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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灵宝,天黑下来了。
一行落栈之后,店家送来酒食。
直到大家坐上桌子,他们才发觉那位天杀星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进客栈。
这位天杀星哪里去了呢?
众人全都莫名其妙。
两个丫头去问店家,店家也回称不知道。
十方罗汉向那个名叫萧庭的弟子道:“萧庭,你去后面房里看看,他或许还在后面车房里,帮那个叫孙二的车夫照料马匹也不一定。”
萧庭去了一会儿,回转来说道:“车房里没有人。”
十方罗汉道:“你有没有问问孙二?孙二怎么说?”
萧庭道:“孙二也不在那里。车房里只有一辆车子,那辆车子还是别人停放的。”
十方罗汉道:“前面呢?”
萧庭道:“前面也没有。”
十方罗汉皱眉道:“这不是怪事么?”
小莺插口道:“我猜他为了扮得像个车夫的样子,一定拉着孙二到镇上那家小酒店里喝酒了。”
十方罗汉不禁点头道:“这倒有可能。”
于是,又向那个叫萧庭的弟子吩咐道:“你再去向店家打听,看这镇上共有几家酒店,然后你再跟蔡福和钱标他们两个分头各处”
小凤摇摇头道:“我看不必这样麻烦,你们就是派出十个人去找,也不一定就能找得着。”
小莺道:“为什么?”
小凤眼角一飞道:“你丫头猜他一定跟孙二喝酒去了,是不是?”
小莺倔强地道:“是啊,要不然”
小凤截口道:“那么,我且问你丫头,那两辆车子呢?两人喝酒,是驾着车子去的么?
等车子停妥了,再去喝酒都来不及?”
小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十方罗汉道:“那么,依你丫头看法呢?”
小莺道:“如果依了我,那太简单了,我们只管吃我们的,根本就不必去为这些事担心!
他若是有意不辞而别,你们要留也留不住,如果他只是跟孙二喝酒去了,你们就是不去找他,他也自己会回来。”
这丫头的话一点不错。
申无害果然自己回来了,不过并不是当天夜里,而是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因为大家谁也想不到这位天杀星还会再回来,所以当众人准备妥齐之后,十方罗汉就吩咐那个叫萧庭的三结弟子,去镇上的车行里,另外再喊两辆车子。
没想到萧庭奉命走出客栈大门,头一抬便看到两辆装备齐全的车子,端端正正的停放在那里。
两名车夫高踞在车座上,正在那里悠闲地聊着天气,其中之一赫然正是那位一夜未归的天杀星!
萧庭大喜,正待上前招呼之际,眼光偶扫,不觉又是微微一怔。
原来另外的那名车夫,却已不是孙二。
他再细看两人谈话的姿态,最后发现这名新车夫竟是一个只能以手势表达心意的大哑巴!
萧庭暗暗纳罕,只得回栈报告。
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听说这位天杀星并未不告而别,全都感觉很高兴,至于这位天杀星为什么要将老练的孙二换上一个哑巴车夫,虽然觉得奇怪,却无意加以深究。
因为这位天杀星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之外,问也问不完。
不过,这件事却大大的引起小凤和小莺这两个丫头的兴趣。
两个丫头,抢着奔出客栈一看,发现萧庭说得一点也不错,新雇的车夫果然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小莺道:“那个孙二呢?”
申无害笑道:“走了。”
小凤道:“是你将他辞退的吧?”
申无害笑道:“不错。”
小莺道:“那个孙二什么地方不好,你要将他辞退?”
申无害笑道:“我辞退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太好了。”
小凤道:“这是什么话?”
申无害大笑道:“这就是天杀星的话,你们听不懂,那是你们的事!”
小莺脸色微微一变,前后望了一眼,轻轻跺足道:“你声音小一点好不好?”
申无害笑道:“怕什么?”
小莺面现愠色道:“你这样口没遮拦,大呼小叫的,要给别人听去怎么办?”
申无害笑道:“怕谁听去?”
那名哑巴车夫在一旁眼珠子乱翻,一会儿望望那个,似乎弄不明白一名车夫何以会跟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如此热络。
小凤突然明白过来了,她偏脸避开了那哑巴车夫的眼光,说道:“就为了怕孙二听到你的话,是吗?”
申无害再度大笑,道:“总算被你们猜对了一半!”
小凤眨了眨眼皮道:“只猜对了一半?”
小莺抢着道:“还有一半”
小凤忽然轻轻一噫,道:“还有这匹马也不是昨天的那一匹,这匹新换的马,是不是也是一个哑巴?”
申无害笑得前仰后翻,几乎直不起腰来。
就在这时候,十方罗汉等人已相继出栈,两个丫头只好停止再纠缠下去。
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为了身份关系,都没有追问申无害昨夜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要换一个新车夫,申无害也未加以说明。
一行登车,顺利上路。
当晚车抵千秋镇。
申无害没有再换车夫,但却于落脚之后,又去镇上骡马行里,另外换了一匹马。
这一次连两个丫头也见怪不怪,没有再去问他掉换马匹的原因。
一宿无话。
次日继续上路,黄昏时分,北邙在望。
当两辆马车岔开官道,驶上一条直奔山麓的草径不久,这位天杀星像是有心开玩笑似的,忽然又作出一个令人大感意外的举动。
只见他先以手势招呼那名哑巴车夫,将两辆马车于草径上停下,又朝那名哑巴车夫比画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那名哑巴车夫点点头,从车座上跳下,竟转身又循原路,向官道方面走去。
车厢中的十方罗汉和百媚仙子主婢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起下车探看究竟。
小莺道:“是不是在官道上失落了东西?”
申无害道:“没有啊。”
小莺指着那名哑巴车夫的背影道:“那”
申无害截口笑道:“我和他约定的地点已经到了,车资也已经付过了,现在打发他走,有什么奇怪的。”
小莺诧异道:“那么他的这辆车子呢?”
申无害笑道:“卖给我了。”
小凤瞪大了眼睛道:“你买上这么多车子,有什么用处?”
申无害笑道:“我当然有我的用途。”
小凤道:“什么用途?”
申无害笑道:“一辆自己用,一辆送人。”
小凤道:“买旧马车送人?”
申无害笑道:“买旧马车送人,买者经济,受方实惠,可说是最好的礼物了!”
小凤道:“送给谁?”
申无害指着十方罗汉,笑道:“就是这位大帮主!”
十方罗汉闻言一怔道:“这”
申无害没有再说什么,走去他自己驾驶的那辆马车后面,伸足于车底下轻轻一勾,只听得卜的一声,车厢底板脱落,随着稀里花啦的声音,从车底下滚出一大堆黄澄澄的东西。
金砖!众人目光一直,全呆住了。
申无害转向小莺笑道:“前天你说坐得船头稳,不愁没来颠。那是对的。但是,这句话也只能用于坐船,如果坐的是马车,就不大适用了。我前天不是已经提醒过你了吗?怎么样,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十方罗汉眨着眼睛道:“原来”
申无害回过身去笑道:“那位罗大爷十多年来的积蓄,差不多全在这里了,黑吃黑虽然是我的拿手好戏,但这批财富究该如何运用,就得看你这位大帮主的了。”
十方罗汉道:“弟台的意思,打算全部拿它来赈济穷人?”
申无害笑道:“像这种天气,没有衣穿和没有饭吃是什么滋味,你们穷家帮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至于哪些人该受接济,以及用什么方式分配,我完全没有意见,只要别让风声传去那罗老头儿耳朵里,为你们自己带来麻烦就可以了。”
十方罗汉道:“弟台不打算到山里去歇歇脚再走?”
申无害笑着摇摇头。
小莺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过黄山?”
申无害道:“没有。”
小莺道:“那么你想不想到黄山去玩一玩?”
申无害道:“当然想。”
小莺道:“什么时候去?”
申无害想了想道:“去是一定要去,但究竟什么时候去,我现在还不能决定。”
小莺道:“为什么?”
申无害似乎被难住了,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百媚仙子面孔微微一红,点头一礼道:“这次多亏少侠一再维护,大恩不敢言谢,如少侠异日驾莅黄山,少姬主婢,当尽地主之谊。”
申无害也弓身还了一礼,道:“那么,我就先谢谢了!”
十方罗汉知道这位天杀星为人豪爽果断,不善客套,他说要走,留亦无益,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那几名随行弟子,将金砖又收回原来藏放的地方。
申无害掉转另一部车子,向众人含笑挥挥手,从容的驶着车子走了。
这是洛阳北门的一家小酒店。
这家小酒店,除店号之外,与城中其他的那些小酒店,可说没有任何分别。
一面褪了色的粗布酒旗,斑驳的门窗、八仙桌、阔板凳、红通通的炭火炉子、满是油垢的茶橱、茵香豆、豆腐干、卤好了的猪头肉,以及那些排在木架上,从四两到三斤,容量大小不一,但多半已经变了形状的锡酒壶
这种小酒店,有一个共同的特色。
就是出现在这种小酒店里的客人,经常都是一些老面孔,客人进门之后,往往不待客人开口,店主人就会送上这个客人平时喜欢的酒菜。
一个有经验的店主人,不但能记住每一个老客人的面孔,有时还能从季节和气候的变化上,预知一天营业的好坏。
像这种有经验的店主人,永远会将酒菜准备得恰到好处,既不多,也不少,刚够一天卖光。
赵大个儿便是这样的一个店主人。
今天,赵大个儿一起床便有一种预感:今天的生意,准错不了!
所以,他今天特地卤了三个大猪头,其他的酒菜,也准备得很丰富。
一个上午过去了,店里只来了三个客人,三个客人加起来,只卖出一斤半酒、六块豆腐干、三碟茴香豆、一个猪耳朵。
但赵大个儿一点也不心焦。
因为来的这三个客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他的老客人。
他要做的,是老客人的生意,只有老客人的生意,才是靠得住的生意。
而他这里的老客人,上门多是在天黑以后,这也就是说,在天黑以前,即使没有一个客人上门,他也不会为这一天的生意担心。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了,赵大个儿的精神跟着振作起来。
果然,灯才点亮,店门口便在一阵脚步声中,一下子走进来七、八名客人。
赵大个儿满心欢喜他的预感,果然没有骗他。
可是,当这位店主人转过身去抬头看清之下,这位店主人脸上的笑容,就像冰花一样,突然僵住了。
他愣在那里,真有点怀疑进店的这些人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因为这批人之中,不但没有一个是他的老客人,同时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个来喝酒的客人。
八个人虽然是一起来的,但彼此之间,却仿佛完全不相识一般,进门之后,四下散开,一人占住一副座头,竟将店里仅有的八张桌子,全给占去了。
而最奇怪的是,这八个人的服装尽管不同,却都戴着一顶完全相同的帽子。
一种边沿微微向上卷起的毡帽。
这八顶毡帽不但质料和式样完全相同,就是戴的姿势,也没有一点分别。
帽沿拉得低低的,正好遮住每个人的眉眼部分。
赵大个儿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招呼才好。
可是说也奇怪,八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像八尊泥菩萨一样,竟然谁也没有先开口,催点酒菜。
赵大个儿定了定神,才向最近一副座头走过去,哈腰赔笑道:“这位”
那人不等他话完,冷冷截口道:“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赵大个儿应了一声是,又向另外的一副座头走去。
结果,这位店主人像梦游似的在各庄头间走了一圈,所得到的回答,竟然完全相同:
“随便!有什么吃什么。”
赵大个儿的一双手从来没有抖过,如今却忍不住微微地抖起来。
他抖着的手,取出八个盘子,里面放的酒菜,完全相同,两块豆腐干、茴香豆、半盘猪头肉。
猪头肉一向是论两卖的,但今天他已顾不得这些了,只要切满一盘,看上去差不多就行了,别说分量他不计较,就是这些大爷吃完了一个子儿也不付,他都不在乎,他只希望这些大爷吃过了,早早起身离去,他就谢天谢地,感激不尽了。
菜好了,酒呢?最后,他狠下心肠,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赔就赔个痛快,咬牙取下八个一斤装的锡壶,灌满八壶酒,挨次送了过去。
哪想到那一份酒菜刚送到,就是叭哒一声,掷在桌面上的,全是白花花的银锭子,最小的一块,也有二两多重,而且,跟在后面的一句话,也是完全相同:“不用找了!”
这一下,赵大个儿的一双手不再抖了。
他心想:管它娘的,就算见鬼好了。
就是见鬼,一样值得!
于是,他退回酒柜后面,瞪大了一双眼睛,以便一看到哪一副座头的酒菜用得差不多了,就将酒菜添送过去。
可是,他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八张桌子上,情形完全一样,端上去的酒菜,有如供品一般,八个人谁也没有动一下筷子。
每个人仍像原先那样端坐着,脸孔垂得低低的,动也不动,就像根本没有看到面前放的酒菜一样。
赵大个儿暗暗纳罕,这些家伙,酒不喝菜不吃,出手却又如此大方,究竟在搅什么名堂?
就在这时候,店门口人影一闪,又进来一名酒客。
尤二拐子。
赵大个儿终于看到了一个老客人。
尤二拐子一拐一拐的进了店。
赵大个儿连忙含笑迎上去道:“拐爷,您好,坐,坐!”
尤二拐子正想坐下去,突听有人冷冷沉喝道:“滚开!”
尤二拐子一哼道:“怪了”
赵大个儿心头一凛,这才想起,今天不宜再接生意,当下顾不得开罪老客人,忙将尤二拐子扶向门口道:“拐爷,改天再来吧,今天,这些爷儿们,有个聚会已经包下了全部店面,对不起!对不起!”
尤二拐子却不过赵大个儿的情面,只好忍着一肚子气,一拐一拐的咕哝着走了。
赵大个儿有这次前车之鉴,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一举两得,里外兼顾的好主意。
赵大个儿决定就这样站在店门口,这样店堂中的情形,固不难一目了然,就是再有熟客上门,他也可以不等对方人店,在店门口就将对方拦下来。
他正在这样想着,一抬头果然又看到从对面街角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像是一个年轻人。
因为大街上光线暗淡,他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不过他已看出这人,绝不是他店里的老客人。
只要不是老客人,就好办多了。
赵大个儿轻轻咳了一声,不待那年轻人走上台阶,忙抢前一步,迎了上去,伸手一挡道:
“对不起,小店”
不意那年轻人望也没望他一眼,抬腕一拨,冷冷地道:“滚开!”
赵大个儿的个子足足高出那年轻人一个半头,可是在对方这么一拨之下,竟像醉酒似的,向后绊出好几步,幸亏身后就是门框,方才没有摔倒,但是一条胳膊,却已撞得又酸又麻,好不难受。
那年轻人一径走去店堂中,抬头四下扫了一眼道:“店家呢?”
赵大个儿揉着肩头,赶紧跟去店中道:“小人便是!”那年轻人一哦道:“你就是这里的店主人赵大个儿?”
赵大个儿连连哈腰道:“是的,是的,小人正是赵大个儿,这位相公,您听我说”
那年轻人一声不响,注目静静的听着。
但赵大个儿却忽然眨大了眼睛,挺在那里,张着嘴巴,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使他说不出话来的。
是对方头上的那顶帽子。
原来眼前这名年轻人跟早先人店的八人一样,头上戴的竟然也是一顶边沿微微向上卷起的粗呢毡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