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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的人马上就来了,来报信的人,是万花楼的一个伙计。
白大爷一接到这个噩耗就出了门。
他没有去后院通知他的女人,因为他要为蓝衣人争取时间。
当然也是为他自己争取时间。
他听那伙计说出经过后,不等蓝衣人开口,就自动付清了两笔账的尾款,一共是两万五千两正,他在点交那一叠银票时,两手不住的发抖。
不是为了付出大把的银子发抖,而是兴奋得发抖。
从此以后,他自由了。
以后,他也可以学双戟冯八爷那样,接待生意上的顾客时,把酒席订在万花楼,高兴叫几个姑娘就叫几个姑娘,谁也管他不着。
他已年过半百,膝下又无儿女,留着偌大一笔家财,如不及时享受一番,岂非白活了这一辈子?
白大爷走了,只留下申无害一个人还呆呆地坐在客房里,坐在客房里望着手上那一叠银票呆呆地出神。
银票他已收下了,他现在真的要去后院杀掉那个女人?
院子里画眉在叫,歌喉婉转动人,像是在提醒人们,别忘了可爱的春天已经来到。
申无害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子,慢慢地向后院中走去。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推开了。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
一个跟她女主人同样难看得令人反胃的大丫头,正在为这位刚刚起床的白氏娘子轻轻捶着腰背。
房间里突然像幽灵般闯入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果换了普通女人,准会吓得尖声大叫。
但这女人没有。
你甚至无法从她眼光中找到一丝丝害怕的神色。
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是百爪鹰高如云的妹妹。
自从她懂事以来,家里就不断有江湖人物出入,什么样的人物,一她都见过,何况刻下进来的这个男人,衣着端整,面目英俊,根本就不是一个叫人见了害怕的男人。
她只是以一种带着责备意味的眼光,瞪着这个男人。
然后,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因为她看到这个男人手上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
她不怕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闯入房间,但却不愿在这个男人手上看到一把牛耳尖刀。
她认识这种刀。
她也知道这种刀拿在一个男人手上,很少会有第二种用途。
她终于叫了起来:“喂你这人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向前跨了一步,弹着刀锋,没有开口,只是微微而笑。
那位白氏娘子,反手推了身后那丫头一把,叫道:“小绢,快去喊你老爷子进来。”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叫也没有用,白大爷此刻不在前面。”
白氏娘子瞪大眼睛道:“你认识我男人?”
申无害道:“华阴的白大爷,谁不认识。”
白氏娘子道:“你说他不在前面?”
申无害道:“不在。”
白氏娘子道:“你是因为前面没有人,才闯进来的?”
申无害道:“是的。”
白氏娘子道:“你知道我男人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知道。”
白氏娘子道:“他去了哪里?”
申无害道:“万花楼。”
那女人突然一下跳了起来,尖声道:“什么?他去了万花楼?他竟敢去那种地方?”
申无害缓缓道:“他不得不去。”
那位白氏娘子像是已忘了面前这个男人手上正拿着一把刀,竟然一步步追了上来,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尖道:“我男人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是你迫他去的,对吗?你说,说呀,是不是你拿刀迫着他去的?”
申无害自从入关以来,见过的世面不能算少,但像如今这种场面,可还是破题儿第一次遇上。
他想不到在一个嫉妒的女人面前,竟连牛耳尖刀也失去了作用。
他缓缓举刀。
举向自己的鼻子。
他从没有被人以这样近的距离,指过自己的鼻尖,被人这样指着鼻尖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他如不用刀尖在鼻子上赶快刮两下,除了掉头逃跑,就非打喷嚏不可。
他没想到,刀刚举起,情势就变了。
那女人一见刀尖,手就缩回去了,人也跟着向后退了两步。
刀就是刀。
刀并没有失去作用。
他的鼻子又不痒了。
但他的刀并没有放下,他以刀尖指着那女人道:“你可知道你哥哥也在那种地方?为什么那种地方你哥哥能去,他就不能去?”
那女人火又上来:“他不能去!”
申无害道:“为什么他不能去?”
那女人吼道:“我不让他去,他就不能去!”
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好理由是驳不倒的,这样一个理由你就是想驳也无从驳起。
无论你接着再说什么,她只须把这句话,不断地重复下去,你就非投降不可。
“他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我不让他去,他就不能去!”
响亮,干脆!
申无害鼻子又痒了。
他拿刀尖刮着鼻子,缓缓说道:“刚才,我已说过了,他一定要去,他非去不可。”
那女人道:“那就一定是你拿刀迫着他去的。”
申无害道:“我没有迫他。”
那女人道:“那么,他为什么非去不可?”
申无害道:“要他去的是你哥哥!”
那女人怒道:“胡说!我哥哥绝不会要他去那种下流地方。”
申无害道:“你哥哥当然不希望他妹夫去那种地方,但是人死了,后事总是要料理的。”
那女人一呆道:“你说什么?”
申无害道:“我说你哥哥死在万花楼,你男人赶去,就是去为他善后。”
他在等候另一场暴风雨。
只是,他没等着。
那女人只呆了一阵子,便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板着面孔,冷冷问道:“你从万花楼来的?”
申无害道:“是的。”
那女人道:“你有没有看见谁杀了我哥哥?”
申无害道:“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人道:“是谁?”
申无害道:“是我!”
那女人张大嘴巴,很久很久,才露出又惊又恨的神色道:“你你跟我哥哥有什么仇?”
申无害道:“什么仇也没有。”
那女人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申无害道:“为了你。”
那女人道:“为了我?”
申无害道:“是的,先杀你哥哥,再来杀你,才不会有人为你出头。”
那女人两眼发直,难以置信地道:“这都是我男人的主意?”
申无害道:“是的。”
那女人突然跳脚放声嚎陶起来:“这个杀千刀的,好狠的心,老娘非跟他拼了不可”
申无害轻轻拭着刀锋道:“你嚷完了没有?”
那女人连连后退,边退边叫道:“求你饶了我,我求求你。”
申无害道:“你应该求你的男人。”
那女人道:“我知道你是用银子买来的。”
申无害道:“不错,你如果知道你哥哥是哪一种人,便不难知道我是哪一种人。像你哥哥和我这种人,只要有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你有没有看过你哥哥为了银子杀人?”
那女人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快告诉我那杀千刀的给了你多少银子,只要你去杀了他,我加一倍付给你。”
她接着又向那个丫头叫道:“小绢,快替娘把那只箱子捧来!”
申无害深深松了一口气,缓缓收起那把尖刀,虽然费了不少口舌,但值得安慰的是,这宗生意总算被他谈成了。
“花银子雇人杀自己的老婆,终究太离谱了一点,你说是吗?”
这是那位白大爷先后花五万两银子所买到的几句话,也是他离开人世之前,最后所听到的忠告。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默默地望着申无害的一双手。
望着那一张张银票,像变戏法似的,从他的手指上滑了下来。
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惊异之色,慢慢地愈睁愈大。
银票看来只是薄薄的一叠,但奇怪的是,抽开一张,又是一张,竟好像永远也数不完似的。
巫老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这里是多少?”
申无害没有马上回答,直到银票全部点完,才笑着抬起头来道:“四万五。”
巫老大微微一怔道:“多少?”
申无害道:“四万五!”
巫老大道:“除了白大爷的一万五尾款,另外三万两是哪里来的?”
申无害道:“这四万五里面,白大爷付出的只有五千两。”
巫老大道:“他为何只付五千两?”
申无害道:“因为他认为杀一个百爪鹰只值这个价钱。”
巫老大不禁又是一怔道:“你又替他杀了百爪鹰?”
申无害笑笑道:“是的,是我临时接下来的第一笔交易,当时我也认为五千两银子太少,事后我才发觉那个百爪鹰果然只值这个价钱。”
巫老大眨着眼皮,又道:“你说这是你临时接下来的第一笔交易?”
申无害笑道:“是的,当我完成这笔交易,再去找他那个老婆时,我又临时受他那个老婆委托,接下了第二笔交易。”
巫老大道:“那女人要你干什么?”
申无害道:“杀人。”
巫老大道:“杀谁?”
申无害道:“白大爷。”
巫老大道:“别开玩笑了。”
申无害道:“这些银票不是假的。”
巫老大道:“你怎可以这样做?”
申无害道:“为什么不可以?你老大交代我的话,我一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我这样做并不触犯本教的禁律。”
屋子里忽又静了下来。坐在巫老大身旁的,是一个像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就是小丁。
这个小丁在见面之初,就引起申无害很大的注意,也深深弓;起了他很大的好奇心,因为这个小丁的年纪实在太轻了。
小子人长得很帅,看上去似乎才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像这样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究竟是凭什么能耐,才被择人条件奇严的万应教罗致入门的呢?
小丁一直在盯着他瞧,瞧得申无害很不舒服。
沉默维持了很久,最后小丁开口了,他扫了桌上那一叠银票一眼,点点头自语似的说道:
“这个主意不错。”
巫老大带着一脸不高兴的神气,转过头去道:“什么主意不错?”
小丁笑笑道:“我对本教为雇主服务的方式始终感觉不够妥善,但又一直指不出缺点何在,如今我总算忽然想通了。”
巫老大道:“你想通了什么?”
小丁笑着道:“就拿这次华阴姓白的夫妇做例子,我认为我们这位张兄处置得非常恰当,当我们接受了某一位雇主的委托之后,我们的确应该同时也为另一方保留一个机会。”
巫老大道:“胡说!这样一来,以后还有谁敢上门?”
小丁笑道:“以后当然不会有人上门像这次那位白大爷,难道我们还担心他找上门来,向我们讨回公道不成?”
他望着申无害,又道:“再说,我们接受他的定银时,只答应替他去杀人,而并没有保证他自己不被人杀,你说是吗,张兄?”
申无害报以微笑。
巫老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因为他看到小丁的话好像还没有说完。
小丁笑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有什么不对,也许只有一件事,想想不无遗憾。”
巫老大道:“什么事?”
小丁笑着道:“那就是我们已无法依照当初的约定,找这位白大爷加倍退还他的定银!”
这一次连仇天成和另外一名外号百宝盒的老余,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但巫老大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事情过去了就算,以后遇上这种事,可不许自己作主,你们先出去找个地方玩玩,我跟老余还有事要商量。”
和风缓缓移走天空中一片浮云,煦阳又绽开了微笑。
申无害心头的一片浮云也随之消失。
杀百爪鹰高如云的代价是纹银二万两正,再加上那一万五千两尾款,以及那女人付的六万两,他这次华阴之行,总收入是绞银九万五千两。
他报账四万五千两,净落五万!
这五万两纹银,全是洛阳大通的银票,如今就在他的身上。由于小六子的前车之鉴,他这一次不得不加倍小心。
虽然十方罗汉百里穷已教给他与各地丐帮弟子联络的方式,同时他也知道丐帮弟子均堪信任,但他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还是带着这些银票回来了。
天杀星的身价也不过是五万两银子,他不必要冒这个险,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防着巫瞎子这个成精的老狐狸。
他不相信这个假瞎子已完全信任他。
所以他也不敢断定,这次去华阴,是不是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在一个以杀人为业的组织里,最好的保命方法,除了处处小心之外,你还得多做几件事,你必须叫对方知道你的拳头比他重,你的刀子比他快,你的心肠比他更硬、更辣、更毒!
你绝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微笑。
你当然也不能相信你已交上了一个朋友,这里每一个人看来都是你的朋友,甚至比朋友还要亲切些,因为他们随时都会拍拍你的肩膀,和你称兄道弟。
但你必须记住,他们一边拍着肩膀喊你兄弟,一边很可能就会把刀尖送进你的胸膛!所以他此刻跟小丁走在一起,他并不以为是跟一个朋友走在一起。
但小丁看来显然也不是一个敌人。
至少目前还不是。
申无害他们在一家小酒店前面停下。
申无害感觉很意外。
因为小丁在出门时,曾说要带他去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那地方不但有最好的酒,而且还有最好的女人。
有酒有女人的地方,当然有趣。
申无害喝过很多种酒,所以他对酒很内行,他知道什么样的酒是最好的酒。
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是最好的女人?
小丁笑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现在,这个地方到了,申无害才发觉原来是小丁开了他一次玩笑。
这家小酒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不能说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店堂很狭窄,而且很脏。
店中仅有的几张破桌椅,几乎没有一张上面不是满积灰尘。
这些,都叫人无法忍受。不过,最叫人无法忍受的,还是那个兼老板与伙计于一身的独眼汉子。
这汉子不仅人长得丑,态度也恶劣异常,他见两人走进店中,只拿那只独眼瞟了两人一下,竟然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申无害暗暗纳罕。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这次出来,原不是为了酒和女人,他主要的目的,只是想藉此机会多多认识一下这个小丁。
比这更小更脏的酒店,他也进去过。
所以他已走向一张桌子,已经准备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去。
但他马上就发觉小丁脚步并未停下。
小丁穿过店堂,掀开幅布慢,正回头朝他招手。
他明白了,小丁原来并没有骗他。
布幔后面是一条甬道,南道走完,眼前一亮,视线突然开朗。
呈现眼前的竟是一座花园。
一座很不俗气的花园。
花园两边是两排有长廊回护的精舍,迎面有小径穿林而过,小径尽端,是幢红楼。
楼下台阶上,这时正含笑站着一个颇不俗气的女人。
那女人正在望着两人,亲切地微笑,她似乎已经获得通报,知道又来了两位贵客。
小丁加快脚步走过去,搂住那女人便想亲嘴,但被那女人一把推开了。
那女人笑着狠狠打了他一下,接着扭头喊道:“红红,小丁来啦!”
这说明小丁是这里的常客,同时也无异说明了这女人的身份。
小丁笑道:“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张公子,洛阳来的家客。”
那女人含笑一福道:“张公子!”
申无害道:“不敢当。”
小丁又指着那女人,笑道:“这位便是我们长安城中有名的万花总管,罗芳罗大姐,我们这位罗大姐神通广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论你喜欢什么口味,只要拜托我们这位罗大姐,包管都能叫你称心如意。”
他嘻笑着又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可要记着。”
申无害尚未及开口,罗芳已抢着瞪眼道:“什么事?”
小丁笑道:“就是谁也别想在我们这位罗大姐本人身上打主意。”
罗芳又想赶上去打。
小丁已在等着。
但罗芳只是摆了一下姿态,并没有真的赶过去。
她眼眸一转,忽又瞪着小丁道:“是谁告诉你,说我的主意打不得?”
小丁笑道:“我的经验。”
罗芳道:“你的经验并不可靠。”
她盈盈移步,忽然走了过来,轻轻挽起申无害一条手臂,以亲密的语气,微笑道:“别理他,我们进去。”
小丁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道:“好,好,我们的万花总管,今天总算开荤了!”
罗芳已挽着申无害上了台阶,忽然停下脚步,仰脸嗅了嗅道:“这是哪儿来的一股酸味?”
小丁跟着走上台阶,笑道:“这下你可错了,我小丁什么都吃,就是从不吃味儿。”
罗芳回头白了他一眼道:“真的?”
小丁笑道:“我只觉得光荣。”
罗芳道:“你感觉哪一点光荣?”
小丁笑道:“因为这位张兄是我带来的,而且我已说过,我们这位张兄是个豪客。”
罗芳道:“你也错了。”
小丁笑道:“我哪点错了?”
罗芳道:“今天这位张公子完全由我招待,不论吃的喝的,我绝不要他破费一文!”
小丁笑道:“说了算数?”
罗芳道:“罗大姐说话一向算数。”
小丁笑道:“我呢?”
罗芳道:“你一文不能少!”
小丁再度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
他本来还想开口,但这时花厅中已走出一名红衣女子,他不得不停止说话,而改以双臂将那投送过来的红衣女子一把抱住。
这红衣女子当然就是红红。
红红依在他怀里,道:“我在楼上,只听你一个人在笑,你今天什么事这样高兴?”
小丁笑笑道:“到楼上去再说。”
四人相继登楼,进入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一张八仙桌上,已用一块红布铺得整整齐齐。
罗芳等大家坐定后,向小丁道:“这里的姑娘,你差不多全认识,你打算把哪个姑娘介绍给张公子?”
小丁道:“这张桌子只有四个座位,再喊一个姑娘来,叫她坐在哪里?”
罗芳笑道:“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上。”
小丁道:“你呢?”
罗芳笑道:“我当然要让开。”
小丁道:“你刚才怎么说?”
罗芳笑道:“我没有忘记。”
小丁道:“那么为什么还要再叫一个姑娘?”
罗芳笑道:“这是规矩。”
小丁道:“也是一个很好的藉口。”
罗芳笑道:“不是。”
小丁道:“哦?”罗芳笑道:“我说过我愿意陪伴这位张公子,但我没有说陪他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可以另叫姑娘,我陪他并不一定要在桌子上。”
小丁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家万花馆的姑娘,个个都很漂亮,只要来过的人,人人都不否认。
但这并不是这家万花馆经营成功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