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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已经抬走。
午时近了。
白天星第一碗酒已经喝光,他把空碗交给张弟,张弟放下空碗,人却坐着未动。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今天酒不错”
张弟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没有问你什么,对不对?”
白天星道:“对!”
张弟道:“那么,我现在可不可以问你一句话?”
白天星道:“可以。”
张弟指指手上那只空酒碗道:“你现在除了喝酒,是不是已无别的事可做?”
白天星道:“不是。”
张弟眼中微微一亮道:“那么你有些什么打算?”
白天星道:“我还要忙着吃烤麻雀,吃茴香豆!”
张弟目光缓缓打转,他思索着,这时若换了别人,他一巴掌应该打在对方脸上什么地方。
白天星摸摸脸颊。又咳了一声道:“我记得我们好像有个老规矩”
张弟当然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规矩。
他只好忍着一肚皮火气,起身又去买来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过去喝了一口,点头道:“我在听,说吧!”
张弟道:“你难道真的忍心,就这样眼看着十八刀客一个个的死去?”
白天星眼皮一翻道:“你以为人是我杀的?”
张弟道:“我不是这意思。”
白天星道:“人既不是我杀的,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张弟道:“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这种事别再继续发生?”
白天星道:“想什么办法?”
张弟道:“你从前是不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出面揭穿台上那位假一品刀的冒牌身份?”
白天星道:“你认为他就是杀死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的元凶?”
张弟道:“至少目前就数这厮嫌疑最大!”
白天星道:“万一擎天居士等人,甚至廖三爷都能证明出事的这两夜他一步未离七星庄门,又怎么办?”
张弟道:“那有什么不好办的?不管他有没有杀人,至少他冒别人的名号就显得他来路不正,与这种事脱不了干系!”
白天星道:“那么由谁去证明他是冒牌的一品刀?”
张弟道:“当然是你!”
白天星道:“那么又由谁来证明我是真的一品刀?”
张弟呆住了!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弄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白天星并不是不想过问这件事,而是另有隐衷。人人都知道武林中有位一品刀,但活着的人谁也役见过。他若是贸然出面,除了为本身惹来是非之外,可说一点益处没有。同时,那位冒牌的一品刀,明知道真的一品刀这一次定会来,居然仍敢冒此大不题,其别有居心,不问可知。
更说不定,两名刀客之死,只是用作一种陪衬,其目的就是要将他这位真一品刀,从暗处引到明处来。
白天星见他久久不语,又喝了口酒,笑笑道:“我从不白吃别人的东西,今天这两碗酒,你至少可换取我一项保证。”
张弟道:“什么保证?”
白天星笑道:“保证以后将再不会有人死在品刀台前!”
张弟眨着眼皮,露出不信之色道:“你这样有把握?”
白天星笑道:“是的!但这并不是保证今后没有人死。我的意思只是说,今后他们若是还想继续杀人,他们就必须另外换个花样!”
张弟道:“你打算今后守在品刀台前,一直守到天亮?”
白天星道:“这是方法之-送命的方法。”
张弟面孔不禁微微一红。
他其实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了!就算世上最笨的人,也不会去打这种傻主意。如今正值满城风雨,若是深更夜半鬼鬼祟祟地在品刀台附近给人撞见了,到时候岂非百口莫辩?
他红着脸,讷讷地道:“要不然,你你”白天星笑道:“那是明天两碗白酒的酒资。现在且听听台上那位鬼刀在说什么吧!”
欢喜喝茅台酒和吃老鼠肉的鬼刀花杰,不知道是患了感冒,还是昨夜没有睡好,一张原本红通通的面孔,如今看上去竟然青得像块铁皮。
一切仪式,均与前二天没有两样。
他在一品刀提出例行询问之后,稍稍思索了片刻,才沉声从容回答道:“关于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哪几件事,花某人原准备好了一篇说词,但由于快刀马快与狠刀苗侠之变故,花某人如今临时决定将原先要说的话改成一句,花某人宣布放弃这次七星刀之争取!”
四位刀证以及廖三爷和另外十五名刀客,人人相顾愕然。
台下广场上,也随着响起一片窃窃私议之声。这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鬼刀花杰话一说完,抱拳一揖,人即返回耳台。
张弟紧紧皱起眉头,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十八刀客一直是他心目中向往的人物,如今这位鬼刀竟因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遭人谋算而萌怯意,实非他始料所及。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
张弟皱着眉头,说道:“这位鬼刀也未免太不争气了,这时候宣布弃权,多不像话。”
白天星叹息着道:“的确不像话。”
张弟像遇上知音似的,忙补了一句道:“你说是吗?”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要如果换了我,这句话,我一定不会等到这时候才说出来。”
张弟一怔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我说他这话不像是个聪明人说的,跟马立和苗天雷比起来,他差得太远太远了,连口棺材都抢不到。”
张弟不禁又是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此一来,这位鬼刀就不会步上马立和苗天雷的后尘?”
白天星喝了口酒道:“我不会算命,也不会看相,这种臆测之词,你最好只信三分。”
张弟道:“刀客被谋算,如果起因于七星刀,那位销魂娘子杨燕岂非也有极大嫌疑?”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无论起因如何,这女人在这次事件中我敢说都是一个要角。”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从这女人身上着手?”
白天星笑笑道:“昨晚不就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始。
不论是好的事情,或是坏的事情,一旦发生之后,都必然会牵涉到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里面一定有一些是聪明人,有一些是傻瓜蛋。
有些人被人利用,有些人利用别人。
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利用别人,实际上是被人利用;有些人看上去像是在被人利用,实际上却是在利用别人。
白天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七星镇上的人谁也不敢遽下结论。
因为他有时看上去很聪明,有时看上去却又有点傻里傻气。
所以,如果一定要下结论,也许只能这样说,他似乎是个像聪明人样的傻瓜蛋,或者是个像傻瓜蛋样的聪明人。
或是两者都有一点点。
又聪明又傻。
又傻又聪明。
但不管白天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件事总错不了,这浪子在七星镇上很得人缘。
镇上每个人都对他有好感。
他有时在镇上打工,有时去异乡流浪;有时成天喝酒,有时整日睡觉;有一段时期甚至什么也不干,天天泡在钱麻子的热窝里,赌也来,嫖也来,直到将几个辛辛苦苦积起来的钱花光为止。
但尽管如此,镇上的人,还是对他很好,虽然喊他浪子,却不以为这个浪子是匕星镇的耻辱,更不担心这个浪子会为镇上的年轻人带来坏榜样。
因为这个浪子生活虽然放荡,平日做事待人却极守分寸。
他赌,但绝不借债来赌;他嫖,但绝不对镇上的妇女轻薄。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这个浪子尽管看起来像条懒虫,但你只要有事交给他办,他可是一点也不马虎,办起来只有比别人更快更好。
张弟对这个浪子也颇具好感。
不过,他对这个浪子的看法,与一般人的看法并不一样。因为他对这个浪子的事情知道得较别人多,了解得也较别人更深刻。
张弟欢喜白天星,并不是因为白天星自称是真正的一品刀,崇拜他的名气,羡慕他的武功。
他对白天星有好感,完全是因为这个浪子待人风趣而真诚!即令白天星不是真正的一品刀,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工头,他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对这个浪子的友谊。
如今,张弟对这个自称一品刀的浪子,除了具有好感之外,无形中又添了几分钦佩之意。
因为白天星的保证已初步兑现;甚至连臆测之词,也似乎成了事实。
第二天的品刀台前,果然没有再继续发现尸体。
第三名刀客死的地方,是七星庄外的桑林附近。
同时这位接在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大雷之后死去的刀客,果然也不是排名紧接在快刀和狠刀之后的鬼刀花杰。
第三个死去的刀客是血刀阴太平。
这位血刀阴太平说起来实在死得冤枉。
因为岳人豪昨夜并没有吹箫。
其他十五名刀客,除了一个夺魂刀薛一飞,人人都呆在自己的厢房里,独独这位血刀阴太平,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一个人溜去庄外。
不过,据镇上人事后猜测,这位血刀昨夜心情不佳,也是意料中事。
第二天出场的刀客,就轮到他了;在他前面的三位刀客,一连死掉两位,第三位鬼刀花杰见势不妙,马上宣布退出,底下轮到他,该怎么办呢?
跟鬼刀花杰学样宣布退出吧?不仅英名受损,想想也未免可惜;但要如一本初衷,竟争到底,又担心会不会也步上快刀和狠刀的后尘?
所以,昨夜岳人豪虽然没有吹箫,但在这位血刀来说,实际上并无区别。
不管岳人豪吹不吹箫,他也无法待在厢房里。
至于降龙伏虎刀岳人豪昨夜何以会突发慈悲,居然没有吹箫?这个秘密到目前为止,恐怕只有三个人知道。
一个当然是岳人豪自己。
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白天星,一个是张弟。
因为那支箫如今就在白天星手里。
箫有很多很多种。
箫愈好,愈难吹。
越是难吹的箫,吹起来也越是分外清幽动人。
最好的箫,是断肠箫。
如今拿在白天星手上的箫,便是箫中圣品:“断肠箫”
张弟呆呆地望着那支箭,隔了很久很久,才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你会的本事还真多!”
白天星从那支断肠箫上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弟道:“我说你会的本事多!”
白天星道:“你说的本事,是指我吹箫的本事,还是偷箫的本事?”
张弟道:“两种本事都不错。”
他接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还弄不明白。”
白天星点点头道:“问吧!你我之间,就像稗官野史的作者为他们书中人物所安排的一样,你不懂的,总是问我,而我注定似乎总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弟又朝那支箫望了一眼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有偷箫的本事,为什么你不干干脆脆去偷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偷来干什么?”
张弟道:“送给销魂娘子杨燕呀!你不是说,你已答应那女人,早晚要替她将那把七星刀弄到手吗?”
白天星道:“我是说过。”
张弟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趁现在就动手?”
白天星道:“因为我不想动手。”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当然有我的原因。”
张弟道:“什么原因?”
白天星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又低头摸摸那支断肠箫,才缓缓抬头懒洋洋地道:“那女人如果真对七星刀感兴趣,我为了一亲美人芳泽,说不定发个傻劲,当真会替她去偷来,亦未可知。只可惜那女人感兴趣的实际上并不是那把七星刀!”
张弟愕然道:“那么她要的是什么东西?”
白天星道:“我的命!”
张弟一呆道:“你们有仇?”
白天星道:“没有。”
张弟道:“既然彼此过去无仇无怨,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过不去?”
白天星笑道:“这就很难说了。”
张弟道:“何以难说?”
白天星道:“因为这种事很难有一个适切的解释。她本意也许无心伤害我,然而,就我的预感来说,她目前似乎已无选择!”
张弟道:“受人唆使?”
白天星道:“在真相未明之前,这无疑是唯一较为合理的猜测。”
张弟想了想,忽然皱起眉头道:“像销魂娘子杨燕这种女人,应该是她利用别人才对,何以她如今反被别人利用?”
白天星笑道:“了解这一类的女人,并不是我的专长,不过这个问题我仍然可以回答你。不论男人或女人,只要你能利用别人,别人就能利用你。一个人只要有了欲望,就难免没有弱点暴露;暴露了本身弱点,你就绝无法处处都占上风!”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叙述一件事时,道理并不高深,他说出来的话,人人都能听得懂。但是,在他说出这些道理之前要你去想,你硬是想不透!这是否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具有的智慧呢?
白天星忽然拿着那支箫,缓缓站了起来道:“走!”
张弟道:“去哪里?”
白天星笑笑道:“吹箫去!”
吹箫宜在黄昏后,最好是清风明月之夜。
吹箫的地方,亦以雅斋静室或高楼深院为宜。
很少有人选在早上吹箫,更没有人会在豆浆店门口吹箫,早上坐在豆浆店门口吹箫,这种事恐怕只有像白天星这种浪子才做得出来。
说早已经不早了,这时正是豆浆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七星镇上的人本来习惯于早睡早起,如今受了品刀大会的影响,想早点睡已不可能,睡得既迟,当然无法早起。
所以何寡妇这几天的豆浆,也往往要到日上三竿才卖得完。
何寡妇正在忙着招呼客人。
看到他们进来;只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便又走开。她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熟人,用不着客气,如果要喝豆浆,尽管自己去舀了喝。
但是,他并没有照她意思去舀豆浆喝,却搬了一张凳子,坐去店门口,取出那支断肠箫,慢慢吹奏起来。
张弟过去很少听人吹箫。
所以,他不敢批评白天星的箫究竟吹得是好是坏。不过,他可以坚信不疑,白天星一定比这支箫的原主人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吹得高明得多。
他听不懂白天星吹的是什么调儿。
他只感觉到箫音十分凄凉,而且相当好听,如果换了深更半夜,他相信这阵箫音必然更为清婉动人。
倘若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也能吹成这样,他敢打赌其他那些刀客听了,一定不会纷纷避之而惟恐不及!
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有时候也难说得很。
这里喝豆浆的并不全是本镇人。
只要是七星镇上的人,白天星别说是早上吹箫,就是他此刻拿条蛇在手上玩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但那些由别处赶来看热闹的客人就不同了。
他们望望白天星再望望何寡妇,神色之间仿佛在问,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何寡妇只是微微而笑。
女人的微笑,在不同的时候,在不同的地方,可作很多不同的解释。
甚至于在不同的男人眼里,解释也往往不尽相同。
何寡妇此刻的微笑,可以视为一种默许“你猜得不错!”也可以视为一种否定
“我怎么知道!”
何寡妇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用微笑来回答不易答复的问题;一个淡淡而含蓄的微笑往往胜过千言万语。
那些过路客人也都跟着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仿佛每个都领会到了何寡妇微笑的意义。
还有一点,便是那些客人尽管觉得诧异,但对白天星的箫声,显然并不感到讨厌。只有一个客人是例外。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眼神闪烁一,定的方脸浓眉大汉。
他似乎对白天星的箫声没有什么好感,这时他两眼在那支断肠箫上溜了几转,忽然一声不响放下几枚青钱,匆匆出店而去。
张弟注意到了这个人。
他本想提醒白天星一下,但看看白天星吹得正起劲,只好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的箫声,马上就引起了好多人的好奇心。
对面开豆腐店的黑皮牛二,左邻的井老板,右邻的蔡大爷都纷纷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
白天星分别-一点头招呼。现在张弟才看出白天星在吹箫方面是个高手。因为白天星尽管见人就点头招呼,但箫仍然照吹不误,一点不受影响。如非精于此道,岂能如此运用随心?
西边街头,这时忽然走出一名少女。
莫青青。
这个被镇上人喻为乌鸦窝里出凤凰的大丫头,手上提着一只竹篮,篮里满盛着热腾腾的烧饼。
这是每天的例差,她是为何寡妇送烧过来的。
箫声戛然而止。
白天星笑着道:“青青,你今天来晚了,你爹这两天眼睛好些没有?”
莫青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涡,笑笑道:“谢谢白大叔,好多了。”
张弟听了暗暗好笑。
好一声“白大叔”如今他才算弄清楚了白天星放着这么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不动脑筋,却拼命去追求热窝里那个什么燕娘的原因。
人家一口一声大叔,看你这个大叔还能怎么样?
莫青青口中在回白天星的话,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却在张弟脸上飞快地溜了一瞥。
张弟两颊发热,心里忍不住暗骂道:“该死的丫头,别人问你的话,你瞧我干什么?”
只听白天星又笑着道:“你干嘛谢我?你们该谢谢那位薛大侠才对呀!”
莫青青道:“你是说那位刀客薛大哥三?我们当然要感谢他。”
她喊白天星为“白大叔”喊薛一飞则为“薛大哥”白天星听了虽无表示,但是听在张弟耳朵里,却觉得很不是味道。
何寡妇过来接下烧饼篮子。
莫青青挥挥手道:“我回去了,白大叔,有空来我家里坐坐啊!”白天星含笑点点头道:“一定去!”
莫青青婀婀娜娜、轻轻巧巧地走了。
她临走之前,还偏着脸孔,以眼梢溜了张弟一眼。
白天星扭头低声道:“瞧见没有?这妞儿对你好像蛮有意思哩!”
张弟虎着脸道:“吹你的箫!”
白天星头一点,笑道:“遵办!”
他果然拿起箫,又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的箫声,没有维持多久,便给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这支箫是哪里来的?”
离店门口不远的街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话就是这个人问的。
语音生硬、阴沉、冰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棱角,叫人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白天星放下那支断肠箫,慢慢地抬起了头。
发话者是个身材很矮但胸脯却挺得很高的紫衣青年。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
张弟突然紧张起来。
他十分清楚这位降龙伏虎刀的性格,这种人拔刀的机会永远比说话的机会多,他不知道白天星将如何解释这支箫的来路。如果措词不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白天星似乎并没有他这样紧张。
只见白天星就像从没有见过这位降龙伏虎刀似的,上上下下将对方打量了好几眼,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阁下是谁?”
岳人豪道:“我姓岳。”
白天星道:“我姓白。”
岳人豪道:“我不管你姓什么!”
白天星轻轻一哦道:“是吗?那么阁下想管的又是什么?”
岳人豪道:“我只问你,你这支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白天星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岳人豪道:“你非告诉我不可!”
白天星道:“为什么?”
岳人豪道:“因为这支箭是我的!”
白天星道:“你说这支箫是你的,上面可有什么记号?”
岳人豪道:“当然有!”
白天星道:“什么记号?”
岳人豪道:“上面镌有一首双调庆东原小令。全文是:拔山力,举鼎威,暗鸣叱咤千人废。阴陵道北,乌江岸西;休了衣锦东归。不如醉还醒,醒还醉!”
白天星捧起箫来,仔细查察了一遍,不禁点头道:“唔唔,果然一字不差!”
岳人豪冷冷地接着道:“现在你该相信这支箫是我的了吧。”
白天星道:“相信是相信,不过得稍稍更正一下。”
岳人豪道:“如何更正?”
白天星道:“过去是你的,现在是我的!”
岳人豪道:“现在是你的?”
白天星道:“如果不是我的,它怎会在我手上?”
岳人豪冷冷一笑道:“不错,这一点我正想追问!”
白天星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论多么珍贵的东西,有时也难免会换换主人”
岳人豪脸色渐渐发青,双目中也慢慢浮现出一片杀机。
白天星似乎毫未觉察,仍然婆婆妈妈地道:“打个比喻说,就像廖三爷的那把七星刀,目前它虽然还是廖三爷的东西,但要不了多久,它便是别人的了,到了那时候,廖三爷总不能还见人就指着那把七星刀说,这是廖某人的刀,这是廖某人的刀”
这个比喻的确很恰当。
如再有两个这样的比喻,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不给活活气死才怪。
大街两边,已经慢慢地聚拢了很多闲人。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时虽有点按捺不住,总算还没有马上发作出来。
他强忍着一口气,沉声道:“这支箭总该不是岳某人送给你的吧?”
白天星道:“当然不是!”岳人豪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这支箫在你之前,它的主人是谁?”
白天星摇头道:“不行!”
岳人豪道:“为何不行?”
白天星道:“七星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我白浪子一向讲信用,那人曾经一再交代,叫我不要将他的姓名告诉别人,我答应了人家的事,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一点,阁下若是不信,尽可以去问问廖三爷!”
岳人豪僵立着,隔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白天星如释重负似的,长长松了口气,道:“听说十八刀客人人都是君子,如今方知果然名不虚传。”
他话才说完,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原来岳人豪仍站在原先站立的地方,并未如他所想像的已转身离去。
唯一不同的是,那位降龙伏虎刀的一只右手,如今已经移放在腰间那口佩刀的把上。
白天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原来这年头真正的君子并不多。”
岳人豪下巴一摆,冷冷地道:“你出来!”
白天星道:“出去干什么?”
岳人豪板着面孔道:“听说你这个浪子也会两手,还箫的事且放一边,让我在武功上先向你这个浪子讨教!”
白天星缓缓摇头道:“不来!”
岳人豪冷笑道:“你不敢?”
白天星道:“不是不敢。”
岳人豪道:“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犯不着!这两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别人家死,是为了七星刀,多少还算死得有点名堂;我算什么玩艺儿?我既不是刀客,又不想获得那把七星刀,如果也跟在别人后面赶时髦,死了岂非可惜?抱歉,这种傻事我不干。”
他不等岳人豪开口,又接下去道:“再说,古人有句话:好死不如赖活!人活着,虽然穷了点,但至少还可以吹吹箫,喝喝酒,悠哉悠哉,自得其乐。若是忍不住一时之气,被人一刀吹掉脑袋,试问还有什么好耍的?像我这样的人,死后最大的享受,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口白皮棺材罢了!”
岳人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全是孬种说的话!”
白天星摇头道:“你又说错了!”
岳人豪道:“你不是个孬种?”
白天星道:“不是。”
岳人豪道:“你是什么?”
白天星道:“我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肚量比别人大一点而已!”
岳人豪冷笑道:“是的,我说错了,你的确不是个孬种你其实只是一条小白狗!”
白天星噫了一声道:“有话好说,何必出口伤人?”
岳人豪道:“我骂的是一条狗,不是人!”
白天星调头转向张弟道:“你瞧瞧!这就是名满江湖的十八刀客之一,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岳大侠!”
张弟一声不响,突然站起身,大步向街心中的岳人豪走了过去。
岳人豪似乎有点意外道:“你这小子是谁?”
张弟站定下来,冷冷地道:“狗的师弟!”
岳人豪侧目上上下下将张弟打量了两眼道:“你小子是不是嫌活着难过?”
张弟道:“拔你的刀!”
岳人豪没有拔刀。
他转向白天星道:“你是不是以为由这小子出面,我岳某人就下不了手?”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算了罢,师弟,忍着点,人家带了刀,咱们没有,别冤枉送掉性命”
突听西边人群中有人接口道:“没有关系,我把刀借给他!”
愿意借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成天混在莫瞎子烧饼店里,想打莫青青主意的夺魂刀薛一飞!
这算不算也叫借刀杀人呢?
只见那位夺魂刀已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脸上堆满笑容,似乎颇以能成人之美,感到十分愉快。
但是,白天星却连望也没有望这位夺魂刀一眼。
他走出店外,目光四下一扫,忽然指着东边人群中的一个人道:“那位兄台的刀,能不能借来用一用?”
众人顺着白天星手指之处望去,马上认出白天星指着的人原来也是一位刀客。
怪刀关百胜。
众人不禁暗暗纳罕,都觉得这个白浪子的脾气真是特别。
夺魂刀薛一飞愿意借刀他不理,却转向另一位不一定肯借的刀客一借;两把刀都没有出鞘,孰优孰劣,谁也不清楚,换人借刀,算什么意思?
白天星的用意,这时大概只有张弟心里最清楚。
薛一飞的那把刀,刀身太宽,也较为沉重,白天星知道他使用起来一定不太习惯。
关百胜的那把刀就不一样了。
怪刀关百胜虽然号为怪刀却不怪。他那把刀,刀身较薛一飞的刀要狭些,分量也轻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那把刀跟张弟的刀,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强敌当前,如果兵刃不趁手,自然首先要吃大亏。但是,怪刀关百胜的刀肯不肯借人呢?
还好!怪刀关百胜居然没有拒绝。
练武的人,兵刃为第二生命,除了知交好友或是别有居心,恐怕很少有人愿将自己的兵刃轻易借给别人。
怪刀关百胜愿意借出自己的刀,是不是因为过去这几天受够了断肠箫的骚扰,希望今后永远不再听到这种箫声呢?
张弟接下了怪刀关百胜递过来的刀。
岳人豪挥挥手道:“站开,把刀交给姓白的,我要找的不是你小子!”
张弟冷冷地道:“你要找的人,正是我!”
岳人豪不屑地一哼道:“你小子算老几?嘿!”
张弟道:“不算老几,只是恰巧就是那个拿你箫的人!”
岳人豪一怔,面带将信将疑之色道:“你小子有此能耐!”
张弟道:“那要看是什么人的东西,偷别人的东西,也许不太容易;但像你这种人的东西,偷起来却是易如反掌!”
岳人豪道:“此话怎么讲?”
张弟道:“因为小爷别的没有学会,学会的本事只有一样,偷鸡摸狗!”
只听有人大笑鼓掌道:“妙,妙!好比喻,好比喻!”
说话和鼓掌的都是同一个人。白天星!
张弟站着,一动不动,他没有接白天星的腔,也没有掉头去望白天星一眼。
他的眼光一直都在紧盯着岳人豪,只等对方拔刀。
面对着一个佩刀的,他绝不会分心去留意另外的任何事。
马老先生传他刀法时,曾告诫过他很多事,只要是马老先生说过的话,他都一再默忆,一句也不敢忘记。
“练武防身,只是讲得好听罢了;尤其是练刀的人,有几招是防守招术?哪一招哪一式不是在讲求如何致敌于死地?所以,一个练刀的人,不拔刀则已,否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想尽方法,战胜对方!”
“打不倒敌人,倒下去的就是你自己!”
“拔出刀来,就得见血。记住:敌人的血,不是你自己的血!”
岳人豪也在盯住张弟,他好像也没有听到白天星的话。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好”
他缓缓抽出佩刀。
一把短刀。
他是十八刀客中身材最矮的一个,刀也是最短的一把。两尺五寸长的刀鞘,拔出的刀却只有尺八左右。
张弟向后退出一步,蓄势以待。
闲人四下纷纷问让,白天星也跟着闲人远远退去一旁。
白天星的一张面孔,本来绷得紧紧的,似乎有点紧张,这时见张弟忽然自动向后退出一步,脸上神情顿时开朗,目光中也露出赞许和宽慰之色。
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小动作。
虽然只是退后一步,但在行家眼中,这,步很可能就是这一战的生死桥梁。
岳人豪人矮刀短,张弟人高,刀也较长,高个儿对矮个儿,长刀对短刀,第一件必须注意的事便是距离。
只有保持适度的距离,方能作最大的发挥。
白天星与张弟之间,彼此从没有问起过对方的武功师承,这也许是他们彼此间到目前为止,唯一未经触及的一项秘密。
不过,张弟至少已经知道了一件事。
他至少已经知道白天星就是目下武林中,名气更在十八刀客之上,为黑白两道人人敬而畏之的一品刀。
知道了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这就正像你已知道对方提在手上的一盘八珍糕是应天府百福斋的出品,你就绝不会再问对方的味道是否可口一样。
反过来,白天星对张弟又知道了多少呢?
他知道张弟十九岁,有一把刀,练过刀法;脾气执拗,为人耿直,心地善良,没有江湖经验,不知世道人心险恶,向往十八刀客的名气,一心只望出人头地。
在这以前,他知道就只这么多。如今,他无疑又多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这个卤莽、可爱的少年,虽然欠缺临敌经验,但至少曾经有过一位相当高明的师父。
降龙伏虎刀岳人豪的神情似乎微微变了一下,但表面上看去仍然十分镇定。
他缓缓拔出那把短刀,下巴一抬,冷冷地道:“动手!”
张弟道:“承让!”
他话一说完,长刀随即欺步挥出。
这是张弟有生以来挥出的第一刀。
也是他两年多以来饱经风霜之余,初次实现了他的梦想。
他终于向一名刀客挥出了他的刀!
这一刀也许会为他未来的一生带来一个好的开始,但这一刀也很可能会将他以往十九年的生命作一结束。
如匹练般直奔岳人豪的胸膛。
岳人豪眼皮眨也不眨地注视这一刀的走势,容得刀锋堪堪沾身,身躯突如陀螺般一转,以毫厘之差避开张弟的刀锋,跟着又是一转,身形捷若旋风,一下抢入张弟右胁下的空门,刀尖猝吐,疾逾蛇信,蓦向张弟腰肋间一刀戮去。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刀!
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夺魂刀薛一飞和怪刀关百胜,都止不住为之神色一紧。
只有白天星视若无睹,依然镇定从容如故。
岳人豪这一招似乎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似乎已料定岳人豪别无选择,只有冒险贴身抢攻一策。他并不是不替张弟担忧,而是张弟在交手之先向后退出的那一步,已为他带来了信心。
他相信张弟既然知道应付这样一名敌人保持距离的重要,也应该知道扑击一旦开始,这一类的险招,就难保不会出现。
从张弟挥出第一刀的姿态,他已看出张弟在刀法方面的火候相当不弱。
岳人豪这一招虽然阴狠毒辣兼而有之,但这一招也并不算如何出奇,只要张弟不过分慌张,应该不难予以化解。
白天星料事一向都很准确,尤其是判定一个人的武功高低,更可说从来也没有走过眼。
但是,这一次他却估计错了。
张弟在刀法方面的火候,竟比他所想像的还要高明得多!
以他这位一品刀的眼力,他竟没有能看出张弟挥出的第一刀,原来只是一招虚招。
事情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岳人豪身形骤转,张弟的身形也跟着突然旋转。
转的是同一个方向就像是一个滚动的旋风,带起了另一个旋风。
岳人豪一刀戳出,张弟身形突然于一门之间消失不见。
等岳人豪一刀戳空,发觉情形似乎有点不妙之际,张弟却已反客为主,一阵风似的转到了他的右侧。张弟挥出了第二刀。
也是这一战的最后一刀。
轰雷似的欢呼声,在经过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一个新的少年英雄就这样在闪电般的两刀中产生了。
产生在品刀大会开始后的第四天。
产生在七星镇。
张弟终于尝到一举成名的滋味。
一举成名,是什么滋味呢?
像在云雾里?
像在梦中?
像酒醉?
也许都有点像;其实都不像。
没有人能说得出那是什么滋味,包括张弟在内。
因为没有人能说得出“空白”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