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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真正的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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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龙堡四虎卫在老胡兔肉店找到火种子唐汉时,方老头也已经有了七分酒意。

    唐汉酒意有几分,自是想象可知。

    身躯高大粗壮的四虎卫于店门口一字排开后,就像一片彤云突然遮住太阳,店堂里登时暗了下来。

    “天黑下来了。”方老头打了个阿欠,喃喃道:“老汉得上床先睡一会儿,你老弟一个人慢慢地喝个痛快吧!”

    接着他就上了床。

    床在桌底下。

    这便是酒喝醉了的好处。

    当一个人喝醉了酒的时候,只要他想睡觉,他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一张舒适的床;随地随时都可以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飞虎乔奇冷冷招呼道:“这位唐家老弟,你出来一下。”

    唐汉抬起头,眉毛撑得高高的,但眼皮却像抹了胶水,霎巴霎巴的老半天,才勉强裂开一道细缝。

    “好!知道了。”他打着酒呢,挥挥手:“回去禀告你们主人,就说本公子今天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下次一定一定奉陪飞虎乔奇扭转头去,皱眉道:“你们瞧这小子,是真醉还是假醉?”

    恶虎蓝山河走鼻音道:“待七爷来问他一下,就晓得了。”

    这位在十八虎卫中排行第七的蓝山河,人高腿长,几乎只向前跨了两步,便到了小木桌旁边。

    他问话的方式也很特别。

    别人问话,是用嘴巴问,他用的则是一只手。

    一只像钢钩般的右手!

    这只手的五根手指头粗重坚硬,行家一人眼,便不难看出,它的主人在铁沙掌和鹰爪功方面显然曾下过不少苦功。

    如今这只像钢钩般的手心一把抓向唐汉的胸口。

    只要被这样手抓实了,不论多硬的骨头,无疑也会立刻变成一把骨粉。

    但这只手很不巧的并没有抓着唐汉。

    因为唐汉没有看到这只手。

    恶虎蓝山河一把抓出之际,他恰巧正从凳子上站起来,因为无法稳住重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下去。

    他似乎还不晓得自己阴错阳差,侥幸逃过一劫,居然还很有礼貌地指指桌旁空位道:

    “不必客气,随便坐”

    蓝山河冷笑道:“钱三姑娘说得不错,你小子果然滑溜得紧!”

    他不等话说完,第二把又接着抓出。抓去的部位,仍是唐汉胸口。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第二次出手的力道和速度,比第一次至少增强加快了一倍以上。

    劲风扫过桌面,碗盏立即撞成一堆。

    桌底下的方老头咿唔着磨着牙齿,呓语般道:“床怎么摇得这样厉害?”

    店门口,猛虎平涛目光一转,突然大喝道:“当心桌底下那个老家伙!”

    可是,太迟了。

    只听格卜一声脆响,高大的恶虎蓝山河立即应声矮了七八寸。

    恶虎蓝山河的一双小腿很结实。

    但很不幸的,他碰上的人是昔日名满江湖,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欧阳俊。

    任何一双结实的腿,只要碰上这位飞天豹子的一双铁掌,都不会比蚱蜢一双腿更结实。

    蓝山河眼珠凸出,看来正像一只折了腿的蚱蜢。

    他双手及时扳住桌沿,总算没有立即栽坐下去。

    唐汉像要过来搀扶似的,忙道:“啊,坐好,坐好。你老哥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猛虎平涛一跺足道:“老七太大意了,我早看出这老家伙不是个东西!”

    这位猛虎话刚说完,忽然间又是格噗一声脆响。

    这次脆响来自店门外。

    猛虎平涛站在店门左首,距离方老头那副柴担子不到两尺。他骂完一声不是个东西,柴束中就突然冒出一根金色长笛。

    第二声脆响便是这根长笛跟猛虎平涛一双小腿合奏的乐章。

    猛虎平涛双腿一软,突然向前跪下。骤看上去,就像是这位猛虎为了自己的口不择言,正以大礼在向店堂中的方老头请求宽容饶恕。

    这当然只是一种形象上的错觉。

    事实上,这位十八虎卫中的猛将,虽然冷不防挨了一笛,虎威并未减损分毫。

    他一口气骂了好几句难听的脏话之后,腰杆一挺,便想以一式虎滚平阳,腾身反扑偷袭他的敌人。

    可是,他才一运气,便感觉身上某一部位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当他扭过头去,瞧清背后小腿下面的一双脚尖,竟然不是脚尖双双向下着地,而是已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翻转过来朝天高高翘起时,这位猛虎突然一下晕了过去!

    同一时候,冒出一根长笛的那捆柴束,也突然迸裂开来。

    孙如玉像兔子般一跃而起,口中大声嚷道:“这些虎爷本公子实在招惹不起,小唐快来救命!”

    智虎公孙操手腕一招,冷冷道:“好个小兔崽子,还不快快替老子乖乖躺下!”

    三颗铁莲子,夹着破风锐啸,如流星赶月,疾射孙如玉上盘三大要穴!

    孙如玉长笛急扫,但也只磕飞其中两颗,另一颗铁莲子,不偏不倚,卜的一声,端端正正的打中了他的玉窍穴!

    玉窍穴位于双眉夹心处,是人身七大要穴之一,伤后如不立即救治,鲜有活命之望。

    这位黑笛公子刚像兔子般跃起,忽又像兔子般掉落下去。

    智虎公孙操不理孙如玉死活,身躯迅又转向店堂。

    嗤!

    嗤!

    嗤!

    手抬处,又是三颗铁莲子,成品字形疾奔店堂中木桌下的方老头。

    他们四虎卫要找的人,一来是火种子唐汉,如今因为双虎断腿的关系,剩下的两虎卫不住得将一腔怨毒,全部移注到孙如玉和方老头这一老一少身上。

    木桌突然旋转。

    卜!

    卜!

    卜!

    三颗铁莲子,一颗不少,尽数射入已失去活动力的恶虎蓝山河的后背心!

    飞虎乔奇惊怒交迸,腾身扑进店堂,厉吼道:“我操你祖奶奶的,你这条走狗!”

    唐汉一闪身,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老哥俩好好的亲热亲热,这里没有我的事情了。”

    他闪开飞虎乔奇,刚刚冲出店门,三颗铁莲子已迎面射至!

    唐汉扬袖一拂,笑道:“抱歉,本大少玩弹珠的年纪早过去了!”

    一股无形劲气泛涌,三颗铁莲子中途改向,相继射进门框。

    智虎公孙操侧身踢出一式穿心飞鹏,口中道:“那就玩玩这个吧!”

    他人高马大,招式虽是穿心腿,一脚蹬去的地方,却是唐汉的面门。

    唐汉是个识货的行家,他看出这位虎卫不仅打得一手好暗器,下盘的弹腿功夫,显然更见精绝。他估计对方这一脚如果蹬实了,力道决不会少于五百斤。

    以五百斤的力量撞向一件物体,莫说是人,就是一条大水牛无疑也承受不了。

    唐汉脚下一滑,以一个大弧形绕向智虎身后,朗声笑道:“这种姿势有点像野狗撒尿,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他一掌向智虎后脑砍去,笑着又加了一句道:“本大少喜欢玩这个!”

    唐汉完全没有看错人,这位智虎的腿上功夫,果然造诣惊人。

    他一腿踢空,回收速度奇快,身躯一转,左肩微卸,不仅适时避开唐汉的掌招,而且及时又踢出一腿。

    这一腿横扫唐汉腰部,由于贴身踢出,劲力更为悍猛。

    店堂中乒乓之声不绝,打得也很激烈。方老头虽是过去天台三杰之一的飞天豹子,但碰上的这位虎卫,恰巧亦以掌力见长,一时显然也占不了多少便宜。

    四虎卫已四去其二,尚且如此难缠,倘若四虎卫一个不缺,又将是一副什么局面?

    唐汉想到这里,一边以九宫移形换位身法迅速游走,一边忍不住朝不远处受伤的孙如玉偷偷扫了一眼。

    他这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孙如玉人已昏迷,双眉夹心处,皮肉翻卷,鲜血泉涌,伤势极为紧急严重。

    他如果再跟这位虎卫斗闹下去,自己虽然不成问题,孙如玉可就要死定了。

    可是,这名虎卫身手非凡,一时之间不知又如何才能加以摆脱?

    唐汉正忧急不已,对街的碎石路上,忽然出现三条人影。

    看清了来的这三个人,唐汉心全凉了。

    来的是三名标致动人的大姑娘。

    燕京三凤!

    唐汉咬咬牙齿,心肠一横,决定不顾一切后果,以他一直不想被人知道的密宗大天心无相玄功,来收拾这个危急紊乱的局面。

    密宗大天心无相玄功,是他一身武学秘密中的秘密。

    他当初获传这种空门玄功,原是受命对付一个正在形成的可怕组织,如果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让对方知悉密宗奇人大觉上人的绝学竟然有了传人,而且已经流传到了中原,不仅他这些年来四处奔波查访的心血尽付东流,整个中原武林的命运,也可能因而陷入一场浩劫。

    可是,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燕京三凤武功不俗,如果这三个丫头插手搅局,孙如玉固然死定了,就是他跟方老头,都可能无法安全脱身。

    双龙堡来的人手,绝不止这四名虎卫,时间拖延愈久,愈对他们不利,与其最后仍然要凭玄功善后,孙如玉这小子岂非死得太冤枉?

    唐汉一念已决,正拟出手先将这名智虎解决之际,忽听玉凤钱宛男娇滴滴的喝彩道:

    “好!好!公孙大侠的弹腿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二郎抱山赶太阳’。好!‘剑指北斗’。好,‘柳插玉关’。好!公孙大侠好好拿点功夫出来,让这臭小子见识见识!”

    智虎公孙操见唐汉一直守多攻少,原就自以为占了上风,如今经玉凤钱宛男这一摇扬,双腿招式翻新,踢来更是虎虎风生,威不可当!

    他一边奋力抢攻,一边扬声回答道:“那边躺着的那个小子,就是公孙某人放倒的,现在这个小子也差不多快了。”

    玉凤钱宛男道:“这小子出了名的难缠,要不要我们姐妹几个助公孙大侠一臂之力下”

    智虎公孙操道:“用不着,倒是躺着的那小子,他抽冷子毁了我们老九一双腿,三位姑娘不妨派人过去补上一刀,也好给我们老九出口气!”

    玉凤钱宛男欣然道:“好!我来动手。”

    这小丫头动作可真利落,话没说完,白嫩的玉手上已多了一把红线飞刀!

    唐汉一惊,一时顾不得收拾这名虎卫,身躯闪得两闪,飞快地退至孙如玉身边。

    他有了准备,玉凤钱宛男那口飞刀自然伤不了孙如玉。他一身玄功已尽聚双臂,随时均能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只要这些丫头真想助纣为虐,他也一样下得了狠心毒手!

    咻!红线飞刀突自玉凤钱宛男手上电疾射出!

    唐汉目光闪动,神色微微一紧,但旋即回复自然,脸上同时流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背向着三凤的智虎公孙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了。

    只可惜他受了玉凤的夸赞,将精神全部放在双腿招式的变化上,等他听到风生脑后,知道上了小妮子的恶当时,已经来不及化解了。

    唰的一声轻响,红线飞刀像热锅中钻冷豆腐的泥鳅般,一骨溜齐柄没入智虎后脑门!

    智虎公孙操倒下去后,昏厥过去的猛虎平涛,却于这时忽告悠悠醒转。

    银凤钱丽丽手一指道:“三妹,那边还有一个,活口留不得!”

    战事结束,三凤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了。

    唐汉望着三姐妹远去的情影,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感激,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烦恼;三凤这份人情,是个很沉重的负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有了机会,以及应以什么方式去回报。

    尤其玉凤钱宛男临去之前,那情深款款的回眸一瞥,更使他耳热心跳,说不出心头是股什么滋味。

    大家都说他这个火种子对女孩子很有一套,他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

    为什么今天碰上这个聪明而泼辣的小丫头,他却显得如此又“菜”又“嫩”?

    他平时的那一套哪里去了?

    店堂中寂然无声,战事显然也已结束。

    唐汉走进去时,只见恶虎蓝山河跟飞虎乔奇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屋中家具均已被砸得稀烂,到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唐汉暗暗纳罕。方老头呢?

    这位飞天豹子放下师侄孙如玉不管,是为了怕别人识破他的身份?还是本身也受了重伤亟待调息治疗?

    不过,由于时间急迫,唐汉对这一点已无暇深究。

    他先将四虎卫的尸体拖进小店后院,然后从茅房柴堆中拉出那位已吓得不成人样子的店主老胡。

    他给了老胡一张即使再卖三十年兔肉也赚不起来的银票,吩咐老胡关门体业一天,将店里收拾干净,并将四虎卫火速加以掩埋。

    接着,他便抱起经他暂时以玄功护住心脉的孙如玉,抄店后小路,急奔镇头上的长安生药店,找那位无名镇上惟一懂得一点医道的侯子敬。

    无论什么地方,开生药店,都是一种受人尊敬的行业。

    生药店的老板,也往往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人物。

    但是,在无名镇上,长安生药店和它的启东侯老头,却是鲜有的例外。长安生药店既不是个受人称道字号,侯老头这个人也不是位受人爱戴的人物。

    原因只有一个,侯老头的药卖得太贵了!

    药为什么卖得特别贵,侯老头当然也有他的理由。

    譬如:交通不便啦,损耗太大啦,以及他选用的都是上等的道地货啦,等等,等等。

    然而,无论他怎么解释,镇上人不谅解就是不谅解。

    大家都知道药材利润极厚,无故抬高价钱,便是没良心!

    所以,大家背后便把这老家伙由“侯子敬”改喊“猴子精”

    在无名镇上,第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是杠子头吕炮,第二个便是长安生药店这位猴子精侯大掌柜的。

    唐汉挽着孙如玉从后院翻进这家生药店时,侯老头正一个人在店堂里喝茶摆棋谱。

    他抬起头,从缠着红绒线的老花眼镜顶端,将眼珠子逼去最高的地方,认清来人是谁之后,脸上现出不悦之色道:“你老弟是哪里来的?”

    唐汉微笑道:“后门。”

    侯老头道:“老汉这座四合厢,后门开在什么地方?”

    唐汉笑道:“院墙上面。”

    侯老头沉下面孔道:“你老弟的行径太不检点了,为什么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从前面正门走进来?”

    唐汉点头道:“好,下次一定照办。”

    他将孙如玉放在一张竹榻上,接着道:“现在请速施回春妙手,救救我们这位小老弟,人治好了,我陪你下棋喝酒。”

    侯老头脸上露出喜色,但旋即冷冷道:“喝酒?谁请客?你晓得目前酒多少钱一斤?”

    唐汉摸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笑道:“诊金、药费、酒钱,一次先付,不够再添。”

    侯老头扶正老花眼镜,看清银票上面的数目字是一百两整,这才点点头,露出笑容。

    他溜了孙如玉一眼问道:“这位小老弟得的是什么毛病?找镇上的吴老先生瞧过没有?

    药方子有没有带来?”

    唐汉轻轻叹了口气道:“该问的你不问,不该问的你全问了。”

    侯老头道:“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晓得老汉这儿开的是生药店?”

    唐汉道:“当然晓得。”

    侯老头道:“既然晓得,你不回我的话,你叫老汉如何抓药?”

    唐汉道:“好,我现在回答你:我这位小老弟什么毛病也没有,没有找吴老先生看过,也没有带药方子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接下去道:“他只是大贪玩,把一颗铁莲子不小心玩进了眉梁骨,如今就是想麻烦你替他把这颗铁莲子从眉梁骨里取出来。”

    侯老头像是吓了一大跳,慌忙掏出那张银票,放去棋盘上,嚷着道:“别开玩笑了,你当老汉是什么人?去,去,去!老汉可没有这份闲情逸致,陪你老弟穷开心。”

    唐汉凝立不动,侯老头的话,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只是问:“你一向都是在什么地方动这种大手术?”

    侯老头气得好像要昏过去似的,他推推鼻梁上那副破碎支离的老花眼镜,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唐汉,似乎想凭以往接触病患的经验,查看唐汉的脑袋瓜子是不是有问题?

    唐汉道:“侯大掌柜的,我能不能将您的大名倒过来念一遍?”

    侯老头脸上突然失去血色。

    唐汉一字字地道:“侯子敬,倒过来念,是敬子候对吗?‘敬子侯’跟‘金至厚’,音调听起来,是不是差不多?”

    侯老头脸色更难看了。

    唐汉缓缓接下去道:“‘生死大夫’金至厚为了什么原因改名换姓住到无名镇来,我火种子唐汉对这件事一点兴趣没有。只要动完这次手术,不让我们这位小老弟留下破相,你这位生死大夫便可以在无名镇继续住下去,一直住到你被别人识破你的真正身份,或是你不愿意住下去为止!”

    侯老头霎霎眼皮,隔了片刻,才问道:“你识破老夫身分已经多久了?”

    唐汉道:“整整一年。”

    侯老头一怔道:“当你去年第一次到无名镇来,你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唐汉道:“不错。”

    侯老头道:“老夫哪一方面不小心被你瞧出了破绽?”

    唐汉微笑道:“你的药材卖得太贵了。”

    侯老头诧异道:“这跟老夫隐瞒身分又有什么关系?”

    唐汉微笑道:“生意讲究的是将本求利,你把药价故意提高,平常难得有生意上门,而你却一点也不在乎,生活得依然相当优裕。这种情形该怎么解释?”

    他又笑了一下,道:“惟一的解释,便是你根本并不指望这爿药店维持生计!你把药价故意抬高的原因,便是希望上门的客人愈少愈好。”

    侯老头仍然不服道:“江湖多风险,岁月不饶人。江湖上,上了年纪的成名人物,往往会为了保全晚节,而忽然失去音讯。此类事例,不胜枚举。就算你的解释完全合理,你又怎能仅凭这一点,断定老夫就是当年的那位生死大夫金至厚?”

    唐汉笑道:“关于这一点,我一开始就已经回答得很明白了。”

    侯老头道:“什么时候?”

    唐汉笑道:“当我请教你可不可以将你的大名倒念一遍的时候!”

    侯老头长长叹了口气,道:“镇上人都喊老夫‘猴子精’,这三个字送给你小子,我看倒是恰当之至。”

    唐汉笑道:“牢骚发完了没有?”

    侯老头忽然霎着眼皮道:“你小子说话一向算数不算数?”

    唐汉笑道:“金字招牌,信誉保证!”

    侯老头道:“手术完了,你小子真肯陪老夫喝酒下棋?”

    唐汉笑道:“一边喝酒,一边下棋。一直喝到你四脚朝天,或是输得你想拿起棋盘砸人为止!”

    观棋不语真君子。

    举手无回大丈夫。

    生死大夫金至厚棋力不弱,这显然是他空闲太多,天天拿着一本棋谱,不断排摆研究的结果。

    火种子唐汉的棋力虽并不见得如何高明,但凑巧的是,两者相较之下,唐汉正好比生死大夫强了那么一点点!

    棋高一着,束手缚脚。

    生死大夫金至厚坐下去的时候,神态从容,架势十足,颇具有一股大丈夫的气派。

    结果:第一局他没有赢。第二局唐汉没有输。第三局他想算和棋,唐汉不答应。

    三局棋下完,生死大夫的大丈夫气派不见了。

    如今,他的双手又一度掐住唐汉的右手,不让唐汉拿开已被吃掉的死子。

    “怎么回事?我再看看。”他每次想悔棋的理由都差不多:“我还没有看清楚,你忙什么?你小子风度好一点好不好?”

    “我的风度已经够好了。”唐汉坚持不让:“这盘棋你已悔了八手,如果一直悔到你赢为止,这种棋还有什么下头?”

    “放手,放手!”生死大夫像在哀求似的道:“老夫只不过想研究一下,决不悔棋就是了。下错了棋不研究研究如何会进步?”

    唐汉道:“真的不悔?”

    生死大夫腾出一只手来,推推已滑到鼻尖上的眼镜,一板正经地保证道:“当然不悔!

    老夫什么时候悔过棋?”

    一旁看棋的三名粗衣汉子,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一盘棋悔了八手,还不算悔棋,要怎样才算悔棋?

    唐汉和生死大夫两人棋下得出神,似乎都没有留意到,他们这一局棋,已先后吸引了三名观战者。

    唐汉放开了手。

    他刚才说的,虽然只是一句笑话,但照目前的情形看起来,他若是再不让步,这位生死大夫可真要拿棋盘砸人了。

    生死大夫听到笑声,才发觉店堂中已多了三个闲人,当下忍不住面孔一沉,转向那三名汉子,冷冷道:“这里开的是生药店,你们可是来抓药的?”

    两名苦力模样的汉子吃了排头,赧赧然转身走了。

    另一名粗壮结实的青衣汉子,竟然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子,双手递了过来道:“小人是山脚下的蔡二虎,正是来找侯大爷抓药的。”

    这回轮到唐汉发笑了“快去抓药吧!侯大爷。你手气虽然不佳,财气还算不错,且看发了利市,棋运是否会转好一点。”

    生死大夫话说满了,这笔生意想不做也不行;于是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接下药方子,走向药柜。

    药包好了,生死大夫正想折起那张药方子,忽然咦了一声道:“你长得这么粗粗壮壮结结实实的,还要吃这种大补药?”

    蔡二虎道:“小人从不吃药。”

    生死大夫道:“你这帖药是替别人抓的?”

    蔡二虎道:“小人的七旬老母。”

    生死大夫深受感动,又朝那张药方子望了一眼,点点头道:“唔,好,好。这帖药全是贵重药材,本来要收两半银子,为了成全你的一份孝心,你就付三钱银子好了。”

    蔡二虎一呆,大感意外。

    两半银子一帖药,结果只收三钱银子,这是一种什么折扣?

    蔡二虎千恩万谢的提着药包走了,生死大夫回到棋桌旁边,得意地道:“怎么样,这一手玩得漂亮吧?”

    唐汉点头:“很漂亮!”

    他斜着头,以眼角望向生死大夫:“你看蔡二虎这样的人,像个孝子?”

    生死大夫两眼一瞪,很不开心地道:“要什么样子的人才像孝子?孝子脸上刻了字?”

    你见过脸上刻了字的孝子没有?如果孝子脸上不必刻字,当你遇见一个人时,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个人是不是个孝子?

    碰上这种杠子头吕炮常凭以“一招取胜”的“老论根据”唐汉只有认输。

    他轻咳了一声,改口道:“我能不能另外请教你这位生死大夫一件事?”

    生死大夫冷冷纠正道:“侯大爷!”

    唐汉道:“是!侯大爷请教侯大爷,孝子蔡二虎这一帖补药,如按照一般市价,到底该值多少银子?”

    “七钱六分五。”

    “不是两半?”

    “那是我这爿长安药店的价钱。”

    “如果换了平常时候,或是换了别的人,你就会收取这个价钱?”

    “一毫一厘不能少!”

    “如果蔡二虎不是个孝子,或是你不想扭转别人对你的印象,你今天也会向蔡二虎索取这个价钱?”

    “不错!”

    “你认为一个像蔡二虎这样的人付得起?”

    “付不起也得付!”

    “这话什么意思?”

    “否则他就不该走进我这爿长安药店。”

    “这样不嫌太黑心?”

    “大夫看病,药店卖药,作风一向如此,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里的山脚下,你去过没有?”

    “时常路过。”

    “那一带的人,都靠什么营生?”

    “打猎。”

    “附近这一片缺乏水源的荒山,能靠打猎维持生活?”

    “山中雉鸡、野兔多的是。”

    “价钱好不好?”

    “一只三斤重的雉鸡大约可卖七八分银子,兔子则稍为差一点。”

    “如此计算起来,普通一名猎户,除去日常开支,要多久才能凑足两半银子?”

    “这咳。”生死大夫的脸色和语气,都显得不太自然:“大概至少咳咳,要三个月左右吧?”

    唐汉微微一笑道:“辛苦两三个月,省吃俭用,然后以全部积蓄,为七旬高龄老母买一帖可有可无的补药,这种孝子你侯大爷这一生见过几位?”

    生死大夫的脸色由不自然突然变得很难看,隔了好半晌,才艰涩地道:“你意思是说:

    方才这个蔡二虎,他不是山脚下的猎户?”

    唐汉微笑道:“他脸上又没有刻字,我怎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等对方消化了他这两句话,才又缓缓接着道:“就算这位蔡二虎是个猪户,我猜想他也绝不是靠猎雉鸡和野兔维生。”

    生死大夫道:“否则他猎什么?”

    唐汉道:“猴子!”

    生死大夫一怔道:“猴子可以卖钱?”

    唐汉微笑道:“要不然就是‘猴子精’!”

    生死大夫脸色刚刚变得一变,门外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佩服,佩服,火种子唐汉,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名不虚传!”

    大笑声中,一人大步跨入店堂,正是甫离去不久的蔡二虎!

    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气昏了,生死大夫脸色灰白,呆呆地坐在那里,竟然不晓得如何来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才好。

    唐汉神色从容,似乎一点也不感觉意外,这时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笑道:“蔡孝子去而复返,是不是想照顾我们金大夫第二笔交易?”

    蔡二虎居然又打了哈哈,道:“正是,正是!”他手上那包补药,不知什么时候已换成一个大红封套。这时,口中说着正是,一面微微弓腰,将那个大红封套放到桌面上。

    生死大夫金至厚仍然一动不动,甚至连朝那个红封套望也没望一眼。

    唐汉竟然越俎代庖,拿起红封套,从里面抽出一张银票,边瞧边点头道:“唔,唔,纹银叁万两整,省城大通钱庄的票子,这份贺礼好隆重!”

    他忽然抬头,望向蔡二虎道:“贵帮主的病情大概不轻吧?”

    蔡二虎这下笑不出来了。他呆了一下,才道:“唐少侠已看出了在下的来路?”

    唐汉面孔一沉,突然将银票掷回桌面,冷冷道:“拿回去,就说金大夫没空!”

    蔡二虎不禁又是一呆,道:“唐少侠这算什么意思?”

    唐汉冷冷道:“叁万两银子压不死人,要请生死大夫金至厚看病,至少也得派出两名堂主以上的人物,以四人大轿恭迎恭送,才合礼节。”

    蔡二虎见生死大夫毫无表示,知道这位火种子的吩咐违拗不得,只好连声应是,拿起银票,转身而去。

    生死大夫金至厚等蔡二虎走远了,才转身望着唐汉道:“这个姓蔡的,你以前见过?”

    唐汉道:“没有。”

    金至厚诧异道:“否则你怎么知道他人的是什么帮?甚至知道他们帮主患了重病?”

    唐汉笑道:“猜的。”

    金至厚又有点冒火道:“你每猜一件事情,都猜得这么准?”

    唐汉道:“不一定。”

    金至厚道:“得看当时的情形?”

    唐汉道:“对!”

    金至厚道:“这一次你一口猜中对方的身份和来意,灵机是怎么启发的?”

    唐汉道:“因为这儿是无名镇。”

    金至厚道:“你说得太玄了,我听不懂。”

    唐汉道:“你听不懂,是应该的,如果你每一方面,都像你在医术上的成就一样是个天才,别人就没得混了。”

    金至厚道:“可否言归正传?”

    唐汉又笑了一下道:“万事知难行易。这其中的道理,若是说穿了,根本一文不值。”

    金至厚道:“少打一点锣鼓点子好不好?”

    唐汉笑道:‘“第一,我们可以想象,能以三万两银子请一位大夫看病的病人,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病人。”

    “最少也是一帮之主?”

    “这只是最后的结论。”

    “在这以前,你就已经对某些人和事起了怀疑?”

    “不错!如果你仔细留意一下,你就会发现这个月无奇不有楼有件宝物的售出价格,实在低得很不合理。”

    “百宝刀囊?”

    “对!但这只是疑问之一。另外两个更大的疑问是:一、飞刀帮主童子飞当初何以会失去这件寝食不离的随身之宝?二、该帮四大堂主既已收回这件宝物,何故仍然滞留无名镇,终日酒色征逐,毫无离去之意?”

    金至厚突然一拍膝盖:“我懂你的意思了!”

    唐汉微微一笑道:“这几个疑问,本来很不容易求得解答,直到这个蔡二虎出现,才予人以一种拨云见日之感。如今我们不难明白:百宝刀囊是童子飞跟人交手受了重伤失去的。

    该帮不愿以高价收回这件宝物,显然是因为童子飞伤势严重,也许已没有再度使用这件宝物的机会。四位堂主滞留无名镇,则无疑是想藉无奇不有楼的广大神通,代找一位像你生死大夫这样的医界奇人,且看能否挽回童子飞一命。”

    “这个月的初五,何以未见他们付诸行动?”

    “一帮之主失手受伤,攸关一帮之威信和荣誉,要作这种决定,也不是件容易事。”

    金至厚思索了片刻,忽然道:“飞刀帮主童子飞据说平时为人还可以,老夫身份既已泄露,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你方才为什么要替老夫一口回绝了那个蔡二虎?”

    唐汉道:“这是为了你好。”

    金至厚道:“希望老夫能坐上一顶四人大轿,威风威风?”

    唐汉笑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先打发了这个姓蔡的,我才有机会问问你的意见。”

    他又笑了一下,接着道:“你这位生死大夫埋名隐姓住到无名镇来,必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你替童子飞治病,是否会因而为你本身带来不利的影响?这一点,我必须先弄清楚。

    你救活了孙如玉,我欠你一份大人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有保护你的责任。”

    金至厚从破镜片后深深凝注着这位火种子,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神色,仿佛要将这位浪子之王重新辨认一个仔细似的。

    有种人口中是永远不会说出一个谢宇的一金至厚无疑便是这种人。

    他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没有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老夫住到无名镇来,只不过人到了某种年纪,总想避开世俗纷扰,多享几年清福而已!”

    这位生死大夫埋名隐姓住到无名镇来,原因真的如此简单?

    唐汉没有表示怀疑,也没有追问下去。

    这是他这个火种子的一贯作风。他从不勉强别人做对方不愿做的事,或是说对方不愿说的话;正如任何人也不能勉强他这个火种子一样。

    “飞刀帮四位堂主,马上就会照我的吩咐,派人以四人大轿来迎接你,你如果愿意你就去,不过你一定得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问清童子飞当初是伤在什么人手里。”

    “为什么要追问这一点?”

    “也是为了你好。”唐汉微笑道:“因为那个要置童子飞于死地的人,也许会嫌你这位生死大夫多管闲事,我们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事先才好有个防范。救活别人性命,却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不太划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