一步,走了再说。
她忽然双手掩面痛哭道:“我是一个弃儿!我是一个弃儿!”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她啜泣著,那洞里传来了呜呜的声响,不知是她的回音,还是山洞中有股气流在激荡?
剑宁的双目濡湿了,因为,他虽不是弃儿,但却是孤儿!茫茫天下,何处为家,浮萍尚有根,落花也可入土,只有他唐剑宁,却没有一个去处。
他本要安慰她的,但他逼得把这些话来安慰自己,那几句话,是他的师兄摩云客说的,此时却在他心中盘旋著,彷佛有一股极强大的压力,在他胸中孕藏著,时时要破壁而出!
他极力对自己说:“大丈夫志在天下,剑宁呀!剑宁!四海为家!”
他抬起头来,注著洞外的云天。
春天的云彩是动人的,蔚蓝色的高空,抹上了几道白蒙蒙的云雾,像景泰蓝瓷瓶中的几朵白梅,也就像大海中悠游的几条白舟,如绢绸,如白雪。
那些善变的白云,忽然两两三三的聚合在一起,双眼一阵朦胧之后,在他那泪珠儿滚滚的眼中,竟化成了一个跌坐著的老者。
他心中高呼道:“唐师兄!唐师兄!剑宁在这里!”
但那老者祗是对他慈祥地笑了笑,双唇轻轻地蠕动了几下,虽然他们相隔著如此之远,但他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孩子?四海为家!你要好好保护她!”
他又笑了,笑得是如此的和霭,那像是一个叱哇武林的雄者?
剑宁习惯地闭上了双眼,因为在往常,摩云客说完了之后,一定要用那大手掌,摸弄他的头发道:“孩于,快回去,你妈等久了。”
于是,他觉得春风竟飘进了山洞,在他头上轻轻地拂过,就好像他心中那熟悉的手掌,正在抚摸著他。
他激动地脱口喊道:“唐师兄,我不回去了,妈妈已经跟爸爸去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但眼前那有著师兄的身影,那白云又变回了原状,却在他眼前轻灵地飞来飞去,彷佛是在取笑着他。
山洞中传来了冷冷不绝的回音,更使他心中凄寂。
他回过头来,看见敏珊已安静地睡著了,她的睡容是多么的美丽,甚至那双红瞳的像水蜜桃般的双眼,仍不能减去她那股令人心悦的情意。
于是,他记起了他妈妈曾经教他念过一些诗句,其中有一句是:
“离雁云中飞,
孤星天上悬。”
于是,他凄然了,他默默地注视著沉睡中的她,良久,喃喃地道:“你是离雁,见弃于同群,我是孤星,日亘暮暮,光华自照,孑然一身,浪迹天涯,孤星未尝不羡离雁,因他能在空中自在地翱翔,但离雁呀!离雁!你可羡我孤星,高高在上,耿介拔俗?”
于是一股英雄豪气油然而生,他拉出佩剑舞道:“曲高和寡,非曲之尤,孤星孤星,何孤之有?”
那白虹剑下上盘旋,豪气万千,一曲方终,猛地脱手射出,疾如流星殒石,铮地一声,已自没入洞壁山石之中,只馀剑柄露于其外。
那豪壮的歌声,和著他龙吟般地剑石相击之声,不啻猿啸扰乱人心神。
他的感情奔放了,他长长的呼了口气,吐尽了心中多少日的沉郁。
他别过头来,看看她。
忽然,他猛地一震,因为她那双秋水寒星般地眸子,正怔怔地瞪著他。
她早已醒了,而且,她的右手放在剑柄上。
他初是一呆,继而爽朗地笑了,他知道她早已醒了,而且看到他拔剑,但是,她怎会误会到他想杀她呢?
她也羞涩地笑了,右手缓缓地从剑柄上移去。
她的动作是笨拙的,她显得十分狼狈。
于是,他上来解围道:“你醒啦!我不敢吵你,所以没叫醒你。”
忽然,他自知失言了,因为,她是被他吵醒的。
果然,她懒慵地从乾草堆上撑起身子道:“你没叫醒我,却唱醒了我。”
他歉然地笑了,虽然他想尽量小声,但比起她可仍大得多,因为,她只是无声地轻展贝齿,嫣然而笑。
他们的笑声,又抹去了他们之间的多少隔膜。
他见到她要起身,情不自禁地上去想扶他,忽然,他想到了一句话,那句话像春雷乍响,在他心中一声如霹震,那是:“不可和你年龄相若的女子接近!”
他迅速地收回那已半伸的右手,嘴中脱口道:“白虹三式!”
这是今晨他第二次的失态,因此敏珊奇怪地看看他还:“白虹三式?”
他的右手,不知放在何处是好,因此他顺手一带,如像本意在此似地把白虹剑自壁上抽出,随口答道:“这是一种绝世的武功,练成以前,一定要”
他忽然止口,难为情地望望她。
她兴趣大起,忙逼他说下去道:“一定要怎样?”
就在这百忙之中,剑宁想出了一个理由.他为了怕她再追问下去,迅速地答覆她说:“一定要专心才可。”
她有些失望地道:“噢,专心?”
他忙解释道:“专心就是不要分心。”
她嗤然一笑道:“你这叫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言下大有司马昭之心,路人可见之意。她本不知剑宁是否在骗她,但生性多疑的她,又岂能不用话来试试。
果然,剑宁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想扯开话题,他反问道:“你到底是”
话说出了口,他才想到,如此的问题是会刺伤她的心,方才那一场啜泣不是因此而起的吗?但他要改口可来不及了。
出人意料的,敏珊并没有生气或伤心,她只是在嘴角上浮起了一股轻微的苦笑,夷然地说道:“我是一个弃儿。”
这话对剑宁而言,他应该不觉得陌生,因为十多分钟前,她曾连说过二遍,但他却有非常陌生之感,这语调是多么的平静!
他无言地看看她,她彷佛已看穿他的内心似地道:“一个人并不应该常常放纵自己的情感,但偶而一两次的发泄,却又是无可厚非的啊!不管我是如何的表现我心中的意念,事实并没有改变,而且.每次我痛哭之后,我更感觉到我是一个孤独的弃儿。”
她说了一大串话,可竟丝毫无动于衷的样子。
于是,剑宁意会到,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因此,他更要找出她情感不稳定的理由——那就是她的身世。
因此,他缓缓地说:“我比你好不了许多,我是一个孤儿。”
敏珊好像早知道了似地,她只是点点头。
剑宁见她的反应不热烈,便继续说道:“我父亲是个死在海中的渔人,妈妈是葬在海中,故我从此就讨厌海,我宁愿替人放牛,也不愿去打渔!”
飘零仙子同情地哦了一声。
剑宁见她仍是漠然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他直接地问道:“你呢?”
敏珊反问道:“我?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剑宁大声地问:“你的母亲”
敏珊激动地用双手紧掩耳朵,打断他的话道:“我不要提到她,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剑宁是非常敬爱自己的母亲的,因为,他的成长全依寡母之功,因此,他惊讶了,他不愿意见到别人轻视为人母者。但是,他也知道,她是特殊的,她是一个弃儿!所以他竭力忍住胸中不满之气,猛地一掌,把身边一支石笋打个粉碎,彷佛这股怒气,就完全出在这枝殃及池鱼的石笋身上。
他仍不免大声地说:“那么,你的父亲是谁?”
敏珊张大了眼睛,她双手无力而缓缓地垂了下来,她注视著洞外瞬刻万变的云天,茫然地道:“我有两个父亲,你问的是那一个?”
剑宁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直觉地知道,她已不能控制她的倩感,对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子,尤其是像飘零仙子这种高手,是不得不防人一著的。
他冷峻地说:“两个父亲!”
敏珊忽然双目怒张,大声说道:“不错,我有两个父亲,但他们都不要我!实际上的父亲,赋给我生命,名义上的父亲,供养我的生命,但是,我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高潮过后,必是令人窒息的平静。
现在,剑宁冷静下来,他开始懊侮了,别人不愿提及过去的伤心事,自己又何必去刺激人家?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都是在凝听那深不见底的山洞中所传来的阵阵回音。
良久,剑宁缓缓地道:“你不愿提也就算了。”
但敏珊的泪珠,早就是像二串珠子似地,挂在她那醉人的脸上。
剑宁更是手足无措,男性的尊严使他不想道歉,但不道歉又怎么办呢?因此,他低下头来,轻声地说,好像不是说给她听,而是对自己说似地道:“是我不好。”
敏珊也低下头道:“你并没有错,我不该生气。”
“我的身世,我早已知道,但我实在是不想提及,而且也从没向任何人提及,但你不同,因为”
她有些嗫嚅,剑宁惊奇地接口道:“为什么?”
她考虑了一下,方始遣:“因为你是那只龙镯的主人。你迟早应该知道我的身世的。”
他莫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她接著道:“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个人家,收容了一个邻村一个孤儿,那孩子秉赋特异,而且志气也不小,但那家人家的小姐和他很要好,他们,他们将会有孩子了。”
剑宁接口道:“那孩子便是你,而你的生父却没要你的母亲,是不是?”
她木然地道:“那时候,我的生父并不知道我母亲已有了身孕.这是我师父在后来告诉我的,但他被一个云游的异人收容,他本不甘屈居村里之中,因此他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纸条,说他不久之后便回来。”
“我母亲仍不死心,等了他几个月已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刚好幼时便有一个玩耍的夥伴,极力追求她,她便无可奈何地嫁了他。”
“当然,我的养父是知情的,至少在结过婚以后,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和我的生父从小便相互竞争,甚至他们在竞争著我的母亲。”
“当然,我的母亲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是。”
“但四五年以后,我的生父回来了,他见过我,但我想他心中也一定不喜欢我,因为在他心目中,我母亲是不忠的。”
“我便是夹在这三道裂缝中的可怜虫!”
剑宁同情似地道:“这样看来,我比你还好些,我虽然少年失估,但总享过些家庭天伦之乐。”
敏珊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家庭?我根木没有家。”
“在我十岁那年,我养父及生母便把我送到师父处习技,其实,他们是抛弃了我,我从此便没再见过他们。而且,我恨他们,我也不愿再见他们!”
剑宁始终不相信,天下有不爱自己女儿的母亲,那是因为,他大爱他的妈妈,而他的妈妈也深深地挚爱著他,于是,他泫然了,但不知是为了已仙逝的母亲,还是为了敏珊?
他迸出一句道:“送你去习艺又有什么不对?你母亲不过是怕你受养父的欺侮。”
敏珊冷酷地道:“她把我生父送给她的信物,也一并交了给我师父,你想,这还是喜欢我吗?我是一个弃儿!”
当她说到“弃儿”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完全没有她常有的悦耳的那种音调。
剑宁猛然憬悟,举起自己的左手,摇摇那镯子道:“凤镯便是那信物?”
她默然地点了点头。
剑宁大叫一声,他接看问道:“摩云客是你生父?”
他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他心目中,唐师兄是个完人,就像是一块完整无瑕的白璧!
但正如他所害怕的,那答案是正面的。
于是,他记起来,为什么李家夫妇见著白虹剑出现时的神情,李夫人夜晚私访他的经过。李小妹妹口中时常哼著的摇篮曲,她说是她那出外习技的大姊教她的,一切的一切,那彷佛是雾中的疑问,竟解决于一朝,虽然,这解答是多么的令人失望。
他愤怒了,因为他心目中的偶像,竟受到了致命之伤,他想反击,他想大声地对全世界说:“你们在说谎!那不是唐师兄作的,你们诬赖他!”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真的,唐师兄是作了错事,虽然是事出误会,但总归是错了的啊!
他的内心是非常的复杂,充满了失望,悲伤与愤怒。
他希望作最后的证实,他说:“你是不是住在李家村,李居良先生是你的!”
她像受惊的小鹿,也像雷雨中的免子似地,往后一退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道这些事?他是我的养父。”
剑宁知道他的推测都对了,不知是悲伤好,还是自喜推理能力的进步好,因此,他只是装出平易的腔调说:“我住在唐家村,曾在你家中作过两年工人。”
她彷佛只听了上半句,喃喃地说:“唐家村,唐家村?”
“你和摩云客的关系究竟如何?”
她的声音高得吓人,剑宁很奇怪,她竟直呼其父的外号,他想:“她恨师兄,她根本没把他看作父亲。”
他对于她漠视唐师兄的态度感到痛恨,他想:“不是唐师兄要我保护她,而她又是如此的容易冲动,我真想舍之而去,谁愿意受她闲气?”
但瞬刻之中,他觉得,他之所以不离开她,为的是另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原因,他只是直觉地认为,接近她是令人喜悦的。
但他也不能再容她损及生父了,因此,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背朝著她,不作一声,根本不回答她,给她一个不理不睬。
她有些愤怒了,女性的自尊心使她觉得受了侮辱,她也恨恨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剑宁眺望着洞外的远山,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开口说话。
而敏珊面对著洞壁,无聊地将秀指在壁上刻划著。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又拔上了不少,洞口的亮光渐渐往外移去。
此间,除了山风及松涛之外,只能听到他们两个平易的呼吸声,他们无形中是在比定力,看谁先忍不住要讲话。
忽然,剑宁轻轻地搭讪了,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似地:“奇怪,沈老前辈怎么还不回来?”
常败翁已下山多时了。
飘零仙子恼怒他不理自己,故意大声地对洞壁道:“石头,我看沈老前辈准出了乱子。”
这句话不啻是骂剑宁是块石头。
剑宁也气她不过,对著洞外一株松树道:“木头,唐师兄仙逝以后,天下还有谁能敌得过沈老前辈?”
敏珊一听,心想:“好啊!你倒冤上我了。”
她却不管自己先骂人家作石头的,她眼珠一转,便畅声道:“石头,我说你真是足不出洞,少见多怪,天下能人多得狠,摩云客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杀人魔王而已。”
剑宁闻言大怒,这时那还管她是个女子,要让她三分,他大怒道:“木头,要不是师兄有话,准把你劈了当柴烧,省得噜嗦,算我倒霉,还要保护你这不知好歹的大木头!”
敏珊本是高傲不过,芳心更是恨得他要死,也怒道:“你这石头偏是自作多情,谁要你保护我啦,不是看你没得脑筋,一剑把你砍作两半。”
这时两人都在气头上,谁都不甘休,剑宁反她一顿抢白,不禁生气道:“你这木头只会挺腰突肚说大话,便是你身边那根巨木,也不够我唐师兄一指。”
敏珊听到他影射自己师父,更是又怒又气道:“石头,我师父从不轻易出手,又那愿和摩云客这等魔王动手。不过,能胜过摩云客的人可真是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随便举个例说,百步追魂姬文央的武功便胜过他多多。”
她是存心气剑宁了,所以竟然一再痛骂他的唐师兄,她的生父。
剑宁闻言暗中嘀咕,这百步追魂姬文央可是谁?怎么唐师兄从未提及过,其实这些老辈人物,提之也无用。因为,他们都是十数年末涉足江湖,生死都已是谜了。
但是他口中那肯认输,说自己并不知道这百步追魂姬丈央的大名,因此,他债声说道:“木头,什么百步追魂,千步追魂的,看雁荡门人给他好看。”
敏珊冷笑道:“石头,我就是说你是孤陋寡闻吧!你少夜郎自大,人家那手百步追魂掌,除了霸拳可真破不了,你少丢人现眼!”
剑宁也曾略耳闻过这拳中之霸的霸拳,但印象极为馍糊,因为这自南宋以来,失传已久了,但他又羞又急,仍不甘服气道:“木头,少说笑话,白虹三式天下无敌,剪除一个百步迫魂又有何难?”
他豪气万千,禁不止长啸一声,有若游龙般地.在人耳中盘旋不已。
啸声止处,从洞口上面竟伸入一个人头来,呵呵大笑道:“娃儿在吵什么?”
两人闻言大惊,此人不是常败翁是谁?
他轻轻一个滚身,已自立在地上,只见他摸摸鼻子,想了想,又摇摇头,敲敲脑袋道:“不成,不成!我非去一趟不可。”
这时,飘零仙子李敏珊已自转过身来,她见状问道:“沈老前辈说什么不成?”
剑宁正要开口,不料又给她抢了先,瞪了她一眼,但她也不服输似地呶起小嘴,回瞪了他一眼。
常败翁望着天上的悠悠白云,忽然道:“娃儿,咱们就要分手了。”
剑宁吃了一惊,他脱口道:“分手?我们。”
常败翁笑道:“当然是啊。”
剑宁绉了绉眉道:“为什么要这样快分手?”
常败翁哈哈笑道:“是怎么相逢的;就怎么样分手,这是最好的安排。”
剑宁想到自己也要赶到雁荡山去,这种话问得是何等的稚气,他黯然点了点头,心中默然道:“是怎样相逢,就怎样分手,离别,离别又算得什么?当我把亲爱的妈妈的遗体丢入茫茫大海时,那等离别的滋味都尝过了,还有什么样的离别比这更令人难堪?”
常败翁呵呵长笑道:“聚散苦匆匆,像你这娃儿这般模样,只怕是要苦上三辈子了。”
飘零仙子摸了摸搭在肩上的长发,仰首阔道:“沈老前辈二十年不出湖海,今日骤临凡尘,前辈动向晚辈可得而闻乎?”
常败翁笑道:“我老儿从小顽皮不喜读书,是以至今斗大的字也不识得几个,你倒是别掉文来的好。”
剑宁也道:“沈老前辈此去何处,也好让晚辈们”
常败翁正色道:“女娃娃.你可知道当今武林中以谁最是难惹?”
唐剑宁对于武林中事一窍不通,飘零仙子听了他的话,却是脸色大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透出又惊讶又敬佩的神色,似乎十分激动地叫道:“啊——您要去寻那姬文央?百步追魂?”
常败翁雪白的双眉一扬,缓缓道:“不错,老夫正要去找他晦气!”
敏珊只道是刚才她与剑宁斗口夸说了姬文央,而激怒了常败翁,她叫道:“姬文央生性嗜杀,残忍无比,自是应该得而殊之,只是,只是”
常败翁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当今世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能向姬文央挑战——”
飘零仙子听他说得如此狂妄,不觉一怔,常败翁续道:“你可明白老夫之意——这并不是说天下真无人能及老夫,而是说当今武林身具功力能与姓姬的一拚者,必是成名多年之老前辈,正因为姬文央武功神奇,深不可测,所以大家对他都存有高深莫测之心,试想谁愿以数十年英名去和他一赌?是以只要姬文央不招惹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就绝不会去寻姬文央一拚的——”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不留馀地,但是却是句句不假,武林中人一生在刀口子上闯荡,为的还不是一个“名”字,成名高手爱惜令名,那是不可厚非的,而古今武林虽然英杰辈出,但是能够武功盖世而兼怀舍身取义之侠肝义胆者,究竟是少之又少!
飘零仙子想到此处,不禁对这位白发老翁更是钦佩万分,她为人坦诚,心中所思,立刻形之于色,常败翁见她嚅嚅欲言,知她心中之话,一挥手阻住,大笑道:“然而老夫之挺身一闹姬文央,你若以为是为了‘武林正义’四字,那就大错特错了。”
敏珊不禁被他一句话说得作声不得,常败翁笑道:“其实当今武林真正敢称得起上不愧天,下不作地的好汉又有几人?又何必一定要苛责于百步追魂姬文央?他不过多杀几个人罢了,而世上杀人不见血的凶手多不胜数,比之姬文央来,犹为可恨万倍!成名高手想到若是和姓姬的一战,吃了败仗之话,那么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只有我老儿,嘿嘿,即使败给姓姬的又有什么关系?哈哈,常败翁呀常败翁,你天生就是‘常败’啊!”飘零仙子和剑宁发就现常败翁神色有异,似乎心中有极难解决的苦恼,常败翁摸了一摸长髯,狂感顿软,脸上严肃无比地对两人道:“不过有一点两个娃娃可以牢记,老夫今日寻姬文央决闹,既非私仇,更不是‘武林正义’,老夫亦非善人,千万莫要使后人以为老夫是个杀身成仁的义士,冤枉了坏人。”
剑宁听他说得有趣,更因常败翁喜怒无常,还以为他又故意耍弄自己的,不禁觉得想笑,而敏珊就觉得不对了,她隐隐感出常败翁有一种吸附后事的味道,这使她立刻联想到百步追魂姬文央那一身神秘的武功,她不由深深为常败翁担忧起来,抬头看时,常败翁却是双眉紧皱,凝视著天空。
她想了又想,终于婉转地道:“沈老前辈——”
常败翁转过头来,她期期艾艾地道:“晚辈听家师说——她说,那百步追魂姬文央的武功有点神秘,尤其,尤其是那一套百步追魂掌,具有鬼神莫测之奇,任你功力再高,世上再也无人能够将之击败——”
常败翁平静地道:“这个老夫亦有耳闻——”
飘零仙子道:“她老人家说,除非那久绝人间的拳中之霸重现武林,否则世人绝无打败姬文央的可能,还有——”
她想到常败翁二十年不履江湖,一定有许多事情不清楚,她以为他应该知己知彼,于是她遣:“还有一事,近来武林中盛传那失传已久的‘拳中之堙’并未绝迹,而家师也相信当今世上至少仍有一人身具此技,因为十年前她老人家在陕北千佛岩上,目睹远处一人单掌劈裂千斤巨石,这等功夫,错非是那拳中之霸,天下又有何门功夫可致于此?”
常败翁听她说到这里,脸上忽然闪过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又像是得意,又像是错愕,但是没有人注意到。
剑宁茫然道:“拳中之霸?拳中之霸?”
飘零仙子膘了他一眼,解释道:“就是霸拳,自从南宋末年霹雳神拳班悼之后,这手刚猛绝世的霸拳就从武林中悄悄烟灭”
常败翁柔声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剑宁从末涉足武林,这时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武林掌故,心中不禁悠然神往,他憧著那昔年霹雳神拳班悼手挥霸拳的英姿神威,他甚至私心对那杀人无数的百步追魂姬文央都有著隐隐的敬佩,然而他心目中最敬佩的还是他那师兄摩云客唐敏,他忍不住地说道:“如果摩云客唐敏仍在人间的话”
飘零仙子听到这话,浑身颤动了一下,常败翁见剑宁说到摩云客时,满脸崇敬之色,便问了一声:“摩云客唐敏吗?”
飘零仙子咬了咬嘴唇,她大声叫道:“他杀的人不比姬文央少!他,他”
她心情激动已极,剑宁不禁十分错愕而歉然地望着她,常败翁大喝一声道:“妈的,你们再吵,我老儿可要走了。”
说著便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这一下,飘零仙子和唐剑宁全都安静了下来,常败翁凝视著两人,最后目光落在剑宁身上,他的声音带著无比的迷惘:“喂,孩子,我要问你一事,什么叫作胜,什么叫作败?”
剑宁不禁大大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常败翁道:“让我说得具体一点,如果有人对你说,他是一个天生的失败者,他不喜欢胜利,他觉得失败对他更为适合,他说:‘胜败之争,俗人之事也。’他说:‘胜即是败.败亦是胜。’你以为这样的人如何?”
剑宁认真地想了一想,但也无法领略个中真义,于是他歉然地茫茫摇了摇头,但是他最后还是道:“我以为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胜自然是比败好啊。”
常败翁呆想了半天,反首又问道:“你说世上可不可能有这种人——他为一种潜在恐惧所控制,使他不敢去争取胜利,甚至那胜利的果实就放在他的手边,他也不敢,但是他不甘如此,于是他开始欺骗他自己,他替自己挂上冷哂的假面具,装出不把胜败放在眼内的狂态.他终日高歌:‘胜即是败,败亦可喜。’
当他与人争斗时,他是可以胜的,真的,他一定能胜的,但是他却不敢去胜,他心里那个恐惧实在太大了,他不敢去胜,于是他替自己找一个理由败了下来,然后,他带著不屑的冷哂唱道:‘胜败之争,俗人之事也。’孩子,你告诉我,世上可不可能有这一种人?”
唐剑宁和飘零仙子同时大惊失色,他们无法明了常败翁这些话的用意为何,那像是童年时梦中的情景,大雾迷茫中,一个苍老而智慧的声音在雾中说些使人听不懂的怪话又像是愚蠢,又像是智慧
剑宁不知该回答什么,但他看见常败翁的脸上有渴求回答的神色,他不忍使这老人失望,于是他耸了耸一眉,不自然地傻笑了一声,然后答道:“我想,嗯,世上可能有这种人的,嗯!世上人这么多,那那一定是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啊嗯,是吧?”
最后的“是吧”他是转首问飘零仙子,她带著一种神秘的眼神望着剑宁,那眼神又像是想笑,又像是严肃,不过剑宁觉得那眼神真可爱极了。
常败翁却是一直认真地听著剑宁的回答,他听完之后,脸上没有一丝觉得可笑的神情,只绉著眉苦思了半天.好像剑宁这一篇胡一言乱语中含有无限哲理似的。
过了片刻,常败翁脸上已恢复了他原来那不在乎而略带滑稽的神情,他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古树,又望了望天,哈哈大笑道:“好了,我要走了,娃儿们,咱们再见啦,希望是——后会有期!”
剑宁不知怎的,心中忽的一紧,他想说些适当的话,但却找不到适当的字句儿,飘零仙子轻声道:“沈老,咱们后会有期的!”
常败翁大笑道:“好,好,我走了,你们可以在心里为我唱‘易水悲歌’,哈哈哈”他爽朗的笑声远荡漾在空中,而他的身形已消失在山下。
剑宁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快,他听见飘零仙子在低声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唱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转过头时,正碰上创宁的目光,于是她又悄悄地低下了头。
剑宁茫然地道:“我不懂,我不懂——”
敏珊低声道:“沈老前辈真是一个怪人,他——”
她用一个手指把肩上垂下来的秀发盘绕著,她最初给剑宁的印象是极为高傲而豪如须眉,而此刻剑宁发现当她本性流露出来时,却是那么的温柔可爱。
她停了一会儿道:“他身具旷世仅有的异秉,却一生只求一败——”
剑宁忍不住问道:“什么天赋异秉?”
她翻了翻大眼睛,娓娓道来:“他天生具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强韧真力,他一生真正与人过招只有三次,一次是和天竺第一高手百残和尚拚斗,第二次是和三十年前的武林奇人威震九洲洪大凯交手,第三次就是二十年前和天山的铁氏双侠赌斗,结果,三次他都败了,而且三次都被伤得绝无幸理,但是奇的是三次常人无法救治的重伤,都被他那强韧的潜力克服,自疗而愈。”
唐剑宁不禁听得目瞪口呆,他羡慕地道:“你真聪明,知道那么多有趣的事——”
敏珊嫣然笑道:“这些掌故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的。”
剑宁看着她那嫣然一笑,就如牡丹乍放,真是美极了,他想道:“如果她一天到晚都是这付笑容,那可有多可爱。”
但是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如春风一般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留在那清丽脸颊上的,仍是那无比的高傲和淡淡的幽怨。
良久,她低声道:“走吧,我们也该分手了。”
剑宁吃了一惊,他想说什么,但是立刻他忍住了,因为他想到了雁荡山!他们是该分手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背对著剑宁,剑宁忍不住道:“你——你到那里去?”
她摇了摇头,剑宁可以想见到她的脸上一定挂著那凄清的苦笑。
她随手摘了一片嫩叶,轻轻把它抛在空中,东风吹来,那叶儿立刻飘荡著向西落去,于是她轻声道:“那么我就向西走吧。”
剑宁关切地道:“你不回家?”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比冰还冷:“我——没有家!”
她说的时候,痛苦地摇了摇头,因此剑宁看到她脸颊上一有道晶莹的眼泪。
他觉得全身一阵冲动,他几乎要冲上去拥著她的两肩,但是相反的,他只向后退了一步,他颤震地叫出:“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你的身旁!”
然后他飞快地转过身来,不敢再回望一眼地奔下山去。
山下是广大的稻田,有无数的小流河渠纵横其间,远处是接云的高山,剑宁望着那山影云涛,默默低呼:“啊,雁荡山,快到了——”
忽然间,他多情的脑海中又浮起了常败翁那满不在乎的面容,他诚挚地说道:“上天保佑他——得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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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远处的海岸上,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像是在动,又像是不曾移动分毫——
常败翁骑著一匹老马,缓缓地从沙滩上踱了过来,每个足蹄都在沙上留下深深的迹印。
他静静地抚摸了一下马鬃,月亮从层云里钻了出来,那洁白的光酒在淡黄的沙上,变成了一种惨白的颜色,而他那瘦马孤骑的影子,就静静地躺在惨白的沙毡上。
海涛的啸声有如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的浩然长叹,常败翁勒住了马,遥望着无边的黑暗,和那黑暗尽处的海涯,夜风带著浓重的咸味。
他轻轻地从马上跨了下来,靠在一块岩石上坐定,老马抖擞了一下身躯,轻轻地摔著尾巴。
天空正是月明星稀,他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也还知道曹孟德的短歌行,他禁不住轻声唱道:“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技可依”
沙哑的歌声,荡漾在涛涛的浪声中,他在黑暗中歪了一下嘴,哺喃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嘿,常败翁啊,你来和无人敢惹的姬文央决闹,无论生死,你的名头必然长垂武林,但是常败翁啊常败翁,你真是为了武林正义才奋然找姬文央一战吗?”
他想到自己一生率性行事,从来不知‘武林正义’四字是何物,然而,这最后的一战竟是背著‘武林正义’的名义,他自嘲地道:“哈,你死了以后,必然得到万人的崇敬,以后的老师父们对他们的子弟训诫,说:‘要做一个公正无私的好汉,要学常败翁的榜样。’哼。”他耸了耸肩,凝视著远处的白浪,一个接著一个,一排接著一排,就像是一群调皮捣蛋的顽童,一个推著一个,在那里喧嚷、叫嚣,常败翁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馨的微笑,他也有个快乐的童年,虽然是那么短暂,但是真正的欢乐是不可以久暂而言的,如果对于一个生而失母的孤儿而言,他觉得只要能躺在他母亲的怀抱中,那怕是一刹那,那个欢乐就成了永久,永不磨灭。
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是的,真正的快乐,那怕是一刹那,那也是永恒的。”
他再看向大海,那大海浪依然横冲著,狂啸著,但是在常败翁的眼中,这些忽然变了,他不再看到那些冲挤著的顽童,他彷佛看到一群英雄豪杰,一个战胜登上顶峰,但立刻又失败地倒了下去,后面的一个攀上高峰,随即也败倒下去;他的胸中突然沸腾起来,他不敢再看那躺在黑暗中的大海,他只望中空中的皓月,雨滴泪水忽然流了下来,他嘶哑地喊道:“常败翁啊,你不要再自欺了吧,你真是为了那什么‘武林正义’吗?你一生以豁达大度自许,视胜负为浮云虚无,其实你真能不把胜负放在心上吗?常败翁啊,你寻姬文央决斗不过是为了一洗‘常败’之名罢了。”
他嘶哑地喊出了心深处的话,他身负盖世奇学,一生洒脱,寻常人纵使得罪了他,他也不加计较,非逢绝世高手,他绝不动手,这一生中真正一共只动了三次手,结果-一都败了。
他曾歪著嘴冷哂:那算得什么败?不过是我不想胜而已。他也曾呵呵大笑:胜负之争,俗人之事也。
但是到了这暮年的时候,他觉得他无法再自欺下去,他要用这一战来决定,究竟他是不是一个‘失败者’?
自从孩提时候起,他就不曾看到过自己的眼泪,这时候,他的泪水滴在黄沙上,他仰望深遽的天空,他不感到羞惭地喃喃道:“神啊,我一向不相信你的存在,但是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声,请你让我胜吧,我不能再败了,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我只求你赐给我‘渴望得胜’的灵感!”
这是英雄的悲歌啊!
月儿正中了,因为那老马的影子已经渐渐缩到它的腹下,常败翁是突然惊起,他仰首看了月儿,呼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伤感已不存在,只剩下无比的壮气豪兴,他飘身飞上了马背,猛一勒缰,那老马一声‘唏啸啸’长嘶,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离海渐近,那震耳的海风也愈来愈大,直如雷声隆隆一般,常败翁觉得胸中热血沸腾,他猛然地抖著马缰,那马儿四蹄翻飞,黄沙滚滚而起,常败翁看到了海边上立着一个人,那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远远望去,似乎穿著一袭白衫。
常败翁狂喝一声:“姬文央,姓沈的到啦!”
他的内功深厚无比,喝出的声音稳稳地送出去,直把这大的浪啸声都压了下去,那白衣人哈哈一阵大笑道:“沈百波,果是信人。”
说著拔身形迎面奔了上来,也不见他作势扬纵,身形却是轻若无物地飞踱过来,速度竟然不在奔马之下。
呼的一声,常败翁猛一抖缰,那马一声长嘶,人立了起来,常败翁双掌一按马颈,身形也落在地上。
白衣人看来年约五旬,生得豹首虎日,身高体涧,气度威猛已极,一袭儒衫著在身上,儒雅中透出极其雄伟的味道来,正是当今武林无人胆敢招惹的大魔头‘百步追魂’姬文央!
常败翁打量著这个武林怪杰,拱了拱手道:“久仰大名!”
姬文央也瞪著双眼,注视著这位以‘败’闻名天下的怪人,他微微拱了拱手道:“沈百波,当今武林敢向老夫挑战的,只你一人!”
常败翁哈哈狂笑,他大声道:“姬文央,当今武林够得上资格被我挑战的,只你一人!”
姬文央呵呵一笑,大言不惭地追:“沈百波,你今日必能英名永垂不朽了。”
常败翁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所指,他想了一想,找不出适当的措辞能使自己显得比对方更狂,于是他只翻起双眼,没有回答。
姬文央忽然正色道:“沈百波,老夫有一句肺腑之言。”
常败翁不禁一怔,姬文央道:“敢问‘胜负’二字作何解释?”
常败翁大为惊震,他觉得自己几乎又要发出那‘胜败乃浮云虚无’的论调来,这论调他曾一生用来作为‘胜败’的解释,但是此刻,他发现这一生他都错了——常败翁并不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名头啊!
于是他厉声喝道:“姓姬的,今天除了动手,咱们不谈别的!”
姬文央长笑一声道:“沈百波,你是一个天生的失败者,你永远不会胜,就像江水永远不会像西流一样地确定!”
常败翁也长笑一声,他的脸上也显出了那惯有的不屑之色:“姬文央,常败翁这一次一定会胜的,当你的胸口触著我的掌心时,我绝不会收劲留情!”
姬文央道:“好,上罢!”
常败翁飞身一掌攻出,立时一种刺人耳膜的异响随掌而发,姬文央错身左跨,常败翁右掌又自发出!
姬文央何等功力,他大叫了一声:“好招!”
立刻双掌翻飞,一连还了四招,招招式奇力沉,莫不是人间罕见的绝学。
常败翁一手接招,一掌猛玟,他掌落如巨斧开山,一口气攻了十馀招,攻势更见凌疠,但是姬文央一步也没有退后。
百步追魂姬文央十年来威震天下,但也觉得常败翁功力深不可测,不由大喝一声,施出了武林人士闻名丧胆的‘百步追魂掌’!
这套掌法狠毒精奇,堪称武林独步,十年来从没有人能从姬文央手中走出二十招,常败翁见他全身衣衫突然鼓得有如皮球,知道他已施出‘百步追魂掌’,不由精神一凛,双掌变掌为爪,在大力金刚掌中夹著鹰爪神功,招招不离对方要穴。
二十招匆匆而过,常败翁渐觉不妥,姬文央的掌劲中旋转撞击,似乎生出一种离奇外旋之劲,每每令他的出招偏落。
果然五十招后,姬文央的拳势愈来愈快,而冲旋旋动却是愈来愈大,似乎和他拍出之劲休止相及,只要他的招式不停,外旋之劲就会生生不息,等到旋劲大到相当程度时,则与他攻招之劲相合,一击一旋之下,顿时有如两个一等高手同时发招,威力何止倍增!
常败翁一生浸湿武学,功力何等深厚,立刻发觉其中异处,他暗暗惊骇,想道:“如此打法,天下有谁能敌得过两个姬文央?”
他奋力还了两掌,猛提真气,只见他须发俱张,缓缓一招拒出——
姬文央大喝一声,掌式又加快几许,口中唱道:“嘿,这一招叫著‘无常过桥’,当年‘昆仑老人’白景泰就死在这一招上!”
“这一招叫著‘九鬼掷箭’,当年‘青洋散人’萧进就死在这一招上!”
“这一招唤做‘罗刹断梭’,昔日‘青城羽士’就死在这一招上!”
他连喝连发,常败翁奋力招架,但已退后五步,姬文央掌出如风,愈打愈快,只见他白衫飘飘,掌活中隐隐透出惨惨阴风,威不可当。他口中所呼全是当年武林高手之名,如今都已作了他掌下之鬼!
呼,又劈出一掌,他口中道“这一招唤做‘阴魂刨棺’,当年‘银枪侠’沈仞就死在这招上!”
常败翁猛然暴吼一声,双掌崩出,竟挟泰山压顶之威,姬文央大吃一惊,退了一步。
常败翁猛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方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姬文央怔了一怔答道:“我说这招唤作‘阴魂刨棺’,当年‘银枪侠’沈仞就死于此招-”
常败翁忽然双目翻天,惨声哀号:“大哥啊,二十年不闻音讯,原来你已经死在此人手中”
姬文央不禁吃了一大惊,暗道:“莫非银枪侠是他的哥哥?”
常败翁忽然把目光移回姬文央的脸上,那目光中充满著无比的愤恨与狠毒,姬文央一生杀人无数,但也不禁心中一寒。
他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劈出,常败翁举掌一封而回,他呼呼又是两掌,常败翁依然硬架住了,他忽然哈哈大笑道:“自从十五年前在虎牢关头和摩云客姓唐的碰过三掌之后,就从来没有碰过这等硬手了,哈哈,过瘾啊过瘾!”
常败翁忽然双眉一轩,厉声道:“你那‘百步追魂掌’也算不得什么!”
姬文央冷笑道:“那么你就再试试!”
霎时间,满天又是掌风拳影,渐渐地,姬文央的掌力中又产生了那股离奇的外旋之劲,常败瓜羽双掌挥出,却被一滞一黏,劲道全失。
但他心中想道:“我说他这‘百步追魂掌’算不得什么,那是真话啊,若是和我那绝技比起来,当真算不得什么,可是——”
他禁不住苦笑了一声:“可是这绝技我曾发誓不再动用啊,这样打下去,他这奇怪的劲力愈来愈强,常败翁再强几分也挡不住两个姬文央的围攻啊,唉,我这次又要失败吗?我当真是注定了的失败者吗?”
他一分心,姬文央的攻势立刻渗透进来,只见他一掌劈空,姬文央的左掌已拍在他的背上-
这一掌看来轻浮得紧,其实内劲暗蓄,常败翁踉跄退了两步,面色剧变。
姬文央猛喝一声,陡收‘百步追魂掌’,双掌贯足真力直挥而出——
常败翁奋力一挡,又退了一步,胸中血气翻腾,姬文央一连再击两掌,常败翁依然硬封硬架,但是身形又退了一步,姬文央打得兴起,一连劈出七掌,常败翁面如死灰,但他毫不含糊地硬挡七掌,身形退了七步,依然不倒。
姬文央不禁惊骇万分,他十成内力贯注一口气打到第十七掌,常败翁退到第十七步,却依然硬架住了,姬文央拚出全力正待挥出第十八掌-
只见常败翁摇幌了一下身躯,‘噗’的跌倒地上!
姬文央缓缓吐出了真气,他骇然凝视著沙滩上一十七个五寸深的足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这常败翁功力之深,著实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从他重伤之馀连接我十七掌的情形看来,他的潜力分明犹在我之上,但是他没有伤之前他为什么不全力施为呢?”
他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常败翁,暗道:“难道他真是不想得胜吗?难道真如他平生所说的‘不愿得胜’吗?”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想到常败翁身挨一十七掌却是一口鲜血也不曾啧出,不禁冷然哼了一声道:“你若是口喷鲜血的话,我还要补你一掌,现在你强自忍住一口鲜血,那是自闭死穴,我连这一掌也不必补了,不出半个时辰你就断脉而亡!”
他拍拍衣衫,用衣袖揩了揩额上的汗水,缓缓走向海边——
浪涛依然喧嚣著,他吸了一口气,忽然引吭长啸起来,啸声起初甚是高昂,过了一会儿,已和大海浪啸融为一片,成了一种浑厚已极的音浪,乍听之下,彷佛是从海的对面传过来的。
常败翁躺在地上,他神智仍然清醒得紧,他苦笑了一下,暗暗对自己说:“沈百波,你又败了。”
然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道:“常败翁这名头也不是容易好得的,至少你具有天下无双的挨打功夫,否则你败给人家,一次就让打死了,那还能‘常败’?哈——”
他运了运真气,发觉八大主脉已塞其三;这在常人非死不可的了,但是对常败翁来说,那可算不了什么,想当年他在郦山之阳和天竺第一高手‘百残和尚’拚斗-一那是平生第一次拚斗,结果,当然是败了——他被震得八脉阻塞其七,但是他在一夜之间就痊愈如初,直把百残和尚惊得口呆目瞠,连呼:“异数,异数!”
他轻轻自嘲得说:“这也称得上得天独厚,天生异秉啊,嘿。”
“我虽能立刻治愈,但是治愈以后,以后又怎样?”
“以后——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仍是常败翁,那只不过在我常败的记录上再多添一笔罢了,其他有什么哩?”
“在那幽幽秋风的黄昏,我也许会对著梧桐落叶凝思,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天的事,那时,我会习惯地耸耸一眉,带著不屑的冷哂说:‘那算得什么败?哼,我若施出绝技的话-哼!”或是再强调地补充一句:我是不想胜罢了,我从来不籍口自欺的。”
此刻,他又恢复了他那曾经做作了数十年的假面孔,数十年来,他以这副带著冷哂不屑的失败面孔对付所有的世人,甚至对付他自己,但是殊不知他真正的原形却是一个极端的好胜者!
他茫茫之中,忽然彷佛看见一个人缓缓走近他,他仔细打量,那是他的哥哥,银枪侠沈仞,他奇怪自己一点也不惊慌,微笑着道:“大哥,我就要来找你了。”
沈仞道:“胡说,快快疗好你的内伤啊。”
他眨了眨眼睛道:“疗好干什么啊,大哥,我是天生的失败者。”
沈仞大笑起来:“你用这付假面孔对付世人,甚至对付你自己,但是却骗不了我,你的心深处,是个极端的好胜者!”
他恐慌地,有如被人揭出原形一般地惊叫道:“大哥,你别说啦。”
沈仞道:“快快起来,用那绝技去击败姬文央,替我报仇!”
他痛苦地叫道:“不行,不行,我发过誓,我发誓绝不用那拳法——”
沈仞骂道:“放屁,在大哥面前你还弄这一套吗?难道大哥还不知道你发誓当吃白菜的吗?”
常败翁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沈仞摧道:“快,快!”
躺在地上的常败翁睁开了眼睛,那里有什么大哥沈仞?只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厚的啸声罢了。
但是这一刹那间,他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原形,他感到一生中从末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他要胜!
远处,姬文央傲然收住了啸声,大步走了,那啸声虽止,但是馀音仍是嗡然荡漾在海风中,那像是有一个人在黑暗中沉呼:“姬文央,姬文央,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姬文央轻快地走着,忽然——
一个坚定无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姬文央,站住!”
姬文央不禁刷地转过身来,只见远处常败翁沈百波巍颤颤地站了起来,他的头顶上冒著一缕浓浓的白烟,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形向前一倒,但他踉跄两步,并末倒下去,‘哇’一声,又是一口鲜血,但是他的步履倒是稳定了一些,他跨出一步,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然而他却稳稳地站直了,头顶上的白烟也逐渐停止。
姬文央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真不相信世上有这等奇人,常败翁站著调息了片刻;忽然大笑道:“姬文央,老夫这一手你可没有料到吧,哈哈,如是没有这等上乘挨打的功夫在,还称得上常败翁三宇吗?只怕一次就让人打死了。”
姬文央骇然暗道:“久闻沈百波天生异秉,我只知道是传说者胡乱加油添酱,今日错非亲见,真不信世上有这等奇人!”
常败翁大步上前,忽然喝道:“姓姬的,老夫有一事请教!”
姬文央道:“什么?”
常败翁道:“敢问当年家兄银枪侠败在尊掌中是失手在何招之上?”
姬文央道:“我不告诉你是‘阴魂刨棺’。”
常败翁道:“不是这个,我是问那时家兄使的是何招式?”
姬文央皱眉想了一会道:“记不清楚了,好像是这个样子——”
说著他双手比了一个架式,常败翁见他右手一抖一挥,那大约是枪的虚招,而左手则并指如戟,由内而外直点出去,他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是‘笑指天南’!”
姬文央不知他是何意,正待发问,常败翁道:“沈百波还想再接姬兄几招。”
姬文央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忐忑,心想:“这常败翁真是平生末遇之怪人,若是他果真能胜过我,为何要等我打伤他之后他才全力以拚?”
月光照在常败翁的脸上,只见他面色红润,宛如未受伤之前,而那眉目之中隐隐透出无限奋发之气,姬文央只觉得似乎霎时之间,这常败翁的整个气质完全改变无遗了。
他心存谨慎,一上手就是’百步追魂掌‘的绝技,常败翁挡了两掌,忽然一跳而开,高声喝道:“姓姬的我知道啦!‘六阳功’!”
百步追魂长笑道:“不错,你说得不错!”
手下却是猛可劈出两掌,常败翁大声道:“姬文央,过去那么多武林高手毁在你手上,原来都是毁在这‘六阳功’所生的旋劲上——”
姬文央挥出一掌道:“是又怎样?”
常败翁半封半捧,朗声道:“是我就有办法破你!”
姬文央笑道:“你试试看!”
常败翁奋力攻出两掌,向后翻出半文,双臂突然高举,向前走了数步——
姬文央见他脸色凝重无比,不知他要施出什么功夫来,他一长身形,反迎上去,抖手就是百步追魂掌中的妙着——
常败翁斗然之间,须发俱贲,他双掌一推之间,发出一声霹雳怪震,姬文央虽然吃了一惊,但是他百步追魂掌的招式已然递到常败翁的胸前。
忽然之间,姬文央感到自己的劲道触上一股难以形容的刚烈之力,立刻反弹了回来,他一惊之下发出‘六阳功’,只见一股反旋之劲暴然而长,但是那股刚烈之劲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依然直撞过来。
百步追魂姬文央的确是个百年罕见的大高手,他在这等间不容发之中,居然重新速发三掌!
这三掌是姬文央毕生功力所聚,非同小可,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霎时漫天都是黄沙飞舞,就如千军万马冲荡而过一般——
常败翁只觉胸内一阵热血翻腾,他新伤方愈,立刻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他长吸真气,硬把血气压住,那百步追魂却是动也不动,只是脸色惨然有如一张白纸,他抖颤著嗓子,哺哺道:“霸拳!原来你会霸拳!原来你就是传说中天下惟一会霸拳的人”
常败翁不能张口说话,他强抑喉头热血,一跃而起,扬手又是一拳打下-
姬文央脸上露出一丝恐惧之色,虽然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冷傲,但是这是姬文央一生与人交手第一次露出畏意!
他虽能闪躲,但他毫不犹疑地奋臂硬架,但闻‘卡’的一声,姬文央牙根紧咬,他的左臂已经齐肘折断;常败翁身在空中,右掌一抖而收,左手并指如戟,突然由里而外地点了出来,姬文央闪避不及,常败翁的双指端端正正点在他的下颚中央-
常败翁冷冷地道:“这招就叫作‘笑指天南’——”
他一张口,鲜血涌了出来,哇的一声喷得满天血雨。姬文央头上发髻已落,满天长发乱舞,他昂然立在原地,急促地喘息著。
常败翁调匀了血气,一字一字地道:“当年家兄在这招‘笑指天南’上送命没手,今天老夫就以‘笑指天南’一招破去你的‘六阳功’!”
姬文央摸在颚下被点中的命道,暗暗惨然遭:“完了——完了——”
他捧著折断的左臂,冷静地望着常败翁,他缓缓地抽动了一下颊上的肌肉,低声问道:“沈百波,你先前为什么不用霸拳呢?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先用霸拳呢?”
常败翁那复杂的心理岂能言语形容,他怔了一怔,低声反问道:“姬文央,方才你为什么不闪躲呢?你明知是霸拳,为什么不躲呢?”
姬文央又怎能说出他的苦衷?像他们这等一等的高手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啊!
于是姬文央仰天大笑起来,他笑声未完,人已向后倒纵而起,疾奔而去。
常败翁望着他高大的白色背影,耳中仍荡漾著那凄厉的笑声,他喃哺道:“如果——如果他的‘六阳功’练不回来的话,以他的性子,从此世上就没有姬文央的人了”
他转过身来,对著大海,啸声依旧,排浪无恙,但是对常败翁说,那像是一切都变了。
他细细地品尝著胜利的滋味,他像是突然发觉,虽然他一生都是败,败,败,但是这胜利的滋味却并不感到陌生,反而感到无限的亲切,那么他在何处曾经熟悉过这胜利的滋味呢?
于是他呆呆地沉思起来——
唉,那是在梦中啊,午夜中醒,深宵梦回,当他白天用失败来充塞住自己的心胸时,在梦中他会得到胜利的甘美,只是当他醒来以后,他就不给自己思索梦觉的机会,然后,悄悄然地挂上他那不屑的冷哂。
他望看深黑的天空,姬文央的在他耳旁响了起来:“你是一个天生的失败者”
“你永不会胜的,就如江水永不西流的一样确定”
他又想到自己的惯语:“那算得什么失败!我不想胜而已”
“胜负之争,俗人之事也”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胸怀,喃喃地道:“要使我觉得‘想胜’,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胜负之争,虽然是俗人之事,可是我还是做个俗人吧!”
月儿隐入了云堆。
突然地黑暗,使那匹老马惊了一跳,它唏坜坜一声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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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雁荡山,近了。
唐剑宁终于走入了雁荡山区。进入了山中,反而看不到那尖形的山峰磋峨怪石。
剑宁望着快要黑的天空,心想,今晚大约要在山中露宿了。
愈走愈深,也愈走愈黑,小径早已消失在怪石丛草中,剑宁觉得这再往里走,那必是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了,但是眼下实在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于是他想到回头找个地方。
正当他转过身来,他忽然想到:“佛家叫人回头,可是我来此是拜师学武的,那能回头?”
于是他正视了一下前面的重重黑暗,然后大踏步走入黑暗。
没有好久,月亮就升上来了,剑宁望着这像是没有边际的山路,哺哺道:“翻过这整座山脉该是什么地方了呢?只怕该是大海了。”
他默默走了几步,想道:“师兄说的‘铁柱毕’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昨日我问山下的农民,竟然没有一个人知晓,我只道山中的樵于猎户必然知道,那知——这已是荒无人烟的地带了。”
月光又升高了一些,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他的一刖面,就像是在带路一般,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剑宁变得更坚强也更脆弱了,当他在厄逆的环境中坚强地挣扎后,他有时会变得像个小姑娘一般地多愁善感,他望着躺在自己前面的影子,忽然之间感到万分的亲切,他低声地呼喊道:“影子啊,你是这世上惟一永不离开我的了,愿你永远在我前面带我走路。”
这时候,他已攀上了一个小峦,峦上是一片草坪,月光洒在草坪上,把远处山群的影子静静地闪在地上。
他轻轻坐了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腿肌,深山的夜是无比的寂静,但是对于剑宁来说,‘静’已成了他喜好,而“寂寞”也成了他的伴侣。
“血呀!血迹!”
忽然之间,他发现在阴影中的草坪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他不由在心中如此惊呼。血迹,他以为这地方既无人烟何来血迹,难道是野兽的血迹?
他不觉摸索著走到那血迹之旁,看了一会也看不出什么明堂,正在此时,忽然一声浩然长叹传入他的耳朵。
他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向那发声处望去,又不见什么,但仔细回味了一下,那却是人类发出的叹声!
于是他一步一步谨慎万分地走了过去,沿著那草坪的边缘,那是一个向下斜的草坡,从环境上判断,那长叹声必是从坡下黑暗处发出的,他提气施展轻身功力飘下了草坪,果然,黑暗中这时又是一声轻叹。
他叫了一声:“是谁?”
黑暗中一片沉静,没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声:“黑暗处是谁?小可唐剑宁夤夜赶过宿头!”
却听得黑暗中一个‘哎呀’之声,接著一阵急喘之声。
他忍不住跑过去一看,只见不远处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那人依稀看来是个白衣儒生,这使剑宁壮了胆走进去。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只是头上发髻失落,蓬头散发,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著,剑宁见那人这等痛苦,就如自己痛苦一般,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心中大急。
过了一会,那人长嘘一口气,似乎渡过难关,霎时全身松弛下来,白色的儒衫被汗透湿了一大片。
那人看来虽似难关已过,脸上却并不轻松,似乎在极力准备另一场大战似的,剑宁不禁又惊又奇。
过了好一会,那人眼也不抬,冷冷问道:“你是谁?”
剑宁吓了一跳,道:“小可唐剑宁”
那人相貌十分感猛,虽然闭目入定,仍然是一派凶神恶煞的模样,剑宁想到那滩草坪上的血迹,心想:“这人必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咬了咬嘴唇问道:“阁下尊姓?”
那人也不回答,也不睁眼望他,过了半天,忽然伸手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唐剑宁在黑暗中不自主地俯身细看,不禁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原来地上写著的是:“姬文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