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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右”霍澜沧终于忍不住:“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沈右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吟道:“霍帮主,我想请问,戚继光戚将军与你无亲无故,说不定还有些仇怨,你为何助他?”
霍澜沧低了低头:“我小时候曾经听爹爹说,当年武穆爷曾言,只要那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便能天下太平。这位戚爷有兵法,有谋略,不爱财,不惜死,的确是万民之福我,绝不能不助他。”
“倘若”沈右又沉吟:“此事毕后,戚继光奉朝廷之令,剿拿铁肩帮,你欲如何?”
“此事我也想过。”霍澜沧也不禁惨笑了笑:“兔死狗烹,嘿嘿,朝廷素来如此也不稀奇。功成之日,我尽早身退——只是,万一我饮恨戚继光刀下,最多骂他忘恩负义,自有天下英雄为我报仇;但我今日若看着他被倭奴所欺,只怕此生“铁肩帮”三字再也说不得了。“
她这段话声音并不太大,但是沉抑顿挫,竟是别有一番易水潇潇的威严。
“果然是白痴,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沈右忽然仰天大笑,抬手打起了一枚青色令箭,霍澜沧正要发作,却见沈右眼中似乎有泪光一闪,笑容之中也多了分悲苦之色。
眨眼间,四面围满了黑衣江湖客,霍澜沧一眼便看出,正是她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演武堂。
霍澜沧冷冷看了沈右一眼,中指虚扣,食指微拈,流星锤蓄势便要发出。
“霍帮主,你可知道?我真的过够这不人不鬼刀头舔血的日子,我也是真的想和小楠一起放舟五湖,再不问江湖事可惜啊,可惜”说着说着,沈右眼中竟有了一丝迷离的温柔,似乎看见那甜美可人的小娇妻就在面前,想要为她掠一掠发鬓,整一整衣襟。他微微一顿,只作没看见霍澜沧眼中鄙夷之意,接口道:“可惜,为什么我偏偏截到那只火鹰?为什么右手也要和你一起做这愚不可及的勾当!”
霍澜沧猛一转头,目光从他脸上缓缓划过四周上百男儿的脸庞,那是演武堂,那竟然是演武堂。沈右道:“这是我七厅的兄弟,生死随我他们,他们留在那里也不过是被左手驱赶至死,我这个做大哥的权且作主,将我们七厅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拱手交给戚大将军啦。”他随手又是一指:“那些个兄弟,是早看不惯演武堂中嚣张气焰的,霍帮主,这些人虽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但是带他们出来,我已经尽力了。”
霍澜沧凝神一瞧,发现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伤口,想必是擒下什么“鹰”惹来的,只是霍澜沧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还有什么扁毛畜生这般的难对付。
沈右又道:“只恨那块金牌在左手那里——那块金牌虽是比着我的手画的,但是当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时候,早就谈好了价钱。”他静静将右手伸了出去,掌心一片烙痕,掌纹尽数毁去,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绘了模子,这样一来左右二手的势力尽归火鹰,放他一个杀手出京又有何不可?只是火鹰万万没有想到,右手出京之后,第一个遇见的,就是京冥,更有甚者,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缘——只是,兵临城下,这百余人赴死又有何用?也难怪他不舍难过了。
“小楠呢?”霍澜沧略一想便知不对,若在平日,沈小楠必然冲在前面,哪有这半天还不露面的?
沈右微笑着,看了眼霍澜沧:“她带着金陵分舵的弟子,出海去接京冥了。”
霍澜沧失声道:“你说什么?京冥?”
沈右的笑容一点一点展开:“不错,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真是好胆识,好眼光,好魄力,先斩断了武田义信的脊梁再说。”这“好魄力”三字,便是针对京冥这个时候舍霍澜沧而就大局而言了。沈右接着道:“京冥为人,实在颇有将才,这些年好像在闽浙苏皖一带埋下不少暗兵,这次他逆兵向而行,带着铁肩帮大部和他自己什么鬼地方的亲卫队分水陆北上,此举若是成功,左手的幻梦只怕就破了一半,我们齐心协力,未必就会败给他。”
霍澜沧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此举牵扯如此之多,这才知道他们被困数日,台州城外才更闹得人仰马翻,几乎各路人马都出了全力,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本来已经凝重的心思,忽然又重了几分,但一想到会与京冥再次比肩,又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不过,霍帮主,你运筹帷幄,才真是在众人之上。当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铁肩帮,今天他必定和你死守台州,也不过是做一对苦命鸳鸯罢了。”沈右看她神色,满不在乎的调笑,须知当世之日,知道京冥对霍澜沧用情之深的,怕也只有沈右一个。他怎么也是个大男人,看着霍澜沧屡屡不以京冥为意,心中多少有些不平,是以多次出言相讥。
转眼之间,二人已经到了台州城内,见过了戚继光,霍澜沧得知将有大援,心中稍稍安定,但是骤然得知杀父仇人竟是故交旧友,当真五内如焚。而戚继光听沈右简单说完城外概况,却是不禁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沈右:“呵呵,居然忘记请教这位兄台大名?”
霍澜沧道:“这位是沈右,是我的——”
沈右接口道:“在下演武堂右手,月余之前离开演武堂,随了娘子的姓。”
戚继光也不由得一震,那演武堂右手何等人物?江湖上更不知欠下多少血债,他平日杀人少留活口,这也倒罢了——只是象这样自报家门,只怕在江湖上行走不了多少时候。
“好!果然是条汉子。”戚继光点头一赞,赞的是右手胸怀倒是当真磊落,决计不肯隐瞒一丝半毫的昔日身份行事,虽是杀手,却让无数江湖豪客汗颜,他指着交椅道:“沈兄弃暗投明,可喜可贺,今日里共渡难关,日后戚家军与沈兄是友非敌。”
沈右正色一拱手:“多谢。”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见别人称自己为朋友,莫名的暖意不禁涌上心来。
“将军不好!”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大叫:“杜、杜、杜杜镕钧被他们捉走了。”
“你说什么?”霍澜沧一惊,出城诱敌虽说危险,但自己已经交代过点到即止,怎么就受了伤去?
后面一个三义堂弟子又是羞愧,又是急躁,回禀道:“启禀帮主,我们回来的时候,杜镕钧他忽然说要解手,我说,又没女人,尿就尿吧,大男人害什么臊啊?他偏不依,非要转到山坡后面去,等了半晌没等来,我们去看时,几个人正在把杜镕钧往马上扯,我们一顿厮杀折了几个兄弟,没有,没有夺下他来。”说着,他已跪了下来,连连叩头直说该死。
霍澜沧直是不解,前些日子杜镕钧押运粮草一事办的极其稳妥漂亮,连她也赞赏不已,只道这个书呆子当真已经“改邪归正”没想到碰上这种婆妈小事,还是改不了书生本色,她挥手道:“起来吧,有诺颜姑娘在那边,火鹰未必就伤杜镕钧。”
那人却是死活不肯站起,继续叩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好叫帮主得知,当时我们也不是拼死抢那杜镕钧只是,他怀里落下本书,属下虽不懂,却也知道关节重大,不容有失”
“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霍澜沧奇道。
那人叩头道:“属下认得那是京堂主笔迹,京堂主的笔迹,又写着乾坤心经,属下们就算不省事,也知道是关系极大的。”
乾坤心经四个字别人听来还好,听在霍澜沧耳里,真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一般,强行遏制心中惊惧道:“你真的让他抢去?”
那弟子道:“惭愧,属下只夺下一半来”说着从怀里取出半本心经,递了上去,正是后半本。手肘上兀自满是鲜血,虽是轻描淡写,依稀可见当初惨状。
霍澜沧心中一宽,只因火鹰京冥二人所成俱高,所争的正在这后半本,随手翻来,却是一怔,京冥素来文书帐目极是精细,多是一手小楷一丝不苟写就,只是这后半本书都是随手草书,有些地方一点一捺竟然有了力尽难以拉下之处——以京冥年纪轻轻武功以臻极境,又有什么伤能让他连笔也提不动,字也写不完?
霍澜沧只觉得一字字如敲心头,翻到最后,却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归去来辞,仔细看去,又不全是: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澜沧之情话,乐习武以消忧。江湖告余以春及,朝夕有事乎左手。或乘单骑,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长生非吾愿,故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独行,奔沧海以舒啸,临黄泉而忘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飘萍京冥,寄托中国十六载,斯时不往,何日归去?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此生可笑,不足外人道也,唯一书传世,若有丝须有益澜卿大业,幸甚!幸甚!
最后一行却是鲜血书就的异国文字,霍澜沧一惊,没想到京冥极幼时的事情却时刻牢记在心。这本书是送给杜镕钧,最后自然文墨一番,但这一行字,写的脱拔超逸,痛快淋漓,那才是心中最痛之处,偏偏她又不识得——
但这段归去来辞被一番添置,已成一纸亡命书——京冥步出海神庙时痛彻冷极的眼神似乎泯灭不去——霍澜沧第一次问着自己,我竟是错了?我难道真的错了?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泪朦胧——夜雨江湖十年灯,这算是京冥第一次转转折折款致心曲,而这心曲,已经是一纸别文。
霍澜沧猛地抬头,正撞上戚继光淡定温和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刺激起人的斗志来。
正在此时,城外忽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巨响,霍澜沧一喜:“怎么?”
沈右却苦笑着摇头道:“你还记得西方来的火红信号么?火鹰人手调集已毕,这是在总攻了看来他是要抢在京冥前面解决了这台州城。”
戚继光忽然回头,向着营帐外无数士兵们大声道:“你们听见了没有?城外那人要一战解决了我们。”
“哈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传来——这些农夫矿工,不少都见过演武堂的绝技,只是,还是象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笑个没完。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没听到——”
“是,将军,我们没听到!”千军一起呼喊,呼喊声渐渐一致,口中喊得已是“戚将军”三字——正是这三个字,乃是千里海防线上倭寇的警钟,万里疆土上百姓的福祗——至少,台州城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认定的。
“我的兄弟们都没听见。”戚继光回头,一笑,颇是谦和,那笑意中的傲绝,却不是任一个江湖大亨学的出来。
霍澜沧第一个笑吟吟走了出来,一顿:“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将军,下令迎敌吧!”
戚继光右手如刀虚空一斩,虽无内力,却极有威势,朗声道:“出战!”
霍澜沧独领一支水军,她自幼在澜沧江畔长大,水性之强,在这群人中还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心中却有一丝不安——西方的信号是火鹰的人,东方的信号是沈小楠的人,南方的信号是沈右的人,北边呢?那诡异的乌黑,又昭示着什么?
只是此刻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一艘快船已经破浪而来,将万顷碧落海一剖为二,四处战舰两边一拉,竟有那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的气势。
“哼。”霍澜沧吸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了。”
铁肩帮和火鹰的旧帐,此刻,便要清算。
霍澜沧四下看了一眼——海阔天空,正是一决生死,快意恩仇的大好时节。
身后,铁肩帮三义堂主成犄角之势,面上浑无惧色,霍澜沧心中忽然极是畅快,这台州一战,铁肩帮、戚家军、沈右来得竟没有一个不是铮铮铁骨男儿,此生有此一战,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铁肩担道义——他们,终究是担到了尽头。
双船相距只有一丈远近,火鹰的坐船已停下了,吱呀一声,船板已放下。一阵哐呛呛哗啦啦之声,霍澜沧一众俱都取了兵刃在手。
只见那舱门一开,杜镕钧竟是踉踉跄跄走了下来,如同醉汉,目光一片混沌,一脚踏空,向着脚下大海摔了下去。
霍澜沧暗骂一声,流星锤急卷,一股韧劲卷了他腰,跟手便向上提——
只是这一出手,正在火鹰预料之中,双方气凝如渊滞,谁先动手,必定引了对方的先机。
“嘿嘿!”对面船中万箭齐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没想到霍澜沧终究还是个无脑之人,哈哈,哈哈。”
铁肩帮众已瞬间立起盾牌挡箭,万箭丛中,霍澜沧身形如苍鹤,已将杜镕钧毫发无损地带了回来,众人这才一起喝了个“好”字,只听澜沧道:“我铁肩帮上下一心,情同手足,岂能为你这奸贼的诡计,便折损了我帮中兄弟?”
这句话中气十足,气概非凡,听得众人又是一声爆彩。
“好——”舱中火鹰冷冷道,口中那个“好”字却不停口,越来越长,越来越尖,似乎震得人心中都是一动。霍澜沧忽然惊悟,大叫一声“退!”
铁肩帮进退素来有度,帮主一声令下,齐齐向后退去,就在此时,射到这边的万枝利箭被火鹰真气鼓动“轰”的一响,竟炸裂开来,一枝箭本藏不了多少火药,但是这许多箭齐爆,却足以毁了这艘船舰。这火鹰报复心果然极强,自己吃了次极大的亏,就偏要讨回来不可。
“走!”霍澜沧一声喝,将手里杜镕钧向后一掷,不进反退,向着火鹰的舱中直冲过去。
她实在太知道这个人的性子,若是平日,哪里还有什么千箭万箭的花哨,早飞身过来,一掌将她毙了了事。此刻既不出手,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次偷袭当真伤他不轻,强如火鹰,也不得不暂隐锋芒。
“霍澜沧,你还真是浑身是胆哪。”舱门终于大开,火鹰已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势,只是面如金色,却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京冥下手唯恐不用其极,只怕所喂的剧毒极是难解。霍澜沧心中一喜,只要火鹰真的重伤,此战便生生多了三成把握。
中毒受伤之人,最忌讳的便是运行内力,霍澜沧牙一咬,已准备放手一搏。她慢慢后退两步,背心离船舷不过三尺,再无可退,若要按照兵法算来,也是“背水一战”
百尺之外的海上,一块白色木筏颇为显眼,筏上两道亮光直冲霄汉——沈右和小林野都是嗜武的狂徒,一上来便挑了对方。
霍澜沧不再多话,双手一动,太极又起——她便要用这生生不息的太极之势,困住天下无双的火鹰。
霍家的太极流星锤,风生水起,绝非浪得虚名。
火鹰微微一笑,也已出手——只是这一出手,霍澜沧心里便是一寒。他的确受伤,但是、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好在这太极本来就是遇强则强,霍澜沧一心一念的施展开来,体内的内力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万,生生不绝的顺着两朵流星的光芒绽放开来。
她生平交手从未有这般淋漓尽致,今日一战,也已经将武技发挥到了极限。
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光明境界。
火鹰的实力已经打了个极大的折扣,霍澜沧的功力却发挥到了极致,这一战,虽还有些勉强,但是当真有些生死未卜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今生最凶险的两次战斗,居然是和霍澜沧动手。
十余个回合下来,火鹰已慢慢看透了这太极之中的变化,忽然双掌齐出,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的逼近过去——双手的轮转毕竟不可能宛如天成,火鹰一身修为几乎臻于化境,如此一分分逼近,霍澜沧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门,只得任由他双手渐渐靠近自己,只要他击中太极核心之运转,今天,这条命也就算搁在东海里了。
霍澜沧额头冷汗也湿了鬓角,眼见那双手稳如泰山,离自己不过一尺,心头一横,索性放开空门,任由火鹰攻了进来。
那双手触及流星锤的一瞬,霍澜沧已借他那劈天盖地的一击,将他生生向后拖去——两人交手比试内力,只有相迎的道理,哪有后拖的?火鹰被她这一拉也是猝不及防,二人何等的大力?顿时撞断了船舷,一起摔入水下。
霍澜沧拼将生受他三成内力,也要将火鹰拉入海底——到了水里,她的优势当即长了三分。霍澜沧双手一握锤头,轻轻一拉,两柄一指宽,七寸长的分水蛾眉刺已在手中,她随手扔开笨重的流星锤不用,双手“劳燕分飞”向火鹰直击过去。
火鹰内息远较霍澜沧深厚,在水底内耗,也不怕她,但见霍澜沧一击之后,忽然张口含了口水,又缓缓吐出,如是再三,面上神情顿时舒缓——火鹰心中一惊,久闻极北之地的渔民习得水下吐纳鱼行之法,这丫头若当真练会,自己如何耗得过她?
见霍澜沧又大口吸了口水,火鹰一拳直向她面门击去。
哪知霍澜沧不闪不避,一拳竟迎了上来。以二人内力而言,这无意于自寻死路。火鹰存心看她有什么招数,变拳为掌,一招粘字决,断不许她再跑掉。霍澜沧哪有跑去的意思?一掌已和他对上,当真耗起内家功力来。
火鹰冷笑一声,右掌又至。谁知霍澜沧索性将蛾眉刺收回,也原原本本地还他一掌,如此,二人竟是相对而坐,比拼起内功。
莫要说霍澜沧学会了鱼行之法,就算学了龙行、凤行,敢这样和火鹰动手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只是双掌一旦粘在一处,霍澜沧樱口一张,一道水箭喷了出来,直打火鹰面门,跟着便是第二道,刺向他小腹。
她哪里学了什么鱼虾的伎俩?连连吸水,将海水吞如腹部,这下鼓起内力喷出,当真是宛如急箭,火鹰自己施展的粘字决,却当真是作茧自缚了。
只是火鹰的应变之快也真是天下无二,他双膝犹自盘坐,身子已直挺挺向后倒去,避开那第一道水箭。但是第二道才是真正杀着,火鹰双掌顷刻间脱不开身,转念一思,双腿划开一个诡异的弧形,反向霍澜沧踢去。双掌劲力一卸,脱开了霍澜沧控制。
那一道水箭,正落在他大腿上,霍澜沧也被踢中了胸膛,好在火鹰从扭身,飞腿都慢了半拍,更何况他不习惯水中阻力,计算更有偏差,霍澜沧只是轻轻被踢中,饶是如此,犹自肋骨断了两根,一口鲜血喷出,将周围海水染的通红。
火鹰也讨不了便宜,左腿竟是断了,双掌卸劲之间又被霍澜沧扫到胸口,今日一战,居然没在这丫头手下讨得半点便宜。
火鹰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再和霍澜沧水下动手,随手捡起水底沙砾,一粒粒一片片向霍澜沧掷了过去。二人这一分开,霍澜沧再也占不到便宜,那无数沙石招招向她下三路招呼,无奈之下只得上拔,如此一分一分,竟被火鹰慢慢迫上水面。
熟悉水战之人都知道,离水的刹那就是反击最好的时候,霍澜沧左右一看,立即就要露头,当即一剑向身边的船板刺去,她蛾眉刺何等锋锐,当即没柄,然后足尖一点,借力之下,刷拉拉脱水而出——她生怕火鹰追击,这一跃已尽全力,离水足有丈余,带起一条水龙,加上长发猛地扬起,真如海底龙女直飞天庭。
喘息间,火鹰也一跃而出。他是一掌击在地面,借力飞起,虽不如霍澜沧姿势优美,却几乎是同时落在甲板上。
二人从船上打到水下,水下又打回船上,都是浑身是伤。
火鹰抬起眼,看着这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里究竟又是陆地,又是他的天下,霍澜沧无论如何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霍澜沧面对着他,笑得更是明媚,只是那目光并非对着自己——而是身后。
火鹰极是谨慎,先是向左一闪,这才扭头去看——
远处平平荡荡的海面上,一队快船乘风而来,船头上,青衣男子似乎也噙着一个微笑,看向霍澜沧。
京冥!
他还是活着赶到了!
他还是在霍澜沧活着的时候赶到了!
火鹰索性吸了口气疗伤,他也明白,绝没有人能在京冥面前击杀霍澜沧——他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霍澜沧会拼命,京冥根本就是拼命的祖宗。
一起动手收拾了吧,他打量着形势——他来台州,本就是要解决这一切的。
京冥落在甲板上的时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再也笑不出来。
京冥的脸色,似乎也不比他们两个好看,都是强弩之末,只看谁能胜到最后罢了。
火鹰微微瞑目,脸上金色竟然慢慢隐去——京冥心中一颤,他知道火鹰的第九重乾坤心经终于发出了。
那是极大的征服融和着极大的哀伤,直逼宇宙洪荒之境的内力。火鹰的内力,难道真的是万生不息?
远处的白筏已定了下来,似乎二人相对而立,看不出谁胜谁负,高手相争本在毫厘之间,胜负的事,谁也说不准。
可是此战的战场却无疑是在京冥和火鹰之间——他们之间太多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请。”京冥笑道。
“请。”火鹰也微笑,虽然明知出手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京冥双掌一立,递了过去。
火鹰其实有些惊讶,只怕换了霍澜沧、右手甚至杜镕钧都定会攻击他的下盘,毕竟一条腿重伤,是极大的空门,也是唯一的破绽。
但京冥这一掌推来,神色间无嗔无喜,面如明玉,那是第八重心法练到极境的表现。这乾坤心经跨万里重洋,流落在明教密宗最后一位传人身上,京冥也想看看,究竟,它有多大的威力。
双掌极柔和的相交,似乎是青灯前女儿家的合十。只是这一交之后,整条船似乎都被向下压了一压,二人脚下的甲板当即裂开尺余的口子,一道水柱喷了上来。
京冥和火鹰心念似乎想通,借着水柱之力激升上天,在万里碧空下瞬间变交换了六掌。
那天天气极好,以至于数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二人的交手——那不是交手,是在天空里,在海浪上,比试着御风之术的两位仙人。
莫要说素来俊美不似凡人的京冥,极是是火鹰,此刻也有了让人目眩神迷的感觉。
只是那被压力激升的水柱终于落下,二人也回到甲板上,奇怪的是,那船也没有沉没的意思。
京冥忽然笑笑,伸手抹去了汗珠——刚才的出手,高下其实已分了。他极力要把火鹰带出水柱一步,但火鹰却极力将他留在那方寸之地。他出手之间,是慈悲空明,火鹰出手,却是统率万物。
当然,只是这些,他不会输——但是火鹰不过断了条腿,而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断过的,而且,都是那天在金陵城外被火鹰生生折断的。这样的身子骨,绝对挡不住火鹰那种内力的侵袭。
当时火鹰用这个法子救他性命,是不是就为了今天?
一报还一报,流星锤里的zha药,也算是还清。
“京冥”火鹰好整以暇“你猜,今天我们谁赢?”
“你想说你赢?”京冥拍了拍手,似乎刚才不过是做了件搬桌子扫板凳的差使。他向西北看了一眼——没有,没有任何的动静。
“是,当然是我赢。”火鹰长出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你喝过我一杯酒?
京冥点点头,霍澜沧脸色却变了。火鹰接着道:“天地乾坤酒,是么?任何人都只能喝一杯的。那酒的确是我拿来练功之用不过,给你的那一杯,加了点儿小东西。”
京冥点头道:“能让火鹰出手的,想必不会是太差的东西。”
火鹰抚掌大笑:“不错,不错,那正是当年给霍天河用的一点儿小玩意,只不过我对京冥兄弟你忌惮更盛,就又做了些改进。”
他微笑:“改进就是,我可以控制幻剂发作的时机,好像苗人使蛊一样。”
“你——”霍澜沧一怒,就要前冲,京冥却摇了摇头,左手轻轻拉住她的左手,低下头,却在她面颊上一吻——她的面颊上满是海水的咸腥味儿,也是他一生中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
他死死盯着她,霍澜沧这才发现,京冥的眼睛美的如同宝石,一层黑色下似乎是大海般的蔚蓝——仅仅是似乎,因为绝没有人的眼睛可以如他般的深邃。
“喊我声冥哥哥,好么?”京冥似乎完全忘记火鹰在侧。
霍澜沧却是一炯,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知京冥怎么忽然想起那些事情来。
京冥终究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当真是说不出的遗憾、难过和不舍,他微微一笑:“不想就算了,我不要你勉强。澜沧,呵,澜沧,睡一觉吧,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过去了。”
他的右手,已经按在霍澜沧腰间的穴道上,霍澜沧再没有一丝力气,慢慢软了下去。京冥轻声道:“我,我宁受天谴的,澜沧”
霍澜沧的眼睛终于挡不住那倦意,一点点合拢,她心里忽然拼命的反悔起来,也拼命的害怕起来,她隐隐觉得,这一闭上眼就是永别。
京冥的目光一刻不停的追随着她的目光,直到,重重的眼帘终于阻挡了一切。他横抱起霍澜沧,向船下喊道:“沈兄,小林兄,恭喜二位罢斗,待我照顾澜沧——”
沈右和小林野并肩站在白色木筏上,身上各自多了道剑痕——那夺命的一剑,不知是手软还是其他,竟没有夺去二人的性命。京冥将熟睡的霍澜沧交给他们,对着沈右道:“事情安排好了,一切拜托沈兄。”说吧,双手一揖,恭敬竟不下叩首。
沈右点点头,看着这个几次三番从自己手里逃出一命的年轻人,说不出的怅寥难过。
他轻轻抱起霍澜沧的身子,只觉得这姑娘真的好沉。
木筏远去,京冥转过脸对着火鹰:“杨兄,你的致幻蛊术可以用了。”
火鹰似乎极不喜欢这声“杨兄”冷冷道:“你倒是打我一拳试试?”
京冥嘿嘿一笑,一拳直击,神完气足,哪里有什么“幻术”的影子?火鹰不由得大惊——这次确实真的吃惊,京冥千真万确受了幻蛊,而这幻蛊是无法可解的,自己适才已经悄悄用了蛊术,但是京冥当真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除了眉眼间的一丝倦意。
“你?”火鹰双目猛地一睁。
京冥轻轻笑了笑,有些羞涩,淡泊不似人间,他将那只打去的拳头慢慢翻转,展开,掌心,赫然是一只碎裂的玉瓶。
那是轮回散,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最后一瓶轮回散。
火鹰终于明白了京冥眼中的萧索——他终于服下那最后一瓶毒药,却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无尽的厮杀。
“京冥,我不想杀你,你可明白?”火鹰忽然说:“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京冥笑笑:“可惜,你却不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那一个。出手吧。”
二人的身影又一次斗在一处,京冥已经了无牵挂。
火鹰一掌递出,忽然道:“京冥,你明明已经可以练到第九层的。”
京冥笑笑:“我只想乾坤通达,我掌握不了这个天地,杨磏龙,我一直很敬佩你,这个世间,你是唯一有勇气不惜一切也要改变世界的那个人。”
火鹰道:“那你为何阻我?”
京冥索性住手:“因为我更知道,那做不到,只会伤及无辜而已。”
两个人几乎同时看了看四周——天很静,海也很静,适才厮杀的人渐渐转向城内,这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无须再解释——他们各自信奉各自的信仰,永远没有交集。
京冥脸上的倦意似乎更盛了。
“什么时候吃的药?”火鹰还是忍不住问。
“昨天夜里”京冥看了看天“或者说,六个时辰以前。”
火鹰终于无话可说,六个时辰,药性早就深入了骨髓——
只是在这一瞬,西北方向一片火树银花闪遍天际,京冥痴痴地望着,望的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是什么?”火鹰忍不住心中一丝战栗。
京冥一字字道:“那是徐阶做了新一任内阁大学士,八方戚家军赶到台州的消息。”他又一次加重了语气:“那也是福建境内倭寇被赶出中国的消息。”最好,他笑了笑:“那还是当今万岁下令,追拿严家,追捕演武堂余凶的消息。”
每一个消息都如同一个霹雳,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火鹰脸色终于也变了。
京冥笑着解释:“你看,我不得不吃轮回散,我必须赶在你之前做完这些,你把严家赶下台,但是一切都被接收了,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完美无缺。”
“很好。”火鹰点头:“我也终于明白北边那些日本海船是怎么回事了。武田那小子,想要黑吃黑。”
京冥点头:“你对付得了他,我相信只不过,这个人,你要留给我。”
京冥从来没有幻想过在武技上击败火鹰——火鹰的武艺已经到了化境,他用的是另外一招,更彻底的一招。
火鹰留在那里,从头到脚,忽然开始衰老。
京冥驾着艘小艇,掠到了武田的船上。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那是他生平唯一歉疚的女子,那是他最后一桩罪。
“拔你的剑。”京冥道。
武田没有退缩——大名的传人绝不会退缩,京冥也一剑攻了上去,只是在那一刻,一道黑影扑了上来,撞上了京冥的剑锋——牡丹一样素净的脸庞,曾经是京冥厌恶绝顶的女人,只是那一刻,他终于拔剑,走人。
她、也是个为了爱人付出一切的人哪
霍澜沧轻轻的睡着,神态如同小时候一样的安详。
“澜沧、我发过誓的,不会死在你面前。”
月光,柔柔地洒满了海面,似乎从有大海的那一天起,月亮就是这样的照着了。
京冥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两圈,终于对着沈右夫妇道:“小楠,右手,你们送我一程,好不好?”
“去哪儿?”沈小楠惊道。沈右却不动声色,挽住她的腰身。
京冥笑笑,将束发的长带解了下来,纯黑的长发又一次在月光下飞舞,他终于轻轻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我回家。”只是,他那双一直深邃的眸子里,终于开始闪着灰败的神色。
京冥一步步向外走着,微风如同澜沧轻轻的呼吸声。他忽然顿住,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根初生的小草,看了看,回身放在霍澜沧枕边。
立春了,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小林兄?”京冥探询道。
小林野点点头——海边,兀自飘浮着那纯白色木筏。
沈小楠终于明白了京冥要做什么,看着他踏上木筏,解开缆绳,足下微微用力,向海中遥不可测的远方飘去——
“京大哥——”沈小楠忽然长叫起来。
“我叫安哥拉。”木筏上的年轻人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辩不清曲调的歌谣,诉说着遥远的国度,遥远的海岛,有着善神和恶神主持公道。
我是恶神的宠儿,只是这一生,我甘愿接受诅咒罢了。
远古的天空,远古的月,远古的大海京冥躺在木筏上,向着深处飘去。那极深的地方,是他母亲葬身的所在,也是他一生故事开始的地方。
妈妈,我来了,安哥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