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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冬夜,朔风凛冽,大地一片灰茫沉寂。
徐州东城门外,荒凉的三姓村村头,于初更时分,悄然出现一条灰色人影。此人来至村前官道上,四下里略作张望,立即绕去道旁一株光秃的榆树之后,人身紧贴树身,目窥来路,一动不动。
没有多久,另外一条灰色人影接着出现。
后到的这名灰衣人,虽然脸上蒙着一幅面纱,但在行动上却显得甚为随便;好像他根本不以为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还会有人前来;而纵然有人前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似的。
这名后到的灰农蒙面人,于官道上稍作停顿,一径奔去官道对面那片起伏的土丘后面,约摸过去一袋旱烟之久,那名灰衣蒙面人又自土丘后面回到官道上。
不过,走去土丘后面,和从土丘后面走出来,两次的走法却不相同。去时,身形如箭,三步并作两步,晃眼即没,再自土丘后面走出来,勾腰俯首,右张左望,一步移不动三寸,仿佛要在地面上寻取什么一般。
沿土丘而下,一路找来官道上,直起身躯,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于官道两端来回一掠,忽然顿足失声道:“老子上当了接着,切齿恨声道:“过去这么多日子,又下了好几场大雪,就算没有被人检去,也早给理人雪下了,他奶奶的,好个贼相士,十两银子尚是小事,一顿胡说八道,结果害得老子到这儿,在这种大寒天白挨上半夜西北风,这口恶气,实在难咽,哼,看老子明天不去剥下你老贼那张贼皮才怪!”
灰衣蒙面人恨恨的骂了一阵,本拟举步返回城中,忽然,脚下一顿,摇摇头道:“不行,老色鬼这一两天就要回来,找那贼相士的霉气,早晚都可以,招惹了老色鬼可不是玩的”
灰衣蒙面人自语道,掉转身躯,脚下一垫劲,立向黄集方面飞奔而去。
那潜藏在榆树背后的灰衣人,这时暗暗点头,绕出树后展开轻身功夫,也向黄集奔去。
黄集镇北,有座很大的宅第。这儿原为张孝廉府,张孝廉去世后,家道中落,不久,这座宅第便为一名花姓外乡人买去。
这位花姓外乡人,来历不明,但因手头钱多的关系,黄集人都呼之为花大老爷。
“花大老爷”真是一位“老爷”么?有人说花大老爷最多不会超过四十岁,还有人说花大老爷看上去只像二十来岁的人。总之,众议纷坛,莫衷一是。于是,最后有人作出结论:
花大老爷一定有的,大家所见到的,也许只是花大老爷的儿子和孙子“花大爷”和“花少爷”亦未可知。
黄集镇上居民何以会对一个人的年岁,在看法上生出如此般的差异呢?
原因是:花大爷深居简出,平常时候,普通人很难获见一面。在外面走动的,多半都是府中下人。
不过,有一点绝对错不了,花府人口,一定多得惊人。因为花府下人买起蔬菜鱼肉来,一买都是好几担,三天两天,便有一次。
现在,离过年只剩七八天了。
这一天,镇东莱市上,花府家人再度出现。以往花府采办货品,多在七八人左右,而这次,也许由于年节在即之故,采办人员竟一下增加至二十余人。
市场上那些摊贩们一见花府人员来到,立即乱成一片,一个个争向为首那名似为府中管事的年轻汉子招呼着:
“花二爷!”
“花二爷!”
“花二爷,这里
被喊做花二爷的那名年轻汉子,看上去约摸三旬出头,长方脸,黑黑的皮肤,五官尚还端正,只是两道浓眉间煞气太重这位花二爷,正是前天下午为找一件失物,花十两银测了一个字的劲装汉子。
所不同的是,现下这位花二爷斯文得多了,头戴皮帽,身穿皮袍,手上还盘弄着一只当装饰的鼻烟壶。
花二爷一路含笑点头,不过,如果有人稍予留心,当可发觉此刻这位花二爷一定有着什么心事。因为他那两道浓眉不时聚拢又散开,一双眼睛也在左溜右勾的滚闪不定,好像有事要赶去另一个地方,却苦于脱身不得似的。
果然,在走至一处摊贩较少的空地上,那位花二爷忽然转身过来,向紧跟在后的另一名中年汉子低声说道:“老郑,今天这批货由你来调配一下怎么样?”
中年汉子微感意外道:“这”
花二爷连忙接下去道:“头儿前几天要我去徐州城中配副药,一时大意,少买了一味,头儿最迟今晚回来,本座不得不赶紧补全。”
中年汉子不安地道:“小的调配起来,也许不能尽合总管之意,到时候,里面如果怪罪下来,岂不害了总管您”
花二爷急急接口道:“只要你不提本座曾经离开,有谁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本座买的?本座所买的东西,除了头儿,谁敢挑剔?”
中年汉子安心点头道:“那么”
花二爷不待郑姓汉子话完,身子一闪,杂入人丛,三拐两拐,倏而消失不见。
同一时候,一名抱着一只空扁担,倚在市场一角,作憩息之状,而一双眼光却始终钉在花二爷身上的紫脸汉子,这时眼见花二爷有悄悄溜开之意,脸上神色一动,立即抱着那只扁担挤过去,紧跟在花二爷后面,如影随形般也向人丛中钻去。
在黄集东北角的土城脚下,有一片杂木林,林中有座香火久绝、殿宇失修的灵宫庙。
这座灵宫庙,早已是人迹罕至,照理说,值此残冬岁末,积雪盈尺,在这种荒芜所在,应该更加不会有人前来才对。可是,说来无人肯信,这时,在庙后那排快要倾坍的草房中,其中一间的门缝中,刻下竟隐隐约约的闪动着一双晶澈而动人的目光。
迎面短墙上,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名头戴皮帽、身穿皮袍的青年汉子自墙头涌身跳落。
来的这人,正是那名声称要去为头儿补足一味草药的花二爷。
这时的花二爷,也许是紧张过度的关系,呼吸喘促,脸色发白,值此寒天,额际居然现出汗意。
只见他四下匆匆一扫,然后快步朝那间门扇突然打开的草房中奔入。
草房门扇,迅速合上。草房中,那名一身老妇装束的女人,这时拉下头上那幅宽大的破旧包布,露出一张妖艳的面孔和一头如云秀发,口喊一声:“武雄”张开双臂,一跃而前,紧紧将花二爷的脖子一把搂住。
可是,花二爷的反应并不热烈,他虚应放事地伸手抱住女人的腰肢,双眉微皱苦着脸道:“淑芬,你这是何苦?”
女人忠踮足尖,微喘着道:“你不知道雄老鬼今天不会回来了。”
花二爷一怔道:“真的?”
女人搂得更紧,颤声道:“别傻了,雄,不仅是你一个人的性命宝贵纵然将你骗过去,对奴自己,又该怎么说早上,三堡方面发来的信鸽说,老鬼昨晚是在三堡过的夜,今天到潘塘,预计明天中午才能返宫。”
花二爷轻轻舒了一口气,神色稍缓,却同时在女人腰间轻轻拍了一下道:“放手,淑芬,我有话跟你说。”
女人不依,佯嗔道:“这样不能说?”
花二爷叹了口气道:“淑芬,你要知道,不论我们过去如何要好,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你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夫人,而我,祝武雄,不过是宫中一名管事,托天之幸,老鬼始终不知道我们过去的一段,不然,你想想看,今天还会不会有你我二人的命在?”
女人突然松开双手,退出一步,秋波侧扫道:“依你应该如何?”
被外间误称花二爷的那名祝姓汉子,这时不安地望了以前的情人一眼,垂下眼光道:
“依依了我,我说我们之间,最好从此一刀两断,为了彼此的将来,只有忘掉过去。”
女人吟了一声道:“你有你的将来,我的将来又在哪里?老鬼单本宫就有九个夫人,十八个待妾,那些机会跟夫人一样多的丫头们尚不在内。至于外室,名义虽然只有二十七处分宫,而事实上,不论走到哪儿,他老鬼又几曾虚度过一宵半夜?就是照轮,我这第五夫人一年中又能见到老鬼几次?”
那名叫祝武雄的汉子万般无奈地道:“那那么依你呢?”
女人脸色蓦地一变,沉声道:“祝武雄,你听着,我朱淑芬今天明白告诉你:我朱淑芬原非良家妇女,认识你姓祝的,也不是在什么上流地方,当初,你姓祝的为了博取我朱淑芬的真情感,装得满像一个人,所以,我朱淑芬虽然给老色鬼选来宫中,却仍然无法忘情你姓祝的。姓祝的,你不妨想一想,你原来只是一名普通武土,今天这份差事,你是哪儿来的?
哼哼!没想到你姓祝的原来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东西。什么主子什么奴,真是一点不假!现在,多话不说,你姓祝的乖乖记取两件事,第一件,那条黄罗香巾拿回来。第二件,以后老色鬼一旦离宫,通知你在哪儿等,便得在那儿等。如果不相信,咱们便走着瞧!”
女人说至此处,手一伸道:“香巾先拿来!”
祝武雄脸色一惨,祈求地道:“淑芬,不不要逼我,我我当初也是一番真心,只是如今限于环境,淑芬,你知道的,老贼嗜杀如好色,我祝武雄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双方武功差这么远,你说,你叫我能怎么样?”
女人益发有气道:“谁叫你去跟老鬼作对了?像现在这般,他玩他的,我们混我们的,我已说过,出了事,谁也跑不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有着顾忌呢?祝武雄,算了,你近来干的好事,我朱淑芬不是不清楚!”
祝武雄脸色又是一变,张目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女人冷冷一笑道:“徐州城外,三姓村附近,长安八达和双狮两家镖局所承保的那趟镖货谁劫了?难道你祝武雄还敢赖说木是你跟杨楼十八怪的杰作吗?”
祝武雄猛然一呆道:“你听谁说的?”
女人嘿嘿一笑道:“哪个你且别管,总之,你姓祝的生死全操在我朱淑芬手里,你有你的银子,尽可以到处鬼混,但最好别忘了随时还得准备伺候另外一个人就行!”
祝武雄忘情脱口道:“啊,对了”
自知失言,想收口已经不及。
女人微微一笑道:“啊,对了,是兰花院的金牡丹说出来的,是不是?你大概已认不出她就是我朱淑芬以前那个梳头的丫头吧?”
女人说着,手又伸出道:“那条香巾拿来呀!”
祝武雄心中发慌,勉强赔笑道:“淑芬,下次见面再还你好不好?我怕带在身上会遗失,所以藏在箱底,愚兄这份苦心,尚请芬妹体谅。”
女人秋波转了转,点头媚然一笑道:“下次也不妨,那么,现在”
屋顶上那名跟踪而来的紫脸汉子窃听至此,牙一咬,正待下房破门冲入拿人之际,颈子间一凉,伸手摸去,原来是颗小雪球,紫脸汉子大吃一惊,双掌一按腾身射去对面墙头,目光一抬,下面树林中,赫然站着一名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站在雪地上,双手背负,肩倚树干,足尖轻拍着,神态悠闲从容之至。
紫脸汉子一跃而下,带怒沉声道:“是否老弟相戏?”
蓝衣少年单屑一挑,微笑道:“别装着这么凶好不好?”
紫脸汉板着面孔道:“在下不善说笑!”
蓝衣少年依然笑着道:“前天在徐州,叫你大租士分几两银子用用,你大相士不肯,怎么样,大相士,现在后悔了吧?”
紫脸汉子不自禁摸去自己脸上,退出一步,愕然道:“你居然能够”
蓝衣少年侧脸道:“你以为阁下的花样已经够多了,是吗?抱歉,如果小弟下个公正的评语,那将是:还差得远!”
青袍相士、灰衣人、紫脸汉子、文束玉,正是一而四,四而一。这时的文束玉,惊胜于怒,他已知道眼前这名蓝衣少年来历不凡,但不清楚对方如此紧紧盯在自己身后,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一点,他是必须先弄明白的,于是,他为了试探对方起见,故意沉下脸来道:“是的,还是你老弟高明,现在既然彼此身份都已暴露,敌我之势,泾渭分明,朋友不动手,尚有何待?”
蓝衣少年微微一笑,道:“谁跟你一齐暴露了?文相公。你,文束玉,文相公,我
你知道我是谁么?”
文束玉益发吃惊不已,同时也止不住一阵惭愧。他费心计,终于找着匪徒,并追来匪徒落脚所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别人跟踪他,竟比他追匪徒不知轻松多少倍!
如今,别人对他连姓名都摸得一清二楚,其他的,自然更不必说。而他,却对人家一无所知。这种情形之下,想逞强也逞不下去了。
文束玉无法收场,只好继续冷着脸孔道:“正想请教!”
蓝衣少年点点头,笑道:“这样说还像话些,既然请教,当然要告诉你了。知道吗?
‘夏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文束玉眨着眼皮道:“夏公子?我的救命恩人?”
蓝衣少年用手一指院里,笑道:“远的不说,就谈目前的这一次吧!你知道柴房中此刻那对贼男女在武林中都是什么身份?”
文束玉惑然道:“什么身份?”
蓝衣少年道:“那个男的虽然算不了什么,但如拿你作比,他已不比你差,而那个女的,只须提出她的两道名号也就够吓你一大跳的了。”
文束玉嘿了一声道:“单听你这么一说,已够找文某人吓一大跳的了!”
蓝衣少年并不在意,接着道:“听说过‘毒桃花’这个绰号吗?唔,可能没有。因为双狮镖局过去甚少走青徐淮扬一带的镖,连那些镖师都不一定知道这女人的可怕之处,你当然更不会清楚了。没有关系,现在再提这女人另外一道名衔,也就是她目下的身份:‘胭脂魔王第五房夫人’怎么样?够不够?”
文束玉不禁一呆道:“胭脂魔王?血屠胭脂爪里面的胭脂魔?”
蓝衣少年晒然一笑道:“不是他是谁?一个胭脂魔就已经不知坏了多少良家妇女的名节,你难道以为还会有好几个胭脂魔不成?”
文束玉仍然不服道:“而她不过”
蓝衣少年头一点,抢着接下去道:“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厉害的是胭脂魔本人,而她不过是淫魔九名夫人之中的一个,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是不是?好的,请!他们一时还不会离去,那你就不妨重新进去试一试!”
文束玉年轻气盛,经此一激,毅然转身道:“试试又怎样!”
蓝衣少年于身后轻轻一叹道:“好莽撞”
文束玉止步回身,有气道:“话是不是你说的?”
蓝衣少年头一点,承认道:“对,话是我说的!不过,小弟尚得请问一句:你文老兄今天不辞辛苦一直将匪人盯踪到这儿,究竟是为了斗气,还是别有使命?好,现在你冲进去,就算你能凭视死如归的勇气,将那对贼男女一举格毙,底下,那批镖货你又准备向谁讨?俗云:‘宰相肚里能撑船’。像你老兄这样,连善意恶意、反话正话都分不清楚,今后你老兄又准备凭什么去闯荡江湖?”
蓝衣少年说得不疾不徐,声音既不高,态度更是温文和蔼,语气听来也极诚挚,文束玉幼读诗书,明礼知义,虽不能做到闻过则拜,然而,勇于悔过的气度还是有的,当下脸色一整,拱手道:“吾兄良言,字字金玉,尚望有以教我!”
蓝衣少年站直身躯,点头轻声道:“我们走吧,别去破坏这对狗男女,大家扯破了脸,麻烦尚是小事,要想追回那批镖货就费手脚了”
次日午后,黄集镇北那座神秘的巨宅之前,忽然出现两名不速之客,二人均为书生装束,年龄都在十六七岁左右,穿青衣者是文束玉,穿蓝衣者则为裙钗身份至今尚未遭文束玉识破的芙蓉仙子第三徒:五月花夏红云。
文束玉和夏红云一样,现下出现者,可说都不是本来面目。
在这以前,文束玉因为仅在长安居易酒楼上正式见过夏红云一次,那次,文束玉心情欠佳,夏红云又是一身女装,如今,事隔多日,夏红云一旦易钗而弁,文束玉自然无法辨认。
而文束玉,这尚是第一次在江湖行走,只须加浓眉毛,或者稍稍搽改一下肤色,也就不愁被人认出他是谁来了。
昨夜,二人找着一处干净地方歇下,煮酒论文,谈得很是投机,直到半夜,方才分别就寝。
今晨,夏红云独自离开了一会儿,文束玉知道对方在安排找回镖货的事,也就没多问,中饭吃过,夏红云起身笑着招招手道:“好了,咱们去设法提运镖货吧!”
文束玉大感意外道:“这么简单?”
夏红云笑了笑道:“手续当然还有好几道,不过,据小弟猜想,在原则上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文束玉跟着站起身来道:“现在就走?”
夏红云对恢复了原来面目的文束玉端详了两眼,点头道:“你虽然没有习过易容术,但对易容方面之天赋却颇惊人,这样就可以了,另外一点需要记住的,你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等会儿,非遇必要,最好少开口,老色鬼在五行十三奇中是个相当难惹的人物”
文束玉吃了一惊道:“去见胭脂魔?”
夏红云傲然一笑道:“有小弟在一起,当今武林中那一号人物见不得?”
文束玉没有再说什么,纳罕着一直跟来这座神秘的魔窟之前。
二人刚在庄门前停下,庄内立即走出一名身穿长衣,年约四旬上下,脸色阴沉,目光闪烁的中年汉子,他朝文、夏二人分别打量了一眼,冷冰冰的侧目问道:“哪儿来的?找谁?”
夏红云微微一揖,淡淡答道:“找贵主人花云秋!”
中年汉子倒退半步,显得既惊且怒,一时之间,竟无法搭话。因为“花云伙’三字乃胭脂魔王的本名,胭脂魔王以儒侠自居,经常总是自称不文或寒士,武林中人畏他淫威,当面喊花大侠或花前辈,背后则直呼老色鬼或者老淫鬼。而敢当其下人之面,径呼其花云秋本讳者,这在武林中,尚属前所未闻。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变脸沉声道:“尔等系属”
夏红云不待对方语毕,已自怀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这时一声不响,手指轻轻一按,弹簧震动,盒盖略的一声打开。
文束玉因与夏红云比肩而立之故,这时虽然转过脸去,却依然无法看到盒中所盛之物。
那名中年汉子就不同了,他是站在二人前面,锦盒又是正对着他打开,只须一抬头便可一目了然。
那名中年汉子在看清盒中的信符之后,眼光一阵眨动,脸色随之变化,终于深深躬下身去道:“小人有眼无珠,尚望”
夏红云收起锦盒,挥挥手道:“不必客套了,快快通报吧!”
中年汉子连声应是,转身飞步入庄而去。
文束玉偏过脸来,低笑道:“这是什么法宝?”
夏红云眼望庄内,慢声道:“‘风前冷艳愁西子,霜后清芳醉贵妃’;另外有个俗名叫做‘无事少开口’!”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责备文束玉在此时此地不该有此一问。那么,前面的两句呢?文束五细细咀嚼了一番,惑然默忖道:“一朵芙蓉花?”
文柬王一念末已,那名中年汉子已领着二名青衣女婢走了过来。
中年汉子侧身让去一边,两婢上前朝文、夏二人万福道:“敝主人有请!”
夏红云朝文束玉一点头,领先向庄门中走去。
进人庄门,迎面是座宽广的庭院,这座庭院除了比一般人家的庭院更具规模之外,庭中景色,并无可异之处。但是,走完这道院子,一过中门,眼前景象便完全木同了。前院积雪盈尺,这儿却连一片雪花也看不到。大理石铺就的走廊庭阶,密接无缝,光洁如拭。
院中假山荷池,修竹凉亭,俨然隐具炎夏气氛,尤其是那些经过匠心布置的盆景,虽然在这种严寒天气下,仍然姹紫嫣红,枝叶扶疏,这些怪异的花花草草,也不知老淫魔是打哪儿选来的品种,以及用什么特殊方法栽培的,文、夏两人见了,均不禁为之暗暗称奇。
穿越一重院落,又是一重院落。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使人有着如入八阵图之感。文束玉真担心等会儿假如没有人带路,他们两个如何才能跑出来。不过他见夏红云步履从容,神色坦然,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了。
最后,两婢将文、夏二人领到一座锦幔低垂的暖阁门外,一面挑起锦幔,一面向里面朗声报道:“两位少侠驾到!”
里面一个非常悦耳的男子声音,接口笑问道:“请进来的是哪两位贤侄女?”
文束玉一呆,讶忖道:“贤侄女?”
文束玉暗暗一啊,猛然地省悟过来:“夏公子者,五月花夏红云也。一朵芙蓉者,芙蓉仙子之信符也!怪不得一直有眼熟之感,原来竟是当日居易楼上那个淘气的红衣小妞儿!”
文束玉现在最感难堪的是,老淫魔也将他误作芙蓉三徒之一。
不过,时间上已不容他去多想这些了。文束玉跟在夏红云身后走进去,目光所及,几疑身入梦幻之境。
暖阁中,窗高室明,四壁木板漆成浅橙色,地上铺着一层厚厚软软的波斯毡,室中仅置一榻一几,别无长物。
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一壶酒,一盒干果,一叠丝巾,一本卷放的线装书。
软榻下,锦褥垂地,香枕高叠,一名看上去年仅二十七八岁的美青年,正肩披大蓝睡袍,倚枕拥装斜靠着,榻后静静站立着二名姿色绝代的美人,看到文、夏二人入室,秀目流回地朝二人轮盼不已。
榻上这名双眉入鬓,鼻如玉峰,肤色白皙,神色温和的青年人,他他就是所谓五行十三奇中的胭脂魔王吗?
假如不是有着先入之见,以及诸般铁的事实,文束玉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夏红云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道:“参见花前辈!”
只见榻上那位文束玉始终觉得这样俊秀的一个人物,冠上胭脂魔这么一个不雅的混号,实在令人有格格不人之感胭脂魔手一摆,呵呵笑道:“啊,是你丫头?我还以为是谁呢。令师近来可好?芬芬和玉梅两个丫头可好?你看日子过得多快,自上次在潼关见到你们师徒几个,转眼又是二三年了,唉,人怎会不老啊!”这完全是一派长者的亲切口吻,假如由一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说出来,这番话,可说相当感人,可是,发话者年仅二十七八,受话者却有十五六,在旁人看来和听来,便有点不伦不类,而近乎胡言乱语了。
不过,这也只是文束玉一个人的感觉。此刻,连那名刁蛮成性的夏红云,都似乎怀着几分敬凛。
夏红云待胭脂魔一声叹毕,再度欠身道:“家师及两位师姊托前辈之福”
胭脂魔似乎突然发觉到站在一旁的文束玉并没趋前向他请安问好,眼角一扫,不禁轻轻咦了一声,指着文束玉,转向夏红云问道:“这位老弟是谁?”
夏红云连忙介绍道:“他是家师新收之记名弟子。”
胭脂魔诧异道:“令师不是噢,对了,记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夏红云代答道:“闻恕瑜。”
胭脂魔双目微张道:“姓文?”
夏红云摇头道:“不!见闻的闻,恕道的怒,瑕不掩瑜的瑜!”
胭脂魔深深一吁,点点头,好像平白紧张一场,突然松下口气似的,夏红云忙朝文束玉递眼色道:“瑜哥,这位就是你所渴望一见的花老前辈,怎么还不过来见礼?”
文束玉无可奈何,只好上前躬身道:“参见花前辈!”
胭脂魔点点头道:“好,很好,愚叔这次在外边各处走了一趟,午前刚刚回来,一路劳累得很,也不能下来陪你们了”
夏红云忙说道:“前辈好说。”
胭脂魔忽然抬头道:“你们两个今天是怎么会想到来这儿的?”
夏红云正容答道:“奉家师之命。”
胭脂魔一怔道:“奉令师之命?难道那幅金谷宝图已有着落,需要我这方面出面支持不成?”
夏红云摇头道:“不是。”
胭脂魔益发茫然了,重复道:“不是?”
夏红云从容回答道:“金谷宝图自持有人云鹤庄主胡大海暴毙,另一角不明下落之后,大家都怀疑该一角系由潇湘三奇中的宝痴商老儿取走,惟独家师以为不然”
胭脂魔瞑目颔首,自语道:“毕竟是芙蓉仙子”
夏红云接下去说道:“同时,家师觉得,现在去苦苦追究宝图下落的人,可说都是傻瓜。”
胭脂魔不禁抚掌而笑,大声道:“妙,妙,英雄所见略同也!”
文束玉暗暗纳罕,心想:“妙在何处?”
夏红云径自说下去道:“追逐期间,难免互残,而一旦金谷出现,势必谁也瞒不了谁,到那时,尽可在家中静观变化,坐享其成,家师相信,无论谁先进人金谷,甚至将谷中一下全部搬空,大概也无法少得了她老人家一份!”
胭脂魔含笑点头道:“愚叔也这么想。”
夏红云忙道:“当然!”
文束玉明白了:“原来妙就妙在这种地方!”
夏红云顿了顿,又道:“所以,家帅目前根本不去闻问这件公案,她老人家只叫我们姐妹三个各处随意走走,得到实讯再打算。在临分手时,她老人家交给红云一幅素绢,说这儿的五师母精于刺绣,想烦朱五师母为她在绢上绣点东西留以赏玩。”
胭脂魔显得甚为高兴地道:“真的?我们这位冷大姐消息满灵呵!行,行,这是你五师母的荣幸,也是愚叔的荣幸,待愚叔这就派人去喊她来!”
说着,扭头向榻后一婢道:“去请五夫人!”
又向另外一婢道:“你去搬几副锦墩进来!”
两婢先后应命而去。两婢并没有经过前门,身躯一转,身后板壁便自动挪开一道门户,人跨进去,立又自动合上。夏红云全然不以为奇,文束玉却看得暗暗心凉,这位胭脂魔,果然不是一名简单人物。
搬取座椅的女婢先行入室,接着,那名第五夫人出现。
这位以前外号“毒桃花”现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朱淑芬,今天看起来,又与昨天在灵宫庙后柴房中幽会奸夫祝武雄时之风情大不相同。
昨天,这名毒桃花,先是渴如奔泉之骥,嗣若索魂夜叉,最后则又骚荡有似链狐;而今天,说来使人难以置信,只见她淡妆素装,举止端庄文静,一颦一笑,皆合仪度,严然一名大家闺秀!
毒桃花、文束玉、夏红云,三人分别在女婢送来的锦椅中坐下。
胭脂魔先将芙蓉仙子托女徒携绢求绣的经过向毒桃花说了,毒桃花微笑不语,欣慰中隐带些微羞涩之态,那种成熟的少妇美,再加上流露自然的少女娇怯,令人见了,谁也止不住要油然生出怜惜之意。
文束玉暗暗感喟:这名毒桃花,名不虚传,果然是个可怕的女人,还好跟的是胭脂魔,若换上普通男人,不被她一个个给毁了才怪!
胭脂魔说完后,转向夏红云问道:“令师想绣点什么?”
夏红云含笑道:“这个家师没有指定,随五师母绣点什么好了。”
毒桃花微微一笑道:“怎能随便”
微笑着,转脸望去胭脂魔。短短四个字,不专不谦,不卑不亢,表示了她对芙蓉仙子的敬重,也表示了自己身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身份,吐音如珠,含蕴不尽。
胭脂魔沉吟着道:“是的,绣点什么好呢?”
胭脂魔为加强思考之故,伸手搔了搔耳夹,肘腕一抬,天蓝睡袍滑了下来,毒桃花立即轻轻为他拉好,不着一字,柔情自见。
夏红云朝文束玉迅速溜了一眼,故意喃喃道:“绣人物俗,绣花卉,也俗,唔,倒不如”自语至此,眼光偶然落去茶几上那卷掀开的文集上面,忽然问道:“前辈是在看一部什么书?”
胭脂魔好似被提醒一般,猛一击额道:“对对,唐诗,绝代,来二句雅致的唐人绝句!”
毒桃花脸色微微一变,强自镇定着点头含笑道:“这倒是的同样说了四个字,但滋味已和先前四字大不相同了。不过,胭脂魔并未注意到这些,他正在瞑目搜索唐诗中的佳句。
而文束玉自夏红云提出要请毒桃花绣绢之后,一直恍恍惚惚的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到如今,他才一下子弄清楚:那条黄罗香巾,原来就是夏红云拿跑的。
胭脂魔想了半天,似乎仍未想出什么适当的句子来,这时忍不住转脸向文、夏二人问道:“两位贤侄有佳句否?”
文、夏二人对望了一眼,文束玉没有开口。不过,文束玉已猜透夏红云会说些什么话出来。
果然,夏红云装了装样子,皱皱眉头道:“唐诗佳句虽多,但甚多佳句均系层转沿袭,连诗圣杜甫都不能例外,余子之作,盖可想见”
胭脂魔给引起了兴趣,不禁插口道:“这方面,就你丫头所知道的,说点来听听看!”
夏红云故意地思索了一下,道:“譬如说:杜甫题武俟庙的‘映阶碧革自春色,隔叶黄鹏空好音’便系是承袭何逊行题孙氏陵之‘山营空树响,垅月自秋辉’。这两句还算是偷得好的,因为它比原作较为韵致。至于由庾信之‘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翻作为‘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就差劲多了。”
胭脂魔不禁点头道:“是的,庾信之‘出’和‘上’,要比杜甫的‘宿’和‘翻’清灵透逸些。”
毒桃花一时忘情,竟也笑着插口道:“还有没有别的例子?夏姑娘。”
文束玉不禁暗道一声:“毒桃花,你可上钩了!”
五月花夏红云这妮子还真沉得住气,明明机会已经造成,她却能不慌不忙地偏脸又想了片刻,方始蓦地的一噢,抬起头来道:“对,还有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又牵连到一位大名人!”
胭脂魔忙问道:“谁?”
夏红云答道:“李义山!”
毒桃花微讶道:“李义山那一首中的哪几句?”
夏红云微微一笑道:“李义山的那一首,红云记不清楚,红云只记得他有两句‘何事芙渠更相失,不及从来莫作双’,系套自梁简文帝的‘早知半路应相失,不若从来本独飞’,这种偷法,实在太恶劣了。”
毒桃花脸色微微一变。
夏红云装作没有看到,叹了口气,接下去道:“炒一次冷饭,已经够令人倒胃,不意后来制作乐府的人,竟又将它一炒再炒,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毒桃花的脸色更白了!
胭脂魔未曾留意,这时追问道:“后来又改成哪两句?”
夏红云淡淡地道:“后来改成的是:‘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及从来莫作双’!花前辈,你想想,这多没有意思。”
夏红云将绣在那条黄罗香巾上的这两句乐府婉转点出,毒桃花脸孔顿然由白转青,几乎当场景厥过去。
夏红云知道火候已够,当下转向胭脂魔含笑道:“我们东拉西扯,愈扯愈远,真是不成话说,其实这种小事根本就不该麻烦花前辈操心。
夏红云一面说,一边站起身来,上前拉了毒桃花一把笑道:“五师母,来,带侄女儿去您房里,看您以前绣过的,其中有没有一些什么新颖的样子。”
胭脂魔王也点头道:“不错,你们进去慢慢商量着办吧!”
傍晚时分,文束玉和夏红云自魔府告辞出来,表面上的约定是:素绢留下,等毒桃花将来绣好了,或者派人送去,或者由夏红云自己再来拿。
文束玉和夏红云回到客栈,文束玉仍然有点不放心地问道:“毒桃花真的答应了?”
夏红云微微一笑道:“她毒桃花有几条命敢不答应?非止答应,而且还感激得什么似的,说将来如有用她之处,她一定舍命报效,你瞧我的交涉办得多好!”文束玉道:“那么你将香巾还了她没有?”
夏红云一愣,讶然道:“怎么说?还给她?你是怎么想起来的?你将毒桃花看作何等样人,证据一旦消灭,她还会理你?”
哼了一声,又道:“就在目前,我们都得提防一二,防备那女人表面上甜言蜜语,暗底下来个人证一起消灭。”
文束玉呆了一下道:“如何提防?”
夏红云噗哧一笑道:“你瞧你这份胆量!如何提防,那是我的事,有我五月花在一起,保险没人敢动你文大相公一根汗毛就是了!”
文束玉咳了一声道:“我不是说怕”
夏红云点点头道:“是的,说‘怕’太难听,那就改成‘有所不安’也是一样。”
文束玉脸孔一红,赧然笑笑道:“好,我承认说你不过,算你泼,唔,咳,我是说,咳咳,对了,那女人既然如此不可靠,她假如对这条香巾来个不认账,又待如何?”
文来玉缩口快,夏红云居然没有听清那个泼字,这时哼了哼,得意地道:“如我像你一样笨,我早在家中闹着了!知道吗?找到她房里去,便是为了敲牢这一点。她在心虚无主之余,我怎么吩咐,她都照做,结果,我另外又见到许多绣成品,其中有一条手绢上绣着:
‘一树春风千千万万枝,惟奴嫩于金色软于丝’。这条手绢显然是准备绣好送给老色鬼的,无论绣功、字体,以及丝绒彩色之配合,均与赠送情夫者无异,老色鬼不会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我们这一条一旦提出,淫妇还有路走吗?”
文束玉不禁竖拇指道:“佩服!”
掌灯时分,复红云将伙计叫来吩咐道:“去将对面的三号房和五号房收拾收拾,本公子今夜可能要有朋友来,收拾好了,不论有无人住,房钱照付!”
当夜,文束玉和夏红云便由对面的二号房和四号房,悄悄换来这边的三号房和五号房,并于原来房中,将被窝高高垫起,摆成人卧其中的样子,以防万一。不过,一夜过去,并未发现任何响动。
文束玉于早晨见面时,向夏红云笑着打趣道:“疑心生暗鬼”
夏红云乌眸滚了滚,忽然问道:“噢,对了,上次在长安,不知道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去双狮镖局找你,镖局中人说你跟一个女孩子出去了,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文束玉愣住了,惑然道:“女孩子?我到长安两年多,除了两位局主的夫人,我可说从未与任何女xìng交谈过,你这是听局中哪一个说的?”
夏红云掩口吃吃笑道:“算你乖!”
腰肢一拧,转身跑去厅前。文束玉眨着眼皮,好半晌,方才一下想通,不禁摇头发出一声苦笑,心想这丫头鬼心眼真多,一个不留神,就得上她当。就因为文束玉有了一层警觉,致令他失去一个了解自己身世的大好机会!
前此,在居易楼,鬼爪抓魂手听说他姓文,目光为之一直,接着,九转十八拐,盘问他老半天,直到发觉文束玉真的不会武功,方才罢手。然后,就在昨天,胭脂魔在听到他姓文之后,神色也为之大异,最后由夏红云以“闻”代“文”岔开。夏红云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出诸文束玉授意,她实在是怕文束玉受到姓氏的连累。因为,在夏红云,她也不会想到文束玉这个姓还有什么其他来历。
而文束玉自己,两次都没有注意到别人家对自己姓文这一点所生的强烈感应,他只知道父亲原来也是武林中人,却始终没有想到父亲可能是五行十三奇之一的方面去。今后,除非遇上特别机会,他可说永远也无法弄清自己身世,不是吗?他总不能这样去问人家:“我的父亲也姓文,武功很强你知道他是谁?”
自己姓文,而说父亲也姓文,岂非笑话?可是,他除了这一点,又能举出其他什么来?
武功高,高到什么程度?他甚至连父亲留下的这三套武功之名称都不清楚。
父亲不注武功之称,一定有其原因,他又怎能为了追究这种在目前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无切身利害关系的事,去违背父亲的初衷呢?
所以,他虽然知道夏红云对武林中事十分熟悉,但他不想去找夏红云换了别人也一样去打听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个好强的人,而他自己也是好强的人,父子有缘,自然仍有见面的机会,如果父子间缘分已尽,那是天意,他不能听由别人将他们文家父子间的事情当做笑话谈论。
文束玉和夏红云等了一个上午,仍然未见有人前来联络,文束玉不免担心起来,悄悄向夏红云问道:“会不会变卦?”
夏红云沉吟着摇摇头道:“变卦是绝无可能,不过,时间上却很难说,十万两纹银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个祝武雄又是瞒着老色鬼踉杨楼十八怪偷干的,银子到手,必然分散,现在要想一下子集拢来,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文束玉想想也是道理,于是继续耐心等下去,这样,直到第二天天黑,方见那名魔府管事,劫案正犯,姓祝的汉子懊恼而仓皇的进来。
他在认清文、夏二人之后,悄声道:“劳驾两位随我跑一趟。”
夏红云侧着脸孔道:“看货去?”
祝武雄苦着脸点头道:“是的,十八怪‘吐’得很不舒服,总算被小的硬给‘压’了出来,小的今夜值巡,临时托人代理,时间不多,求两位慈悲,无论如何得在天亮之前将货色全部点收清楚。”
夏红云冷冷地道:“足不足?”祝武雄笑着道:“姑娘知道的,银子一旦落入我跟十八怪这批人手里不过,姑娘放心,虽然一部分不是原封,然而在秤头上,担保姑娘一分不少就是了!”
夏红云冷冷一笑道:“如此最好”于是,三人出栈,摸黑奔向杨楼。祝武雄带路,走在最前面,脚下居然毫不含糊。
文束玉暗暗称奇,悄声道:“这厮蛮行嘛!”
夏红云传音答道:“前天在灵官庙后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厮以前的外号叫做‘黑心虎’,你想想吧,老虎行路,怎会慢得了?”
夏红云说至此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转头来咦了一声道:“你不提我还没有想到你,你也蛮行嘛,你这一身武功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文束玉微微一笑道:“你看呢?”
文束玉这时语气虽然轻松,但在内心,却不禁大为紧张起来。
因为他自从修习那部秘籍以来,进境全然产生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不但不清楚自己目下到底有着几许成就,甚至一直没有感觉到本身已经是个练有武功的人。他只知道,他如果觉得这一道墙不算太高,他便能一跃而过。劲力方面也一样,凡是他觉得可以推得动的,或是拉得断的,他都可以办得到。在一向弱不禁风的他,这可说是一种惊人的变化,然而,不知是何缘故,他总觉得这些现象是非常自然的,一点不足为异,就好像他本来便能胜任一样。
所以,现在夏红云这样一问,他与发问者几乎有着同样的陌生之感。他非常希望夏红云能指出他这一身武功的来历,老实说,他可能比夏红云对自己了解得更少!
夏红云皱起眉头道:“我夏红云年岁虽然不大,但见过的武林名家却不能算少,可是,像你这样不可捉摸的人物,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说你懂,你不懂,说你不懂,你却又似乎并不太外行。为人如此,武功亦复如此。”
文束玉微笑道:“此话怎讲?”
夏红云皱眉道:“别的不说,且谈武功。第一次在居易楼上见到你,你根本不像一个会武功的人,以后,在双狮镖局门口,情形也差不多。事实上,如果那时你会武功,你该会去协助那两名镖师才对,可是,现在再看看你,非止在行,而且相当不弱。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除非留意到你出手,简直对你谙武一节,毫无所觉。你是有意深藏不露吗?不像!那么,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文束玉感慨暗生,他心想:“爹,玉儿总算没有使您老人家失望,您要玉儿做到‘形拙于外,质慧于中’,看来玉儿是做到了。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设非有此要求在内,您老人家又何至于打上玉儿那一掌?玉儿那时对武功一窍不通,您却误以为玉儿业已把握要诀,涵养已至炉火纯青境界,还不就是拜这‘形拙于外,质慧于中’八字之赐?”
文束玉心中感忖着,一面拉正话题道:“你这只是在发议论,我要你猜猜我的师承门派,你怎么不提了?是不是看不出来?”
夏红云微微摇头道:“我大概只有自承眼力不济一途了。一般武林人物,无论拳掌刀剑或是轻身功夫,仅须稍微亮出一二个架式,差不多的,我几乎都能指出他们武功之源流。而你,从刚才到现在,我暗中一直没有放松对你的观察,可是,我留心了这一阵子,结果竟是愈看愈糊涂!”
文束玉笑道:“我听得也有点糊涂了!”
夏红云径自说下去道:“你现在这种轻身功夫,起步近乎昆仑派的‘灵蛙功’,窜离地面后颇像青城派的‘风絮万里’,身形下落则又与终南派的‘梧叶剪秋’大同小异,三家之长,你竟兼而有之,既非剽掠,亦非肤浅之模拟,就仿佛曾将天下各种有名身法博采精微,经过一再琢磨切磋所揉化者,真令人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文束玉一方面暗感高兴,一方面也微觉失望。像夏红云这等名门高足都对自己这一身武功之来源莫测高深,他想藉此了解自己一下的存念显然是落空了!
夏红云说着:“文大少侠的师门可不可以见告?”
这是文束玉最担心的一个问题,现在,它果然给提出来了。怎办呢?他不能不回答。像夏红云这样的脾气,他不但要回答,而且要答得爽宜自然,否则,必然要发生很大的误会的。
于是,文束玉轻松地笑笑道:“好好想,慢慢想,期限三个月,到时候如果还想不出来,只须喊一声随便喊一声什么我再告诉你如何?”
夏红云瞪眼道:“我现在就喊你一声怎么样?”
文束玉微怔道:“怎么喊?”
夏红云低道一声:“死相”卟哧一笑,超前而去。
前面的祝武雄虽说脚底不弱,但比起文束玉和夏红云来,当然还差很远。文、夏二人跟在身后,低声谈笑,自然而从容。二人谈笑着,不觉时间之飞逝。这会儿,夏红云向前一个垫步,这才发现杨楼已到。
杨楼是个小市集,这时,祝武雄领着文、夏二人停身之处是座有土墙围着的三合厢。
祝武雄转身朝文、夏二人比了一个手势,意思要二人在外面稍微等一等。
文、复二人点头会意,祝武雄独自上前拍门,下弦月高挂天角,四野里一片岑寂,眼前这座三合厢看去似乎有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文束玉低声道:“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字,等会儿起出之后,我们怎么个搬运法?”
夏红云淡淡一笑道:“只要”
一语未竟,忽然轻轻碰了文束玉一下,因为短墙后面已经有人在说话了。
一个粗矿的声音,低沉地道:“是老祝么?”
祝武雄连忙低声回答道:“是的,怎么样,杨老大,东西都备齐了没有?”
杨老大在墙里应声道:“早弄停当了。”
祝武雄轻轻叩了一下门板道:“老大怎么不开门?”
里面的杨老大干咳了一声道:“老祝,小弟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祝武雄微感意外道:“杨老大尚有何事吩咐?”
杨老大在门内说道:“老祝,你跟我们十八兄弟虽然亲逾手足,义重生死,不过,你老祝也该想想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财,像这种生意,一人一生中也难遇上一二次,我杨某人是无所谓,但老二他们心里总有着疙瘩,尤其是你老祝又不肯说明吐出去的原因,以致老二他们都怀疑咳咳我说老祝,你就跟老二他们将事情摊开来说说清楚怎么样?”
祝武雄半晌无言,最后仰脸道:“老二他们在不在?”
杨老大迅速回答道:“在,在,都守在厅屋内跟银箱在一起,你这就进去跟他们解释解释吧,我相信老二也不过是求个心里安泰而已。”
说着,板门呀的一声打开,祝武雄大步跨了进去。
夏红云甚为不耐,冷笑道:“真噜苏,惹得姑娘火起,不叫这批家伙一个个好看才怪!”
文束玉低声劝阻道:“算了,既已”
文束玉话未说完,院内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只听祝武雄凄声厉呼道:“好好姓杨的,你好我祝某人就是变了鬼也也不会放你过去,姓杨的,你
等着好了!”
夏红云喊得一声“不妙’,一个穿云式,箭一般腾身而起,如电扑去庄墙之内。文束玉不敢怠慢,紧跟着也纵了进去。
等文、夏二人越墙入院,土场上一尸横陈,那位黑心虎祝武雄业已因失血过多而气断息绝,夏红云以足尖挑翻尸身,尸身背后,一支匕首齐根没人,显系二人并肩前行时,遭那名杨姓匪徒抽冷子下的毒手。
这时,自屋后遥遥传来那个杨老大的得意笑声:“姓祝的,你小子如果命大不死,那么,你小子来吧,只要你小子有种,不妨前往香涧湖”
笑声渐去渐远,终至奋不可闻。
文束玉跃跃然颇有追捕之意,但给夏红云一把拉住道:“别作无益之举了,你纵然能将那厮逮住,也不过是为这个姓祝的出一口气,那厮今夜是一个人等在这里,一切均属出自于预谋,镖银当已藏去他处,啊,对了,那厮刚才最后一句话怎么说?”
文束玉一怔道:“你没有听清楚?‘只要你小子有种,不妨前往香洞湖’。那厮不是一字字说得很明白吗?”
夏红云不住点头道:“香涧湖?唔,我明白了,怪不得这批家伙不再将这个姓祝的放在眼里,哼哼原来”
文束玉连忙问道:“香洞湖是什么地方?”
夏红云沉吟不语,思索了片刻,缓缓转过脸来道:“香涧湖在皖北,位于灵壁之南,洪泽湖之东,那是一处什么地方,你且别问,因为现在问题已渐趋复杂,杨楼十八怪虽然不算什么,但他们现在投去的这位主子却甚难惹,你于事先知道得太多,有害无益,如今,我们这样办吧:天亮之后,你先向皖北赶去,最好就在灵壁的丐帮分舵上等我。我还得重返黄集一次,一方面将这姓祝的死讯悄悄告之毒桃花,一方面另外处理几件事,顶多三五天,我便会赶去灵壁与你会合。”
夏红云说着,自怀中取出那只盛有一支芙蓉令符的锦盒接着说道:“到了灵壁,只须随便找上一名丐帮弟子,他们一见这支芙蓉令,包管他们人人都会接受你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