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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云表故意放慢脚步,细细察听之下,发觉其余的汉子都是当地口音,惟有那名青衣汉子则是一口川腔。再听谈话内容,更证明这几个人不过是无意走在一起,显然是青衣汉子有心套交情。以图掩蔽自己的身份而已。
走在四野无人的大路上,旅客自动结伴而行乃属人之常情,于是,华云表索性留下来,等一行走近之后,拢上去傻笑着搭讪道:“诸位好啊!”
众汉子一致含笑点头,那名青衣汉子分外熟络,堆笑道:“老弟,你好。咦!
我们好眼熟,似乎哪里见过?唔!让我想想看。噢噢,对了,巧得很,前天在老浦口,昨天在六合,我们都住的同一家客栈是不是?难得,难得,说起来真是有缘——
老弟去哪里?”
华云表暗暗佩服。四川人向以精灵见称,果然是名不虚传。他怕华云表也许会记起他来,干脆拦在前面说了,藉以表示他的“坦率”表示他的“胸无城府”以及这情形纯属“无意之巧遇”!
华云表佯作不察,答道:“徐州,你呢?”
青衣汉子高兴地道:“啊,更巧了,我也是去徐州!”
青衣汉子看上去好像很高兴。但是,华云表却从对方眉宇间捕捉到一抹迅闪而逝的失望之色。
基于这一发现,华云表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是金陵一路跟下来的一名魔宫武士!
何以见得呢?
原来风尘老人向魔宫报的祖籍是“徐州”;他现在答的也是“徐州”加以他现在面目不改,衣着如旧,对方在他包裹中又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魔宫派出来查核他身份的武士,为什么要“失望”?
现在,这厮既然说出他“也是去徐州”显然是魔宫命令规定,不论有无可疑之处,一定得跟到地头才许折返。如此一来,迟早总是麻烦。
来日为了赶路,他说不定要施出追风身法,甩掉这厮固然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他这边露出马脚,这厮回去一报告,岂不误了风尘老人?
所以,问题早晚都得彻底解决,就算对方不惹他,他也一样不能放这厮活着跑掉。
他不妨先逗逗对方取个乐子,什么时候闹穿,就在什么时候顺便解决问题!
于是。华云表仍保持着他那股呆气,向对方认真地称赞道:“刚才这几位好像在问你四川那边如何如何,你老大哥想是四川人吧?哎哟,你老大哥真了不起!”
那名汉子听得有点糊涂,张目道:“此话怎讲?”
华云表一脸正经地道:“你老大哥要不是自称四川人,可真一点也听不出来。
喝,口气这么斯文,活像个读书人,我记得我爷似乎说过,四川人呀,说起来,不是什么‘哥子’,就好像都是‘龟儿子’”
众汉子哈哈大笑,青衣汉子凶睛一翻道:“你小子”
华云表装作没有听到,手指着那些汉子诧然道:“你们四川人,‘龟儿子’,说起来多得很。首先,你老大哥,第一个得承认,这又不是我捏造出来的。他们笑什么?咦!真怪!这有什么好笑的?”
青衣汉子大概忽然想起,这小子原是呆瓜一个,越描只有越黑,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于是,他忍住怒气淡淡说道:“快点赶路吧。老弟,像这样走走停停的,一天十里也跑不到,哪一天才能够赶到得徐州?”
华云表点头称是,一面拉开步子,一面偏脸又问道:“老大哥去敝地有何贵干?”
青衣汉子信口答道:“贩点牲口。”
华云表接着道:“是不是贩猫。”
青衣汉子翻眼道:“这玩意到处有,又不值钱,贩它做什么?”
华云表噢了一声道:“那么大概是我猜错了,因为我曾听人家说,说是贵省耗子似乎特别多。”
“耗子”两字,是四川人之大忌。华云表一心想将对方惹毛,是以得寸进尺,越逗越起劲,不意青衣汉子早打定主意!现在让你这个傻小子说个痛快,今夜歇下来,不管你是真是假,老子且先弄点苦头你小子尝尝再说!
青衣汉子自此不再开口,华云表失去撩拨机会,自然只好罢手。
天黑到达马家集。马家集是个相当荒僻的小村镇,镇上只有一家卖饭兼营旅馆的小铺子。
青衣汉子推说有点不舒服,吃完饭就立即进入房中,看看好像已经入睡,其实他趁无人注意之际,早从房里溜出来隐去后院。
等到四厢全部熄了灯,青衣汉子悄悄摸去朝西的那间客房窗下,手中捏着一支金钱镖,探首自窗中向房内望去。藉着膝膝月色,隐约可见床上人已经家被熟睡,青衣汉子隔被认准部位,正待扬手一镖朝床上人肩窝间打去之际,自己肩窝一麻,已先自着了别人的道儿!
青衣汉子骇然返身四顾,空院寂寂,哪来的什么人影?
他摸摸被打痛之处,再到地上去找那暗中击来之物,原来只是一颗小石子。
青衣汉子胆壮了。因为来人腕力并不强,可见身手纵高也有限。于是,他收起金钱镖,稳一稳背后衣底的宝剑,一个腾射,跃登屋脊。
青衣汉子正四顾间,身后不远处,忽然有人压着嗓门儿轻声招呼道:“在这儿呢,魔宫大剑士!”
听得魔宫大剑士几个字,青衣汉子不禁一凛,心想:自己行藏是什么时候给人家识穿的?
事已至此,已经顾不了许多。当下循着发声方向,引身纵向一片荒坟,身形刚刚落地,便见一名灰衣老人自坟后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
老人脸一抬,含笑问道:“阁下掌法灵不灵?”
青衣汉子注目沉声道:“尊驾何人?既知在下系来自血剑魔宫,当非无识之辈,难道还真想跟敝宫作对不成?”
讵知灰衣老人并不理他这一套,一个箭步,突然呼的一掌迎面拍来。青衣汉子眼中一亮,退却脱口道:“咦,‘金尊照玉’尊驾原来是点苍高人?点苍‘翻天掌’与尊驾如何称呼?难道尊驾尚不知道、‘翻天掌’早于半年前即已归顺本宫么?”
灰衣老人微微一呆,自语道:“原来有此一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青衣汉子连忙接着道:“是啊,大家都是”
灰衣老人突又打出一掌道:“他是他,我是我,再瞧老夫这一掌吧!”
掌风飘忽,有如千重花影!
青衣汉子大惊闪避,叫道:“怎么又是育城的‘溪迷径乱’?你,你,尊驾究竟是何身份?”
灰衣老人似甚得意地哈哈一笑,身形一晃,疾迅魅影般循踪而上,原式不变,兜头一掌罩落!
青衣汉子身手虽然不俗,阅历亦甚丰富,但是,他对天下各派掌法,显然仅有广泛之认识,而无独到之研究。加以友衣老人身手快得出奇,青衣汉子一个措手不及,心头一凉,魂胆俱裂!
可是,出人意外的,灰衣老人忽然掌招一收,来似惊鸿,去若闪电,斜斜掠开丈许,停身笑道:“抱歉,抱歉!”
青衣汉子以为灰衣老人忽然回心意转,震于对方身手之高,不敢怒形于色,当下勉强咳了一声道:“前辈好说”
灰衣老人笑着接下去道:“老夫忘了阁下是位大剑士,抡拳动掌,你当然不行。
来来来,咱们再在剑上走两招!”
青衣汉子先是一愣,接着咬牙暗忖道:“谅你老贼大概还不知道魔宫剑士一剑在手的厉害。哼哼,老贼,你少得意忘形,这条路子算你老贼选对啦!”
青衣汉子思忖着,一手探向肩后剑把,注视着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尊驾宝剑何在?”
灰衣老人足尖一挑,信手抄起一根枯树枝,抢了抡,笑道:“请吧!”
青衣汉子眼皮一阵眨,暗暗冷笑,心想:“天下剑法仅有一套游龙剑法可以折枝代剑。中州华氏一家早已烟消云灭,如今,能使这套游龙剑法的,除了本宫剑士,别无他人。你老贼敢情是活腻了,居然也想拿这个来充派头?!”
灰衣老人笑催着:“怎么不动手?是不是阁下心里已经有数了?”
青衣汉子仍然纹风不动,冷冷答道:“是的,彼此心里有数,尊驾先请!”
灰衣老人侧目上下打量了一阵,连连点头道:“看阁下这副气派,拳掌功力虽然不济,论剑,大概还有三两下子。很好,老夫也是‘恭敬不如从命’!”
友衣老人语毕,手中枯树枝一抖,突然平挺着当胸缓缓递出!
青衣汉子冷冷称赞道:“好,‘天龙初现’!想不到尊驾对游龙剑法竟然还懂一点皮毛,难得!”
说着,突然沉喝一声:“请再看看正牌货”!
一支长仅二尺四五的短剑应手出鞘,仿着灰衣老人姿势,剑身一抖,也是平挺着当胸缓缓递出!
灰衣老人似乎甚感意外,心想,魔它既连一名普通剑士都懂这套游龙剑法,那么,我华家前二代之早逝,以及第三代之忽然行踪不明,显然十之八九便是那位什么血剑魔帝所加害的了!
灰衣老人似因不测对方功力深浅而不敢以同式力拚,枯枝一滑,倒勾而上,式转游龙剑法第二招:“回啸呵云”!
不意青衣汉子竟好像早知道灰衣老人有此一变似的,手中短剑跟着一滑,几乎出诸同一刹那,不避划来之枯枝,也以剑尖沿灰衣老人胸腹间向灰衣老人左肩斜斜倒勾而上!
接着,灰衣老人每出一招,青衣汉子均以相同之招式回敬过去。
青衣汉子在这套相同的剑法上,不但成就不逊于灰衣老人,火候且还似乎要较灰衣老人稍稍深厚,再加以青衣汉子手中又是拿的一支利剑,有此数点原因,灰衣老人方面所有相同的招式立即为之黯然无色!
青衣汉子见对方在这套游龙剑法上虽比自己稍逊一筹,但是,他不明白这名老人何以懂得这套剑法,所以心中不无惴惴之感。而且,如丢开剑法不谈,对方在拳掌方面实在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尤其是那种令人骇异的快速身法因此,青衣汉子暗暗决定:拖下去不是办法,得下毒手了!
同样的,局面演变至此,拿枕头垫在被窝中,自己却化装成一名灰衣老人的华云表,这时也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他因为出手两掌占了上风,一时过分低估了这名魔宫剑士。现在,他全仗着一身追风步法勉足自保,如果继续耗下去,除非他肯一走了之。否则,闪失早晚难免,他真后悔刚才没有干脆将这厮一掌了结。
青衣汉子见华云表愈战愈形滞拙,忍不住嘿嘿一笑道:“老鬼,你这下技穷了吧?”
华云表听得心头猛然一动,迅忖道:“魔宫方面虽然截获了这套游龙剑法,但显然并不包括惊天三式在内;因为惊天三式系另外存放,刻下已辗转落入我的手中
退一步来讲,就算血剑魔帝也于别处获得这三式之旧本,然而,可以想见的,血剑魔帝为了自身之利害关系,他也决不肯轻易就将这三式传给宫中剑士的如今,我何不拿惊天三式中的一招来试上一试?”
双方念生同时,青衣汉子抢先一着,宝剑一振,蓦地攻出游龙剑法中的第十五招:“腾风穿云”!
剑化长虹,飞奔华云表咽喉要害!
华云表大喝一声:“来得好!”手中枯枝反手扫出,表面似是迎向来剑,招式演至中途,枯枝一沉,迅速划出一道弧线,疾逾电光石火,猛往对方腰际一下扫去!
这是惊天三式中的一式“龙游四海”!
绝学绝招,果然不同凡响。青衣汉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仗以骄人的一套游龙剑法中竟还有这么一招。一记挨实,身形一晃,撤剑踣地不起!
青衣汉子换的虽然只是一根枯树枝,但是,内力所达,直与真剑无异。但见他两眼翻白,脸上布满痛苦表情,显然已经应剑气绝。
这尚是华云表有生以来第一次亲手毙敌。虽说事出不得已,然于看到对方那种死状之后,仍不禁感到一阵歉然和抚然。他将尸身抢去坟后隐僻处草草葬了,又将对方的衣物,以及对方那支短剑和剑鞘,一齐捡起收好。拾摄停当,返身入栈,悄然闭门上床,解衣就寝。
第二天,他离镇走到一处无人地方,改穿上那名青衣汉子的衣服,对着解冻的河水化装成那名青衣汉子的脸形,然后毫无顾忌地展开追风身法。“万花掌”和“游龙剑法”他欠缺的只是火候和临敌经验,招式方面,他是暂时不须再演练了。
“泰山怒龙堡”父子三人的安危,可说全操在他一个人手里。早赶到一天是一天,他不能有负风尘老人的殷殷嘱托!
追风身法一旦展开,走起来可就快了,不过三四天工夫,华云表抵达邻近鲁省之宿迁。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华云表放缓脚步,正拟从容入城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蹄。华云表回首望去,来的共有三骑,最前面是个眉目英秀的蓝衣少年,稍后则是一名中年壮汉和一名驼背老人。
华云表已看出三人均为武林中之高手,脚往后移,偏身退去路旁,准备让三骑先行通过。
三骑临近,去势渐缓。马上老少三人朝华云表随意扫了一眼,忽然间,三人同时一声轻咦。三人好似同时想起什么似的,手中马缰一勒,脸上均露出不胜诧异之色,并一下子又都回过头来!
三人控缰注目不语,好似有所期待一般。
华云表不甘示弱,也朝三人仔细打量过去。但见蓝衣少年一身书生装束,俊目奕奕,神采鉴人,看上去似乎最多才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华云表对这张英秀的面孔,瞧着总好像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偏又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名劲装壮汉,年约三旬出头,长方脸,高鼻梁,肤色黑中泛紫,双目精光如电,背后斜背一只长条形青色布囊。虽然知它里面装的是兵刃,却无法判断出那件兵刃到底是刀是剑。
至于那名驼背老者,一副长相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八字眉,斗鸡眼,鼻子像一只烂红枣,嘴巴如两片霉桔皮。但是,别瞧他长相猬琐,神气却显得满倨傲的,嘴唇紧合,脸面微昂,俨然凛不可犯,眉宇间充分透露出一派不屑之色。
看着,看着,华云表糊涂了。
首先,他就分不清三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刚才,三骑远远而来,他见蓝衣少年跑在最前面,而且人品又是那么俊逸,他满以为蓝衣少年应是他们这一行的少主人。
而现在,他看出,这名劲装壮汉以及这名驼背老者,竟然谁也不像一名底下人!其次,这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瞪住他?
尤其是刻下那三双朝自己投射过来的眼光,看来虽然无善意可言,同时也好像并无多大恶意存在。华云表所能确切地感觉到的,便是三人似乎在“有所期待”!
“期待”什么呢?华云表想不透。
既然想不透,多想也是无益。
于是,华云表缓缓移开视线,抬头望望天色,然后悠然晃身举步,继续向城门口走去。
马上老少三人,相顾愕然,最后,眼色互递,同时会心点头,马腹一夹,远自扬鞭鱼贯入城。
华云表照例抽歇一家小型客栈,用完晚餐,掌灯人房。华云表在灯下翻了两页书,觉得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他想起傍晚蓝衣少年那张英秀而眼熟的面孔,也想起令人蹙额的另外两张
终于,华云表毅然站起身来,背起包裹,留下房钱,轻轻将灯吹熄,悄悄推开房门,门进后院,一跃登墙!
为了能早日顺利赶去泰山怒龙堡,他不愿再惹麻烦上身。
日间那三双眼光,虽不可怕,却甚可疑。不论其原因何在,总而言之,他相信,老少三人决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华云表这种想法马上就被证实了。
他一路奔出北城门,身形刚刚落向官道,头顶上空一阵衣袂破空之声过处,迎面通路上,悠然飘落一名黑衣蒙面人!
来人落地,一把扯去脸上那幅黑色纱巾,赫然正是日间老少三骑中的那名劲装中年汉子!
华云表退出半步,蓄势沉声道:“朋友意欲何为?”
紫脸中年汉子目不转睛地低喝道:“‘春风三千里’!”
华云表心念一动,应声脱口答道:“‘四海原一家’!”
华云表只知道江湖上党徒众多的帮派,为彼此易于辨识和联络起见,各帮各派均有种种不同的切口。但是,他除了熟谙丐帮的各种切口外,对于其他帮派的切口则是一无所知。因为这是一个帮派中的最高机密,平常时候,外人不但答不上来,就是听到了,也不一定就能弄清对方系属何帮何派,以及在该帮该派中的地位身份。
而这次,他能脱口答出,可说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那天,在黄山脚下的小镇上“侠蝶”扣住“玄星上人”的手腕,他因为不知道“玄星人”即“风尘老人”所化装,一时情急,毅然挺身喝令侠蝶放手。侠蝶以道上术语“亮万儿”或者“挑哑旗”叫他报身份。他出示“阎罗令”侠蝶于变色之余,他记得对方就好像曾经说过这么两句:“春风三千里,四海原一家”!
当时,他没有听懂,也没有加以留意,而在刚才,他突然想起:这两句话,一定就是魔宫部下的“切口”!
那天,上下两句由侠蝶一个人说出。原来是侠蝶下台之前,一方面为了找回颜面,一方面则为了藉以示威的表示,意思就是说:听得懂本侠来自何处吗?嘿,有一天阁下明白了这两句切口的出处之后,不双腿发抖,倒抽一口冷气才怪!
侠蝶柳中平当时这样做,原是武林中一种严重的违规行为,没想到若干时日之后,它却为华云表解除了一场危难!
果然,那名紫脸中年汉子见对方应付如流,神色立即缓和下来,当下走上一步,抱拳赔笑道:“差点就要发生一场误会。”
华云表也拱了一下手,淡淡说道:“其实也没什么”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尚未“脱离险境”因为,他虽如瞎猫碰到死老鼠般地,偶尔凑合上了,但他依然不明白,对方何以会误认他是一名魔宫武士的?
论衣着!他现在的这身衣服,如果走出乡间,几乎举目可见。
谈面貌,是的,他的易容术经过“万里追风”和“风尘老人”先后指点,此刻所显示的一张面目,很可能已跟那名真正的魔宫剑士达到乱真之程度;但是,问题又来了:对方如能凭面貌认人,又为什么要这样不惜工本地多此一举呢?
所以,在没有完全了解真况之前,他应该避免多说话。万一迫不得已时,所用的词句,也必须字字斟酌。
紫脸汉迟疑了一下,期期地又道:“本座很是不解,您老大哥来自总宫,而且出身宫中紫衣队而本座等,隶属第一分宫。虽说彼此从未谋面,但是,我们的标志都很明显,真不知傍晚时分,我们三个依宫规等候你老大哥有所交代时,为什么你老大哥竟然一无表示?”
华云表初步知道两件事:老少三人系来自血剑魔宫第一分宫。分宫的人与总宫武士相遇,依宫规应该先由总宫武士出声招呼!不过,最主要的一点他还是弄不明白:对方从哪方面认出他是总宫武士?而且还明确地指出他出身紫衣队?
他,现在身上穿的不明明是一套蓝精布裤么?!
疑问再多,也是无法发问的,于是,他整了整脸色,以一种总宫紫衣武士应有的庄严声调低沉地道:“密令在身歉甚!”
那名紫脸汉子呆了果,一切尚未问出口的话,至此一齐打住。只见他不胜惶恐地一躬身,跟着半偏着身子托臂轻声道:“打扰了,紫衣老大哥请!”
华云表现再客气,抱拳一拱,大踏步向前走去。
华云表走出十来步,凝神听察,知道那名紫脸汉子已经返身离去。这才真气一提,继续展开追风身法向前飞奔。
一口气奔出三十余里,这时弦月斜挂,才不过二更左右。华云表知道,经此一来,那来自血剑第一分宫的老少三人是再不会因难他的了。于是他将脚步放慢,深深舒出一口大气。
就在这时候,华云表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了起来:刚才那名紫脸汉子,不就是那天于少阳第一楼监视青衣少女向龙堡双玉下毒,结果因青衣少女改变主意,以致一怒拂袖下楼,最后在北邙山中,侥幸避过黄胖汉子篮焰火弹的那名第一滚刀手吗?
不会错的了,那名“蓝衣少年”也正是当日那名“青衣少女”!怪不得他在照面之下有愈看愈有眼熟之感。
现在,华云表所不认识的,只剩下那名驼背老者。不过,他对那名驼背老者印象甚劣,并没有一定要弄清伊人是谁的念头。他刻下感到为难的是:自己是继续奔向泰山?抑或回去与那一行会合?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位苦命的第十八分宫娘娘,临死之前,含泪托付的每一字每一句,至今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耳际:
“妾身总算有着一份希望,这样,死也死得安心些了。少侠,我们之间就此生死一诺”
是的,他应该转回去,无论在情在理,他都应该转回去!
他只知道她属于血剑第一分宫,可是,谁也不知道那座第一分宫究竟在哪里,今日一别,何日重逢?
但是他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他回转去,拿什么藉口跟他们混在一起?会不会露出马脚?如果万一露出马脚,他会是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人的敌手么?
还有,就算这些都是多余之虑,那么,他又将如何向她说明?尚有更重要的一点是:认为这名“蓝衣少年”就是那位分宫娘娘所说的“小菁”事实上仅是他个人的推断,会不会真的是呢?
所以,他在着手进行之前,尚需先行完成另一项步骤:“验明正身”!
如何验明呢?那位做母亲的说:“在后背项下三四寸处,有颗红痣”那颗红痣,他如何才能看到?
华云表犹豫了一阵,终于举起脚步,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最后他又想起那位做母亲的另一段话:“华少侠,你可以离去了。今天,你除了一己之安全,另一方面已是妾身希望之所系,你能得到安全,便是对妾身最大的思惠”
是的,两害相权就其轻。他答应那位分宫娘娘,但他也答应过风尘老人。
找“小菁”并不急在一时,而目下的龙堡赵氏父子,却有着覆巢垒卵之危。两种选择,不难决定,他如勉强冒险行事,不但将问题轻重倒置,事实上亦非那位已赴黄泉的分宫娘娘初衷所愿。
经过一夜疾行,翌日到达苏鲁交界的新安。
华云表惟恐老少三骑随后赶上时又添麻烦,决定再换一副面目。于是他将自己改装成一名家丁模样的中年人。这样的人走在路上,只要装出一副奉有急差在身的神情,就是脚下走得快一点,也甚少会引起注意的。
直到他将身上那套蓝布衣裤脱下,反复作最后之检查时,闷了他一天一夜的谜团,终于一下打开了!
原来他换自魔宫武士身上的那件蓝布袄,胸前一排对襟衣扣竟然全是紫合滚缝而成。蓝与紫,色泽相近,他由于一直没有留意,所以竟给忽略过去,然对方就不同了。因为胸前衣扣既是特定的辨别部位,魔宫出来的人,如遇上穿短打的,习惯成自然,很可能第一眼就会望去来人的前胸,这一来,他算是又长进一项见识。
华云表收拾好,出镇继续向郯城进发。
由郯城渡沂河,经向城、西庄、梁邱、祝沟,再奔向尼山。租徕山,过了这两处地方,便离泰山不远了。
这时正值二月中旬,一路上,柳德新黄,野挑盛放,春天蓬勃的生气,令人心旷神怡。
自从宿迁分手之后,那来自血剑第一分宫的老少三骑就没有再出现过;华云表暗感欣慰,但于欣慰之余,亦不无些许怅然之感。
这一天,他在尼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歇下来。由于过去几天日夜疾行,走得太累,他准备好好休息一宵,以便来日加紧赶路。
尼山亦名尼邱山,为孔子应祷而生之地。山有五峰连峙,中峰之下有宣圣庙,香火鼎盛。孔子双亲合葬之防山,即在尼山西北约二十里处。刻下华云表落脚之鲁源镇,即为旧日鲁源村。相传系孔子父亲,春秋鄹邑大夫叔梁纥出生的地方。这一带不愧称为圣地,民间之淳朴,民情之亲切,诚为他处所无。华云表用过晚饭,在街上随意遛了一阵,眼见镇上那派宁和气象,尚未从事憩歇,一身疲累即已为之十去八九。
华云表倘佯间,镇口蹄声得得,忽然鱼贯着进入十余匹坐骑。从来骑的装配看去,似乎是一群贩南货的商人。
山东一省,在这带虽然平静,然于其他各地,却很少有太平的时候,故此一般商贾多系结伴而行。设无镖师护队,与列者也必多半孔武有力。眼前人镇的这一群,亦不例外,人人年在三四十之间,其中有几人还似乎在马鞍旁藏有刀棍之类的防身兵器。一行落脚的,正是华云表已经住下的鲁镇老栈。
华云表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便也准备回栈休息。讵知他一脚刚刚跨入栈门,栈中那名老年店伙即已迎了过来,不住打躬赔笑道:“务请这位乡亲见谅,刚才这批客人说,他们带了不少货色,要将整个后院包下。对不起乡亲,乡亲的行李,小店已经斗胆做主搬来前面,前面这间房间也不错,一向都是帐柜上占用。只要您认为合适,关于房钱方面,您尽可以随便赏。”
华云表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想一想觉得事实上也的确有些不方便。人家大伙儿一群,一个个带有大批南货,他一个人杂在里面成何话说?加上店伙年纪这么大,说得又真诚,他实在不便峻拒,只好无言点头。
华云表人屋时,那十余南货商人正围在一张大圆桌上用餐,一个个有意无意地拿眼朝他扫来,好像在考查这名同栈旅客是否可靠似的。华云表肚里暗骂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谓无商不奸,真是千古名言,哼,如将小爷惹火了,小爷就当真客串一下也未尝不可以!”
华云表这样想,也不过是赌气而已,他当然犯不着跟对方这些人一般见识。
为了使对方安心,华云表故意摆出附近乡下人那种粗拙神态,看也不看众商一眼,迳直进入店伙指给他的新房间。
这间客房就在庭屋的一角,与后院仅有一墙之隔。
华云表懒得去听外面那些家伙在叽叽喳喳地谈些什么,闩上房门,灯一吹,和衣上炕拉开那条又硬又重的被子蒙头便睡。
可是,天生聪敏过人的他,愈是不想听,那些断断续续的细语偏偏钻透门隙往他耳中送来。
这时,但闻其中一人,以大不以为然的语气粗声道:“老三就是欢喜疑神疑鬼的”
另外立即有人低喝道:“老七,小声点!”
华云表一怔神,睡意全消。
疑神疑鬼?疑的是什么?还有“老三”和“老七”纯然一派江湖人物口气,这批家伙真是“生意人”?
挨骂的老七没有再开口,其他人的声浪也跟着低下去,现在,华云表想听却又听不清楚了。
不多一会儿,履声杂沓,似乎全部正向后院中走去。
华云表尽量往好处找解释:所谓“老三”“老七”也者,或许是这一群中的一对真兄弟也不一定。这么多人,难道就不许里面有上一对同胞或结拜的兄弟吗?至于“疑神疑鬼”几个字,那是什么地方都用得上的;譬如说不放心这批货的成色啦,不信会有赚头啦,诸如此类,用来亦极普通。
再说世上又哪有这么多的巧事,一碰上就是武林中人?设若如此,岂非寸步难行?这样胡乱猜测下去,反倒变成自己在“疑神疑鬼”了!华云表想想不禁好笑,心头一宽,立即有了睡意。
华云表一觉醒来,忽然觉得栈中歇了这么多人,似乎不应该如此静得可怕。愈想愈觉不对劲,悄悄起身,拨开门闩,挨至门外探首朝后院一看,四厢不闻一丝声息。华云表知道这里面果然大有文章!
他又缩回来将房门轻轻拉上,然后一式灵猫戏鼠,悄然纵去庭外,一晃双肩,腾身上屋。四厢飞快地踩探了一圈,下面果然一个人也没有,这批家伙都去了哪里呢?华云表纵目四扫,东西南三面都是旱田,正北是尼山。旱田中的麦秆都还低得很,要找人,应该只有尼山一处!
于是,华云表真气一提,毫不迟疑地向尼山方面飞纵而去!
不一会儿,抵达山麓。华云表驻足谛听了片刻,继续再向山中搜去,绕过一座峰腰,华云表终于证实一件事:“疑神疑鬼”有时也的确有“疑神疑鬼”的好处!
瞥及前面岩壁上的幢幢人影,华云表不敢再大意了。
他将身躯退回来,于阴暗处缓缓向峰顶猱升。估计刻下立足之处已高出那批神秘人物三四丈,他这才蹑足绕去前面,藉着一块大石遮住身形,探首俯身向下张望。
峰下是块小小的谷地,四边岩壁长满杂果野村。在谷地西北一角,一往蔓竹之后,这时隐隐透出一星闪烁的灯光。华云表有点明白了!原来这座僻谷中隐居着一户人家,这批装成南货商人的江湖人物要找的,大概便是发出灯光的那一家人。依此看来,那一家也是武林中人应该是无甚疑问的了。
华云表有点不解的是:如此深更夜半,那一家为何尚未熄灯?其次,这批人既已找上门来,又为什么暗中窥伺而迟迟不下手?时机未至?等待增援?不然是为了什么在观望呢?
华云表思忖未已,上空峰顶,忽然嗖的一声向谷中射落一条伟岸的身形!
此人想系由他峰纵度而来,因为华云表一直没有听到身后有甚响声。来人一身蓝色夜行装,脸垂蓝色纱罩,落地后略一顾盼,立即腾身疾投西北角发光之处,去势之速,堪称罕见。
依华云表之观察,今天,他虽然一套追风身法已有七成火候,但是如拿他与来人相比不是说句泄气的话,他,还差得很多。
四壁人影,早在蓝衣人自峰顶泻落之际即已潜伏得一个不见,蓝衣人好像心情甚急,是以他在扑向那一星灯光时,根本未曾觉察到四周业已布下天罗地网。
蓝衣人进入竹林,那一星灯光随之消失。这样,约莫过了一袋烟光景,一阵豪笑透竹而起,紧接着,蓝衣人再度出现!
蓝衣蒙面人大笑着走至谷地中央,手中似乎挥舞着一张白色纸片。这时,但见蓝衣人身形一定,迅速将手中纸片撕成粉碎,呼的一口吹散,拍拍手,抱拳向上,四下一拱,重又大笑起来,朗声道:“说来遗憾,而又惭愧。戴某人迟来一步,她们母女业已事先获讯离去。来,来,朋友们下来吧,报警专使暂充一次牺牲祭品也不妨!”
华云表猛然一呆,这不正是那位自承轻功处于“万里追风”“侠蝶”“鹑衣阎罗”等三人以下,时时想找泰山“‘八步赶蝉”较一较谁是“轻功天下第四”
的贺兰“神行太保”戴宗衍吗?
所谓“他们母女”难道就是王屋“七绝飞花”与“七绝小玉女”母女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