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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重阳节的登山,文菲一颗沉寂许久的心扉,一下子被人叩响了——
从仲中秋节到重阳节这段日子里,山城素人有携朋唤侣、一起攀山登高的习俗。
这时节,秋高气爽,田地里的谷子、玉蜀黍、红薯、豆子、绿豆、芝麻和棉花等,所有的秋庄稼全都被农人收回家了。土地也被扶耧摇耙地统翻了一遍,麦种也耩下了。人们可以大大地松上一口气,进入一个漫长的农闲季节了。
这时,就连一些普通的百姓,也会纷纷放下手中剥玉米、编席子、扎荆筐之类的活计,从家院里走出来,在已经没有了暑热味儿的太阳地儿伸伸胳膊腿儿,或者到亲朋好友家串串门儿。有了兴致时,大家便相约到山顶的寺庙里去许愿、还愿;或者专门去登登高、望望远,亮亮眼睛舒舒心。
于是,他们会慢慢地顺着一处缓坡,从山脚一直攀到山顶,从半天云里向下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一副样子?他们会发现,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个小城,竟然是那么小巧!小巧得就像入了画儿一样!山脚下的颍河细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白蛇。于是,他们就会生出一种天高地小、人生微缈的感叹来。
如果把山城的春天比做一幅淡远幽怡的水墨画,那末,山城之秋便是色彩绚烂的巨幅油画了秋的太室,满山野岭郁乎苍苍。崖畔脚下一丛浅淡、一丛幽深。不知名的鸟儿们,躲在浓密的绿丛中清丽而婉啭地啼鸣着。野葡萄、野山梨和山楂果,或是深红或者浅橙地缀在绿丛中甚是好看。山梨树或其它山杂树的叶子还没有被深秋的风霜侵袭,一坡一坡地堆绿叠翠着,满山的青枝绿叶似乎能拧出油汁来。它们仿佛知道这已经是它们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了,它们要抓住这点时光,再拼命地鲜活一番。
稍稍留心就不难发觉:就在生命的这个季节里,所有植物的那种苍青和浓绿,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种绿,决非春季或夏季的那种鹅黄浅翠的轻浮之绿可比——这是那种深沉和苍重之绿!它能让人感觉出生命的里的最高升华与渴盼,它能浸透人的五脏六腑,渗入你的骨髓和灵魂里去。也许,而生命只有达到某种极致时,才会生出生出这样的一般的绿境来来!
为了陶冶学生们的高雅情致,雪如组织教育会下属的几所国民学校和义学,统一举办了这次野游爬山活动。
平素不大爱活动的文菲,才刚刚攀了一小半儿的山路就开始心慌气短起来。她望了望耸入云霄的山巅,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爬到山顶了。另外,有四五个体质较弱的女生,见她们的崔老师不想再上山了,也围在她身边不想往上爬了。
文菲对纯表哥说,不如让她带着这几个学生,就坐在半山腰里,看看山间的景致也是不错的。纯表哥见她此时脸色刹白,一时连气都喘不匀了,也担心她硬攀到山顶会受不了。犹豫了一会儿,便交待那几个女学生一定要随时跟着崔老师,自己带着其它学生继续往山顶攀去了。
女孩子稍稍歇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体力,在四下采起野果儿野花来。文菲嘱咐她们不要远去,更不要往危险的山崖边儿采花。自己独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面看着几个学生,一面浏览着四下的山景。
这个地方正好处在大山的中心位置。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山下小城,也可以看到四处高高的山顶和崎岖入云的羊肠小道。四周那巍峨沉雄或突兀陡峭的山势和山岩,仿佛是整块的大石凝铸而成的。山石上所有的纹理都是斜刺着朝向同一个方向的。
她一面观赏,一面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力,遥想着上苍是如何造设出了这巍峨的大山?造就出这粗犷豪放的山势呢?
她坐在那儿,静静地感受着大山的神秘与莫测、沉默和肃穆──这故乡的大山,它既没有不可一世的狂傲张扬,更没有奴颜屈膝的俯首卑恭。也许,这正是它无穷魅力之所在、正是她对这座大山滋生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依恋痴迷——痴迷到一种类似情爱的缘故么?
在大山脚下的崖畔,簇生着一丛一丛的芳草。这些花草和绿叶,好像是大山雄武中的一种温存和体贴。它们与大山相生相息、相依相偎着大山,靠着大山的宽厚而安宁地生存着,春发秋枯地、悄悄地展示着微不足道的自我。
文菲想,自己的生命正像这许多无名的小草野花一般,是一个微不足道者。对于命运,也一如嵩山脚下那弯弯细细、千曲百回的颍河水一样,有着太多太多的柔弱、无奈和屈从也许是因为命运中有过太多的灾难,才使得她生出这种对力量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么?遥望笼于淡紫色雾岚里凝碧叠翠的群山,文菲不禁遥想起大自然的无边无际,遥想玄秘的人生命运,感叹。遥想人在大自然面前,如同蜉蝣般缈小到无奈和可怜,一时不禁生出了一种对生命运无法把握的悲怆情绪来。
“怎么?没力气了?”文菲正独自感慨着,忽听见背后有她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那种从在丹田发出的、很有底气和磁力的声音。
她的心立马“咚咚”地剧跳起来!
不用转过身去,她也知道:身后是谁来了!她一面强令自己镇定着一面转过脸来:果然是他!
面前的。杜雪如,一手扶着一株山树,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今儿穿了件白对襟的白纺绸便装,高挽着袖子,露出了半截子健壮的小臂,脚下是一双胶底的登山靴。在儒雅的后面,,分明还都透着另一种灼灼逼人、野气蓬勃的活力!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透澈的眸子如一碧幽潭,里面浅浅地、也深深地,藏着一些儿令她心跳耳热的东西。
文菲赶忙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咚咚地一直跳个不停。雪如的所有情形,她早就从别人的议论和纯表哥嘴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他比表哥小一个月,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成家
凭着女人的某种敏感,文菲觉得:这段日子里,好像正有着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隐隐约约地徘徊在自己和杜先生之间那是一种似梦若幻的情绪。它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仿如夜天星辰,又似晨曦朝露,明明白白,却不可捉摸
她辨不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
可是,她却为此牵动,为此忧伤,为此遐想
这时,除了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丁丁冬冬的樵夫砍树声音。几个女孩子在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上安静地采着野花。四处一片只有静静的:静静的大山,静静的岩石,静静的和从身边习习流过的小溪。脚下,姹紫嫣红的小花在风中,无言地摇曳着,绿树碧草参差沃若,树丛偶尔有一两声清悦的鸟鸣。
此时,在这处小小的山坞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站得站得离自己这么近,近得可以隐隐地可以嗅见他衣裳上那刚刚浆洗过的味道、可以闻得见他那令人微醺、的呼吸——让人心醉的气息。
于是,一时,类似甜醉的幸福感和着一种淡淡的、因爱而生的苦楚,汩汩地流过文菲心室的每一处角角落落落里。然而,她再不敢抬眼似乎怕迎着直视他那亮澈的眸子似的、不敢直视只要和他的目光乍一碰撞,她他的目光了。只好就倏地赶紧垂着下眼帘来,一面低着头,用手帕拭着项上的汗水,掩饰自己无法抑制的慌乱。
天空,晚秋九月的太阳明丽而热烈。
这样,时光静止了好一会儿,她听杜雪如说道:“你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太柔弱了些儿。今后得多活动活动才好。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活动,,咱们一起慢慢往上爬吧。”
说着,他就把自己的手伸了过来。
文菲摇摇头:“我不行了。刚才我头晕心跳得厉害,那么高,我无论如何是上不去的。我坐在这儿,等你们下山好啦!”
雪如不由分说,伸出手一边把她身边的两个包儿撂在自己健壮魁实的肩膀上,一边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儿:“别怕,咱慢慢往上爬。别忘了:你可是你的学生们崇拜的偶象呵!你总得给她们做个榜样吧?”
文菲的一只手儿被他握着,心跳脸红着,抬头望望上面,老天!还有那么高呢!心内又犯起了犹豫,笑着摇摇头道:“我怕我真的不行,我爬不上去的。半途中,会成为你的累赘的。”
雪如笑道蹲在她身边:“怎么会是累赘呢?恰好相反,我倒觉得还是一种动力呢!”
文菲不知他这句话是否含着什么意思?一边用心揣度着,一边微微笑着也不说话。
雪如催道:“再说,你还没有试,怎么就知道一定上不去呢?来,有我这个大力士保驾呢,你怕什么?放心,我不会把你搁在半山腰的,我相信你一定能上得去的!”
文菲看他如此热情,也不好意思再拗下去了。
几个女学生一听说杜会长要亲自带着大伙往上爬时,一个个兴奋得红着脸儿,喜滋滋地跃跃欲试,文菲见学生们如此提劲儿,只得努起劲儿,开始随雪如向山顶攀去。
一路上,文菲一双小巧而有些凉意的手,不时被杜先生握在他一双双温暖的掌中。于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立时就荡漾在文菲的心间。这种感觉,就好像节日里喝多了米酒一样,一时间,令人的神思有了一种淡淡的醉意,的感觉,令人欲眩欲晕,令人飘然悠然地。
一路上,耳畔满是清悦的山鸟啼叫,眼前满是碧草绿树和突兀奇妙的山石岩崖。文菲觉得自己也,仿佛小一时成了一个个孩童,小成了那些天真快活的女孩儿,一面机械地随着雪如的牵领,一步一步地向着高远的山顶攀去。
雪如一路关照着那几个女孩子的安全,一路向文菲和学生们讲些上山的常识:“上山时,不要只急着爬山而赶路。随时留心观赏两边,其实每一段山路都自有一番不同的韵致和妙处。细细品来,自然就忘了困乏。当你最终攀上山颠那时,你才会真正享受到人生的一种大境界,感到豪气顿生的一种情怀!”
他的声音充满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磁性,一种让人依恋和痴醉的韵味儿。
“咱们家乡的这座中岳嵩山,位,居五岳之中,是我平生见识过的几座山中最雄浑、最富内蕴的一座,也是最有个性的一座。”
文菲浅浅一笑道:“这可能是你偏爱的原故吧?”
“真是这样的,绝非只是偏爱。与的咱们家乡的中岳嵩山相比,西岳华山过险而少了点儿情;东岳泰山过傲而少了点儿藏。而其秀美奇丽,与南方的峨眉山、黄山等名山相比,也是绝不逊色的。你仔细观察一下咱们的这座的这座中岳嵩山,一如我们的大中华一样,山势雄浑而不武,山韵神奇而不露。特别是少室山的三皇寨一带,那更是融秀、幽、奇于一体,不知你上去过没有?”
文菲摇摇头。
雪如说:“身为山城人,不到少室山上走一遭,实在是一种天大的遗憾!从山下看山,只能见其山貌而难识山之真形,只能度其山势而难得山之真韵。咱们家乡这座中岳嵩山,一山有二子,少室太室平分秋色,山势的个性也各不相同:太室山气势雄浑,少室山风韵奇幽!今儿这一遭,你也算是一睹太室之雄了。可惜你还没有见识到那少室之奇呢!那少室山上,风光旖旎秀美,其峭拔幽深,其苍茫翠葳,实在令人流连忘返啊!哪天,咱约上几位好友,一齐上去看看!”
文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雪如接道:“你知道吗?历史上,有好几个皇帝和历史名人都曾游历过咱们的中岳嵩山。人道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偏不服气!不信的话,咱们今儿一起感受感受‘踏嵩极而收中原’的气势!”
文菲的手被他攥在手掌里,连同他那火热的生命情绪也一并传到了她的整个身心一般。
她真希望能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哪怕一直走到生命的终的此时,自己和他这般手拉手地走在一起,她能听得见他走路时衣裳发出的细碎声音、鞋掌磨擦在山道砂砾上的声响、他那微微的呼吸声,能嗅得见他身上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感觉着他的手握着自己手的力度和热度,她的心也随之泛起一阵阵涟漪来
——其实,从在家里见他的那一天起,两年多来,她说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自己终于再也也无法遏止对他的那份深深的抵挡恋情了。这种感情,既的高高、洁悠远,又缥缈如梦,似幻似真。
然而,因他在自己心中是那般的高远,故而,每每令文菲有一种望而却步的凄痛:也许,他对自己的所有关怀和温柔,统不过只是一种很普通的友情罢?文菲突然觉得有一种悲楚的情绪悄然袭来:虽说此时自己和他离得这般近、这般亲切,然而,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之间,也许根本就是咫尺天涯的么?
想一想,难道他对他身边所有的人,不都是这般充满博爱和热情么?难道,他对一个还俗的道士,对邻里、对家人、对下人,甚至对一个逃离包办婚姻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关爱的么?那么,这一切,这种亲近,这种温暖得让人心醉令人迷恋的友爱,统不过只是暂时的、稍逊即逝的么?
蓦然间,文菲好像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个精美透明的琉璃花瓶,一下子跌落在现实的地面上,连同满瓶清水,一齐迸溅碎裂开来
过了两道山岭、又上了十来级台阶后,抬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道观,赫然座立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小山岙子里。观前的石拱横额上,刻着“白鹤观”三个篆体字。文菲在城里听人说,这所观里有位道号清元的道长,能断过去、知未来、破灾难。走到石廊下面时,雪如提议到观里看一看,倒正好中了文菲的一个心思。
进了观门,文菲看见观内有位三十来岁的道长,正坐在神像前的案桌边读着一本发黄的经卷。他穿了件灰色的粗布道袍,高拢着发髻,生得面目清瘦,秀眉俊眼。脸颊上略生着几颗雀斑,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的恬淡与宁静。
文菲心想,这位道长有一种超凡脱尘的气韵,大约就是人们传说的清元道长罢?她走到上近前,虔诚地在一个蒲团上跪下,先对着神龛里的嵩山老母像拜了几拜,然后把几枚铜板放入香案前的布施匣里:“仙师,请为我卜上一卦好么?”
道长放下经卷,充满慧智的两眼和善地望着文菲,尔后缓启薄唇道:“不知女善主欲知何事?”
文菲略一沉吟:“未来。”
文菲没有直接说出婚姻和命运来。她想,只要知道未来如何,一切自然也就包括在内了。
那道长说:“女善主可会写字么?”
文菲点点头。道长取出一支毛笔来,在神案上摆着的一方砚台里略润了润笔,遂将一张黄裱纸连同毛笔,一同推到文菲面前。文菲接过笔,略一沉吟,转脸看看外面的雪如,见他站在一座石碑前,正在,给几个学生指指点点地讲解着什么。于是便转过脸来,神使鬼差地竟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杜”字。写完字,一时觉得自己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一颗心心脏咚呀咚地跳得快要蹦出来来似了的!又看看雪如,好在他并没有要走进来的意思,就把那个“杜”字递给了清元道长。
清元道长接过字,仔细地打量着那上面的字。文菲这时观察了他一番,看他的气度,也可揣知是一位有着相当修行的高雅隐士。觉得他们这些人出家人,因为清心寡欲、远离尘嚣的缘故,比通常的俗人多了某种神秘的魅力。
道长默默地端祥了那个“杜”字好一会儿,提起笔,在那个“杜”字的上下左右四周各旁边划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尔后便翕目沉吟起来,他那双纤细而略显得有些神经质的手,屈屈弯弯、腾腾挪挪地,不知算的什么路数?
那道长如此一番后,抬眼扫了一眼文菲道:“女善主,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是以知日月星辰为明、山河土木为幽。天有明幽盈缺,情有悲欢离合。一如人生来去,宠辱得失,乍聚乍散,非聚非散。聚散得失皆有其因缘定数。亦一如天文地理,朝代更替,皆有其气运定数。此乃徊环往复之理也”
文菲听着清元道长解的卦,觉着也太过于深奥了些,不像是给人解卦,倒更像是给人谈禅辩机一般,充满着玄幽和奥秘。正欲再追问明白一些时,却见雪如此时已朝这边走来。她一时沉吟在那儿,不好再张口深问什么了,心里却藏着一团扑朔迷离的疑惑。
雪如脚一踏进观门,过便嚷嚷道:“女士,运气怎么样?”一面俯身就要去看道长面前的那张纸上写的什么?急得文菲慌忙把那张写了“杜”字的纸张抢先用手盖住,一手团了起来抢过团起来放在自己衣兜里了,一张脸儿却涨得通红。
雪如笑道:“哦——!你也别藏了,收,我早看见写的是什么字了。”
文菲也不知他是真的看见了,自己写得字了还是有意调侃?心想:他若真的看见,倒好了!可是,他若真地看见了,会不会笑自己太轻浮?太不知天高地厚?站在那里,心下这样思忖着,一张脸红得更是厉害了,心里也咚咚地跳着,原打算再向道长问清些什么的,可碍着雪如站在跟前,又是那样一副意味深长、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法子张口,只得向道长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道观。
出了门,从这里望去,见四处的山冈绿荫森森,一条细细的涓流从山顶迤俪而下,几个女学生正笑闹着,挤在一棵斜枝旁逸的千年老槐的树荫下,争着喝那清澈的泉水。也,有在泉水的下游洗手洗脸的、也有在泉溪里洗涤被汗水濡湿的手巾儿的。
文菲站在树下,望着满树槐夹儿,仍旧思虑着刚才清云那道长士的那番所断的谶语,神一时情显得显得有些寂寥无助。
雪如走到她面前站住,过亮澈的双眼来笑盈盈地望着她:“怎么,你还真的相信所谓的命运注定之说么?”
“难道人生凡事不是有定数的么?”文菲反问。
雪如摇摇头:“我只相信,命运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改变的。定数也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打破的。”
文菲垂眼望着脚下的石头山草:“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生为男子,当然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有好些的不便了。”
雪如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文菲,文菲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忙倏地又垂下眼帘,心想:他的一双眸子怎么那么清纯透澈?透澈的直让人心慌!这样清澈的目光,会把人的心思给一眼看穿的呵!
这时,她仿佛从雪如那清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内容。
从相识到这会儿,有些时候,她总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好像好像自己和杜先生之间,早已有了某种意会和默契么?
文菲悄悄抬眼望了望着他那无言思索的侧影,突然间,她似乎悟出了某种东西:原来,他身上的某种气质,竟然与自己心灵深处遐想化了的、沉雄的太室山和清奇的少室山,有着某种神似和相通之处呵!她突然悟出了: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什么喜欢独自静静地、长久地凝注着那两座对峙的山峦!而遥望着它们时,又为什么会从心底常常涌起一种莫名的、深深的激动!
雪如转过脸来,深深望着文菲的眼睛:“你说得也有道理,在中国,女子所受的制约和压抑,要比男人沉重的太多了;可是,现在毕竟是中华民国了。女子解放运动也不只是一句口号了。女子也开始有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知识女性,其实中国妇女中有幸最先呼吸到民主和自由的空气、最先能掌握自己命运者。你只要勇于挣脱旧礼教的束缚,通向自由和。新生活的未来,正在满腔热忱地向你召唤呢!”
文菲手中拈着一朵无名野花,垂着眼帘一字不漏地听他说着,一面仔细地思量着的话里面是不是另有别的什么含意?然而,因为她的心灵敏感而高傲,自尊便成了她自信的最大障碍了——她不敢断定,自己的感觉是否真实:杜先生他真的?他是那么高傲、那般完美的一个人!自己又是何等样人?怎么敢如此不知深浅、怎么敢如此好歹信马由缰、轻浮自贱地胡思乱想呢?
可是,她实在无力勒紧自己心的缰辔,去驾驭心灵里那匹渴望奔腾、桀骜不驯的骏马。她常常就这样,默默地碾转在痛苦漩流中无法挣脱。
雪如转过脸来,深深地凝注着面前的文菲,一时,心潮波涌再也无法平静了:面前的她,正是自己寻寻觅觅二十八年,第一眼看见就怦然心动的女子呵!
这两年多来,她的影像、她的笑容,她的不易为人发觉的热情和执著,无不深深地拨动着自己的心弦;他的目光,他的心,其实无时不刻都在暗暗关注着她哪!他无法想象,她怎么会蕴藏着那样的热情和能量?从她“出山”的第一天起,就开始忘我地投入到自己所推行的事业里:一个人兼着好几门的课,带领学生到街上游行、散发传单,亲自上台演讲,宣传新政,动员女子放足,编演新剧不仅成了自己事业上不可缺少的同仁志士,更也是自己渴盼和心仪已久的女子呵!
他再也无法遏止自己的冲动和爱意,情不自禁禁地一把攥紧文菲的只手儿,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的心剧跳着,他想把心爱的她拉到自己的生活里来!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么久以来,自己是怎样地思念着她、爱恋着她的!他要告诉她知道:他的生命中,因为有了一个她,自己对未来、对事业、对生活充满了怎样的一种激情!也因了她在身边,才怎样地。其实,很多时候,正是激发了他勃勃向上的雄心呵!
文菲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快要吐出来了!她刹然间感到了一种被灼热的感觉。她深深地低垂着眼睛,手儿就那么被雪如紧紧地握着,一张脸儿红得好像秋季着霜的山果儿一般,片刻间,直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水一般地醉软了。
这时,有说笑声从山下隐隐传来。
透过树叶的缝隙,见下面又有一群老师领着学生们上来了。文菲赶忙把自己的手儿从雪如的手掌挣脱开。
雪如望着她说:“你看,快到山顶了,咱一起努力,再加把劲儿就到顶能成功了。”说完,又拽着文菲的手,重新向山顶攀去。
文菲一边随他往上攀着,一边用心品味着他话里的含意:刚才的感觉深切难忘,可是,也许那仍旧是一种错觉么?
前面是一块大山石,雪如用力把文菲拉上去之后,又把后面几个已经赶上来的学生也给拽了上去。然后,他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指着陡削的山顶对文菲说:“你看见最高的那个山头了么?那里就是峻极峰。中国古代有好几位帝王都曾登临到那里过的。据说,人站在那里,对着远空许个愿,日后都会实现的。你想试试吗?”
“果真有那么灵验么?那我倒真想试一试。不过,我可没有想到,我们素以反封建、反旧俗而闻名的民国政府的宣传处长,也信这个?”
“哦?难道只许你省立女师的高才生迷信测字算卦,就不许别人许个美好的心愿么?!”
文菲笑了:“平时,只当你是个不苟言笑的长官,人人都有些敬畏你的。谁知,你是这么风趣随和的一个人。”
雪如也笑了起来:“哦?难道我平时给人的印像竟然是个老夫子么?看来我得赶快改变。不然,把你给吓跑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文菲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只是暗自在心内揣度着他这句的话里又是什么含意?
就这样,两人一起走走停停,虽然也有些,劳累,但决不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那种疲惫。
终于,当她和雪如一起踏到最高的那处山岩时,往下一看,自己吓了一跳:天哪!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也能攀到这么高的地方!而且,自己刚上山那会儿,原以为凭自己的体力,想要攀到绝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呢!
雪如和她并肩站在高高的山颠之上,遥望远方,只见天地万物顿收眼底。几缕雾岚在山腰萦纡飘绕着,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时的雪如好像一个大孩子般,和学生们一起,圈着嘴巴向着远山呼唤:
“喂──!上来喽──!”
群山纷纷回应起来。
雪如转过脸来,对文菲眨眨眼睛,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做许愿状。文菲微微一笑,微瞑着眼,双手莲花捧起,思量许个什么愿?当她许完愿,睁开眼看看脚下,一时生出恐高的感觉,头晕目眩地有些站立不稳。
雪如看见,急忙扶着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说:“别紧张!放松一些,深呼吸。这是累的缘故,不要紧的,一会儿就会好了。嗳!就是这样。”
雪如关怀的声音亲切而关爱,像父兄,又像至友。好似一股暖流,轻轻地,缓缓地涌进她的身心之间,那感觉,真是又温柔又踏实。
她想,雪如之于自己的这种关爱,也许不只是一种普通的友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