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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阴,因地处华山之北而得名。
东汉末年的宏农郡,便指此县。
三国鼎立之初,关东谋将讨董卓,董卓西奔长安,留镇远将军段煨断后,段偎择要拒守,首先选中的就是华阴。
县南十里,奇峰人云便是有名的西岳华山。
在地理上,华阴向被视为豫雍之咽喉,华山则被视为河洛之脊背,两者唇齿相依,此即古兵家所谓秦中险塞,甲于天下之由来也。
八月上旬甫过,华阴城中,立即畸形地热闹起来。
城中沙飞土扬,人如穿梭,虽集太平盛世洛阳、长安东西两京之繁华,亦不足相拟,这种情形是因为它地理位置的重要么?当然不是!
那么?对了,正是这样,现在是八月十二,距八月十五的华山第五届武会,连头带尾,也只剩得三天了。
由于近两天来新奇事物出现得太多,人们的眼界,也都在无形中宽阔了起来。
所以,这天黎明时分,当一辆车帘低垂着的豪华马车,由东城门驶进来的时候,几乎无人予以注意到。
马车进城后,那名白发苍苍、精神婴烁异常的车老大,仅口头向后面车厢中低低问了一句,马车便迳向后街缓缓驶去。
闹街过尽,马车在车老大一阵轻唤之下,悠悠停住。
这儿停车的地方,是本城最僻静的一角,马车前面静静地耸立着的,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栈房,却是一座香火显然冷落之至的道观。
与白发车老大脚下那名愣小子欠身而起的同一刹那,车帘掀处,一名蓝衣蒙面青年和一名红衣蒙面少女,相继跳下车来。
蓝衣蒙面人手一伸,将一锭白皑皑的雪花银子递在白发车老大手上。
白发车老大怔了怔,期期说道:“车钱不是已经付了吗?”
蓝衣蒙面人淡淡地道:“赏你们喝酒吧。”目光一注,又接道:“同时请贤祖孙将这趟生意忘记,就如没有做过的一样,懂得我的意思吗?”
白发车老大似乎发了痴,眼光直勾勾地望着手上的银锭,对蓝衣蒙面人的交代,似乎全没听到。
口中一劲儿喃喃念到:“这这怎么可以?这这怎么可以?”
红衣蒙面少女似极不耐,伸手拉了拉蓝衣蒙面人的衣袖,轻声道:“你去华山,将如何向那小妮子进行,我还得好好的交代你一番,快进去。”
她在拉蓝衣蒙面人的衣袖,冷不防,自己的衣袖这时也被另一只手拉了一把,愣然回头,发现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木头呆脑的愣小子。
红衣蒙面少女未及开口,那得小子已指着白发老人向她傻笑道:“你看,大嫂,是我傻?还是我爷爷傻?”
口中说着,拉在红衣少女衣袖上的一只脏手却未放开。
红衣蒙面少女轻轻一摔笑骂道:“快拿开这你双泥爪子好不好?难道还想你家姑娘恭维你一番不成?”
愣小子目光一直道:“你说什么?你是我家姑娘?”
抓抓耳朵皱眉自语道:“我家姑娘换句话说那就是我的女儿了?可是,我还没讨媳妇儿呀。”
红衣蒙面少女脚一跺,笑喝道:“傻蛋,再说就赏你一巴掌!”
愣小子睁目道:“你骂我傻蛋?”忽然掉脸向白发老人拍手大笑道:“爷,你听到没有,她,她居然骂我傻蛋,你说可笑不可笑?”
白发老人一定神,猛然沉脸喝道:“滚开!你不傻谁傻?”
愣小子嘴巴一翘,低头爬上车座,一面口中还不住嘀咕着:“我傻?哼,她陪人家睡觉,还替人家付房钱,她就不傻?”
白发车老大脸色大变,格达一声,手中银锭也给抖落在地上。
红衣蒙面少女面纱一扬,纱孔内两只眸珠中立即射出二道闪闪凶光,蓝衣蒙面人一瞥白发老人可怜神态,不由得横臂一挡,叹道:
“都是我不好,为你找来霉气,跟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进去,进去!”
不由分说,硬将红衣蒙面少女扳转身躯,半块半拉地走进道观。
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尚在哼哼不已,老人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这才深深吁出一口大气,同时抹着额角,自地下捡起银子,抖缰催着牲口,向来路驶去。
马车转了两个弯,眼前现出一座比刚才那座道观更形破落的关帝庙,白发老人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立即换成了另一副脸色。
两眼一瞪,向愣小子埋怨道:“一再交代你,老是答应不算数。”
愣小子扮了鬼脸,轻轻一哼,两眼望天道:“算我不对好不好?嘿嘿,倒还真懂得怜香惜玉呢!”
好家伙,这时不但眼神活跃,口齿伶俐,居然语带斯文,恍若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说怪也真怪,这番听上去似极不伦不类的话,到了白发老人耳中,这位做祖父的不但没有了刚才的威风,一声苦笑,反而显得有点低声下气地压低嗓门道:“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英妹,开玩笑也有个限度,我们此行之目的,原为查究她的身分,以及他们去华山的阴谋何在?事过境迁,那种女人也挂在口齿,有什么意思?”
马车已至庙前,车上“祖孙”正在交头接耳之际,车前忽然有个年轻的脆音高声喊道:“谢谢上官大姐赐丹之德!”
微顿笑着又接道:“太宛雪驹七天来的饲养费用,另外计算。”
一身破衣,蓬头垢面,抱着一根破竹竿,双目奕奕有光,含笑挺立在马车之前的,正是令丐天目神童萧俊人!
车座上的祖孙于微愕之后,大笑着双双飞身下地。天目神童未容二人站稳,立即赶上一步,向二人笑问道:“怎么样?小弟跟钱香主打你们车旁经过的是时候吗?”
上官印大笑道:“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掉脸又向身旁正在擦着脸上的油膏的上官英笑着接道:“他们那一岔正好将蓝衣秀士的注意力分散,这就叫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事先料得如何?”
上官英皱皱鼻子,哼道:“这一趟我难道表现得比你逊色不成?”
天目神童忙笑道:“一路怎么样?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上官印笑道:“等会儿再说吧?”目光一滚,忽然问道:“你们这儿华阴分舵有得力的弟子没有?”
天目神童怔了一下道:“大哥有什么差遣吗?”
上官印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递到天目神童手上道:“派人送去北门三元观,交昆仑掌门人亲启,并坐等回音。”
天目神童接过,返身如飞入庙而去。
不一会儿,笑道:“已经派人过去了,大哥前次交办的行头,也都准备整齐,和尚、道士、算命的、卖卜的,随你们扮什么样人都行,现在就请驾移敝分舵赏光一杯酒吧。”
上官印忙笑道:“不,不,这趟我们赚了不少银子,大哥大姐请客!”
天目神童朝上官英扮了个鬼脸,转向上官印涎脸笑道:“四位香主都已有事出门,只小弟一人闲着,大哥如要请客,就前街桂华楼如何?”
上官印沉吟未答,上官英眼角一溜,立即冷笑接口道:“听说华阴的桂华楼酒菜相当昂贵,你大哥那些银子上都染着香泽,他舍得么?”
上官印忙分辩道:“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上官英冷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上官印眼看天目神童,迟疑地道:“我急于想知蓝衣秀士的回音内容,假如我们这就赶去桂华楼,等会儿派出去的人如何找到我们呢?”
天目神童涎笑道:“他会找去的,小弟交代过了。”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不是说你们分舵上已备好了酒席吗?难道只是口头春风不成?要是我不说请客怎办?”
天目神童躬身笑道:“大哥不请,小弟只好动用压岁钱,一样要去桂华楼。”
上官印叫道:“好鬼头,居然耍花招算计我?”
天目神童又是深深一躬央告道:“不敢,不敢,家师规矩严,大哥不是不知道,难得碰上大哥大姐这两张金字护符,大哥大姐就让小弟风光一次吧!”
上官印深知他那萧老哥哥的脾气,知道天目神童说的都是实情,见他那副可恼而又可怜的滑稽相,不由得与上官英相顾大笑起来。
上官英说得不错,华阴城中的桂华楼,的确不是一个人人有资格去得的地方。
不过,这家桂华楼的酒菜虽然昂贵,但做出来的东西,却也确实精美异常,而它在关洛道上负有盛名的另一原因,便是其店号桂华之由来。
在东西两京之间,这是一个脍炙士林的故事。
据说在宋朝宣和二年,有一名姓江名注,字子东,号香严居士的钱塘进士,偶游河洛买食此楼,正值中秋月圆之夜,为遣旋愁,临窗把酒,随与眺月,不意竟悠悠然伏案睡去。
梦中忽觉置身广寒,且与嫦娥翩翩共舞。
醒后自感荒谬,乃一笑置之,并未在意。
讵知事隔三年,因事旧地重临,无巧不巧,是日也是八月十五!
这位才子进士忆及前梦,忽然大起非分之想,叫来两碟菜,一壶酒,竟守在当年的老地方寻起梦来。
有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之所以能够乱神,实因其有时可至不可抗拒之可信程度,至圣之不语,非不信也。
当时那位才子进士闻目不久,果送所愿,梦中所见,均与前同。
这次梦中与嫦娥互有唱和,醒来与惊磋之余,乃索笔书词一首于壁间而去,其词全文如后
缥缈神仙开洞府
遇广寒仙女
为问双鬟梁溪舞
还记得
当时否
碧玉词章教仙语
为按歌宫羽
皓月满窗人何处
声未断
瑶台路
这首词,便是传诵至今的桂华今。
据说,桂华今的原迹,直到咀初,仍还留在壁间,后因年代过久,壁板一再整修,方始消失。
桂华楼计分上下两层,一次可容八百食众。
这天午牌刚起,楼上楼下,上客已接近五成左右,午时一刻光景,楼下客厅中,又走进三名镖师打扮的食客。
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较高,一紫膛脸,浓眉,大眼,相貌相当威武。
后面两个,一个面色黝黑,一个面色枯黄,年纪看上去均在三十上下,两双发亮的精目四下打量不已,显然不及前面那个紫膛脸的够气派。
由于今天华阴城中,多的就是这种身分的人,所以三人人得厅来,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连厅门口垂手而立的二名伙计也仅只躬了一下腰,而无特别巴结表示。
三人于近门的一个中心位置落坐之后,紫脸镖师忙着点酒叫菜,另外两个则前后左右到处扫视,容得店伙离去,那个黑脸镖师忽向紫脸镖师轻声说道:“大哥,你身后那个长脸汉子,知道他是谁么?”
紫脸镖师回头望了一眼,转过脸来道:“武功好像不错,他是谁?”
黑脸镖师道:“北邙三鹰中的金鹰曹如冰。”
眼光一掠,又接道:“他一个人坐着,面前却摆着四副碗筷,看样子另外两鹰,以及他们的掌门人银发老儿也快要来了呢。”
紫脸镖师精神一振道:“那好,我正想在会前先见到几位掌门人呢。”
一旁那位黄脸镖师这时仰脸轻哼道:“白嫦娥,黑嫦娥,我看你想那位什么金剑丹凤倒是真的,其他什么银须金须,冷婆婆热婆婆,也不过意思意思,一种陪衬罢了!”
闻其声,如见其人,单听这三个人这几句短短的对答,读者们当也不难知道他们是谁了!
这时的上官印,眉头一皱,低声埋怨道:“我早告诉你,找他们是为了一件正事,英妹,别这样没遮拦好不好?”
上官英仰脸漫声道:“只是一件正事么?不是终身大事吗?”
上官印摇头苦笑,正好这时天目神童在扮鬼脸,一时气无可出,不禁脸一沉,瞪眼喝道:“你是皮痒还是骨头痒?”
天目神童头一缩,慌忙将脸别开。上官英冷笑道:“我着是心痒。”
上官印苦笑道:“英妹,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我?”
上官英扬脸道:“相信什么?相信我们那位上官大嫂不但在剑术上有着不凡成就,人也极为雍容端庄么?”
上官印皱眉道:“你问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照实说了,你却又断章取义地拿来调笑我,我们之间本无所谓,给别人听去了,将成何话说?”
上官英哼道:“好一个我们之间!”
上官印着急地道:“这个我们”一语未竟,天目神童突然脸一偏,匆匆地促声道:“快看大哥,进来那人的脸色是天生的,还是经过了易容术?”
上官印、上官英双双转头望去,这时门口,正缓缓背手踱进一人。
此人身穿一袭灰布长衫,头戴文士巾,看上去约摸四旬上下,一张白中透黄的脸孔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表情。
上官印注目良久,微微摇头,低声道:“看不出来。”
上官英向天目神童冷笑了一声道:“俊人弟,千面侠上官家的上官公子这样说,你相信吗?”
上官印正色道:“这是真的,英妹。”
眉峰微敛,又接道:“照理说,一个人的自然气色应该不会这个样子才对;可是怪就怪在我凭一己之易容经验,却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如说此人确系经过易容,那么此人在易容术方面的成就,将不在家父之下,而比我则高明得太多了!”
上官英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也就不再说什么,这时候,那名灰衣文士已然缓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三小各个移目他处,但暗中却没有放松注意。
灰衣文士经过三小身边,仅约略朝他们瞥了一眼,便向身后继续走去。
走至北邙金鹰曹冰如桌前,有意无意地忽然轻轻一声干咳,仰脸望天,两边嗅了嗅,缓缓自语道:“好香的酒啊。”
那名长脸宽额、双目奕奕如电的金鹰,脸色方自变得一变,灰衣文士已然脚下不停地走去老远。
天目神童低声道:“他这番举动是什么意思?”
上官英抢着轻声答道:“金鹰以前恐怕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假如我料得不错,金鹰今天一定要倒霉了。”
上官印淡淡一笑,侧目问道:“何以见得?”
上官英没好气地顶道:“我说他要倒霉,他就非倒霉不可,就是这句话,即使你那掌门朋友来了也一样解不了危!”
上官印点头道:“这一点英妹你没看错,此人成就,看来确实高极了。”
微顿又接道:“不过我敢跟英妹打赌,此人识不识得金鹰我不敢说,但金鹰在今天以前,决没有见过此人。”
天目神童插嘴道:“这又何以见得呢?”
上官印笑了笑道:“这就是千面侠上官家,上官公子的常识啊!”上官英轻轻一哼,忽然堆下笑来,向天目神童道:“俊人弟,烦你代大姐办件事好不好?”
天目神童忙道:“当然好,大姐有何吩咐?”
上官英比了比手势道:“去叫店家拿面镜子来。”
天目神童听了一呆,道:“这时要拿镜子做什么?”
上官印从旁淡淡一笑道:“笨蛋,拿给我照呀!”
天目神童恍然大悟,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就在这时候,身边人影晃动,三人偏脸一看,走过的竟是那位灰衣文士。
这次是向门口走去,步履看似从容,实则迅极。
天目神童注目文士背影道:“他还没有吃东西,怎么就走了?”
上官英也说道:“是啊!而且行色匆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这里面难道有什么可疑的文章不成?”
上官英最后这句话实大有询问上官印之意,她因为在路上听上官印说起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经追问之下,知道白嫦娥不但人长得仪容不俗,而且年龄也才双十光景,不由得老大不自在,虽然一路斗气到这座桂华楼,但问内心,她对她这位义哥哥超人的机智,还是非常佩服的。
这时她为了不愿显得自己在求教,是以口中说着,两眼却仍望在天目神童脸上。
天目神童玲珑透彻,也知道对方并非问他,自然不须回答。
哪想到她话问出很久,上官印仍然一声未吭,这一下,她可真的有气了,脸一仰,正待发作,目光至处,不禁微微一怔。
上官印正在默默出神,凝眸向灰衣文士折身走出的大厅东角注视。
东角由于地位比较偏僻,只散放着三二张四仙桌,这时仅有一个客人在低头用餐,那人吃得又慢又仔细,从一头花发上看去,似为一名老妇。
上官印注目不舍,似在等待那老妇抬起脸来,好瞧个清楚。
天目神童这时也已发觉,道:“是不是青城冷婆婆?”
上官印回答道:“像是很像,不过却没看到那根浑铁鸠拐,而且冷婆婆吃东西似也不应这般慢吞吞的吃。”
上官英岔口道:“你见到那个什么冷婆婆吃过东西没有?”
上官印信口答道:“这倒没有。”
上官英忙驳他道:“那你凭什么下此论断?”
上官印圆脸笑道:“凭她那种火爆的个性呀!你又挑眼了,我问你,要你这样的人说话之前先来个微笑,可能吗?”
上官英轻轻一哼,仰脸道:“是的,不能!据我猜想,华山那位金剑丹凤女侠,这种未语先微笑的风仪一定做得很好。”
上官印眉头一皱,正要答话,门外突然又一人匆匆走进。
此人三十来岁,一脸精明之色,身着一件蓝布长衫,却不甚合身,进门四下一打量,立即往三小这边走来。
走近席前,朝天目神童躬身递一份书函,天目神童接过挥挥手,来人一声不响,又复向外走去。
上官印目光微溜,口中问道:“此人在帮中什么身份?”
天目神童道:“华阴分舵舵主,三个法结,外号神行太保,人还不错,大哥问这话做什么?”
上官印微笑道:“你可转告于他,下次有穿长衫之必要时,请他最好把脚上那双草鞋也换双布鞋,不然长衫也免了。”
神行太保人虽走远,但尚未出门,上官英急急转脸望去,看清之下,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目神童却正容点点头,轻叹道:“印叔,我真的服了你!”
上官印侧目轻笑骂道:“那么你以前二次说服了我都是假的吗?”
天目神童赧然一笑,同时将手中那封密函送了过来,上官印哼道:“什么印叔印伯的,上官大哥,有大姐在此,准你升一辈,知道吗?”
天目神童苦笑道:“这事谁不愿意?但师父知道怎办?”
上官印匆匆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笺,星目微扫之下,黯然一声唤,纸片自手中悠悠飘落桌面。
上官英矜持地仰脸向天道:“我们可以看看吗?”
天目神童吐吐舌头,似说:“好一个我们!你要看你去看,这位小叔台的事我小叫化可不敢随便干预。”
上官印伸手将纸片一推,无力地道:“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上官英取过一看,见笺上写着:“上官少侠:手示奉悉,双燕令符经查系家师于十五年前,令尊驾游昆仑时所面赠,蓝弟燕飞拜上。”
上官英看了不懂,抬脸迟疑地道:“人家赠送义父东西,你要追查赠送的经过做什么?”
上官印勉强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人走了,却将六派今符留了下来,其中也许含有深义,我除了从调查这个着手而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上官英点点头,默然无语,天目神童却突然低声道:“大哥快看,那边那一位老妇人已经抬起了头啦。”
上官印、上官英急急循声望去,目光所至,不禁相顾一呆。
东厅角落上那名老妇,此刻也正望向这一边,二人看的清清楚楚,当前这名老妇年约七旬上下,皱纹满脸,神情冷漠,一双,眼神,却是精湛异常。谁?正是日前来路上所见的那位疯妇!
正如跟蓝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名红衣女子所说,她大概在一场痛哭之后,神智业已清醒,这时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青布衣裤,桌头手边搁着一只青布包裹,举止安详,与一般年老妇女,看上去毫无差异。
上官英果得一呆后,不禁转脸向上官印低声问道:“难道刚才那个灰衣文士回避的就是她?”
上官印点头沉吟着道:“应该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走到她的面前才突然折身转回走出去的。”
天目神童忍不住向上官英问道:“这老妇是谁,大姐。”
上官英摇摇头道:“我们虽然认得她,却不知道她是谁。”
天目神童不解地道:“这话怎么说?”
上官英解释道:“前天在路上我们见到她时,她是个疯子,穿着不伦不类,满口胡言乱语,一味地喊着”
天目神童迫不及待地问道:“喊什么?”
上官英欲言忽止、眼神一变,突然递出一道眼色。
天目神童由于坐的方向是面里背外,这时会意住口,同时缓缓移动身躯,转脸向大厅门口望去。
大厅门口这时正有一人背手缓步踱入,竟又是那位灰衣文士。
天目神童不禁皱眉低声道:“这人不吃东西,却不断的进进出出,究竟在捣些什么鬼?”
上官英喃喃说道:“我还以为这家伙在趋避那老妇,原来不是。”
上官印轻轻接口道:“当然不是!”上官英侧脸注目道:“何以当然?”
上官印轻声说道:“假如我没有看走了眼,此人武功应该更在那老妇之上!”
上官英先哦了一声,跟着又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灰衣文士在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已在门口一个空位上随意坐了下来。
一名店伙上前哈腰赔笑道:“大爷用点什么?”
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淡淡地道:“等一等再说。”
店伙以为他在等人,于是应了一声是,便转身走了开去。
三小同时发觉,此人可能根本不饿,从他不时向厅角飘去一瞥的举动上看,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那位老妇身上。
这样过了没有多久,厅角那位青衣老妇等得一名伙计从身旁走过,手一招,就此算清店账,同时提起桌上那只青布包裹,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青衣老妇快走近灰衣文士身边时,大厅门外,突然有人厉声高呼道:“上官云鹏,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呼声高昂凄厉,全厅食客为之动容罢箸。
“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呼声起自街左,经过厅门外,于街右拖着尾音消失。
天目神童惊疑不定地望望上官印,又望望上官英,上官英双目攀亮,单掌一按桌面,便拟循声追出。
上官印脸色微变之下,星目闪处,突然低喝道:“英妹且慢!”一声喝罢,已然迅速转脸向灰衣文士和青衣老妇望了过去。
紧接着,一个狂风暴雨的场面来了。
青衣老妇于第一声“上官云鹏”入耳,便立即愕然止步,脸色同时变得苍白异常,整个身躯也随之微微颤抖。
嘴唇颤动,梦呓般地随着呼声轻喊道:“上官云鹏!”
外边喊一声“上官云鹏”她也跟着喊一声“上官云鹏”外边喊了五声,她也喊了五声。
最后,外面的呼声停止了,青衣老妇却倾身侧耳,目光发直,似在等待。
等着,等着,脸色愈来愈苍白,身躯也愈抖愈厉害,厅中近三百名食客,先后睹及其状,一个个不期而然地都从座中站了起来。
桌椅撞动声中,不闻一丝人语。
这期间,那名近在青衣老妇身侧三尺之内的灰衣文士,两手往背后椅背上一摊,神态反显得十分舒畅了。
门口柜上的账房先生暗喊一声不妙,下意识地伸手在面前一只算盘上一拨,就待招手呼近几名伙计上前采取措施,不意他情急之下那一拨,算盘珠子所发出的咯哒一声脆响,已然传去老妇耳中。
青衣老妇应声身躯猛然一震,突然狂喊道:“啊啊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等等,上官云鹏。”
狂喊着,拔足便向厅外飞奔。
灰衣文士于身后冷冷说道:“这样就去见上官云鹏吗?应该先换衣服啊!”三小相顾大讶,此人施的竟是武林上乘玄功霹雳震,此种在佛家称狮子吼,道家称行云唱的霹雳震,修为入化者,足可震聋启哑,普通人听来,近乎自语,但在受话者耳中,却不啻雷呜,三小均为奇人之后自然识货。
上官英双眉一竖,不禁大怒道:“不管此妇出身正邪,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伏着一身武功,存心竟这样卑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生满面,挺身便拟上前大兴问罪之师,上官印星目中闪光不定,这时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上官英,促声道:“事情才只开始,看下去再决定不迟。”
口中如此说着,脸并未转过来,两眼仍然钉在原来的地方,不稍一瞬。
厅中窃议已起,上官英声音虽大,却未为人注意,很显然的,灰衣文士那两句话,也一样没有听到。
可是,青衣老妇的反应就不同了!
去势猛挫,高喊道:“是呀!”
她在心神丧失之下,也不回头查看话是谁说的立即两手一拉,青衣包裹已被撕裂,从里面抖出一件红蓝相间的软绸披风,往身上一罩,胡乱打了个结,左拉右扯地顾影自怜了一番,说得句:“这样可以了。”
口喊:“上官云鹏等等我上官云鹏”拔足舞臂,再度起步向厅外大街上狂奔而去。
现在,人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疯子!”
“疯子!”
“噢噢,原来是个疯子!”
“看看去!”
“看看去!”
在店家发呆的眼光中,数百名食客哄喧着蜂拥而出。
三小互相以目示意,这时顾不了许多,先后离座,杂在人群中走出楼外。
桂华楼前的这条街,是华阴城中最大的一条,这时,两边后檐下人头层叠,石子街心,却完全给空了出来。
八尺宽的街面,全留给一个人。
疯妇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返而复始,来回飞跑着,狂喊着。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你在哪里呀?上官云鹏!”
人层愈缩愈紧,街面则愈宽。
为什么呢?因为,疯妇奔跑如飞,速度渐跑渐快,披风两角,有如一只蝶翅翻飞,所有好事者都明白看的虽够刺激,性命还是一样要紧。
三小正仁望间,忽听身边有人问道:“喂,张三,刚才那几声上官云鹏,究竟是那个缺德鬼喊的?”
另一个声音答道:“有人说是胡赖皮。”
先前那人又问道:“胡赖皮人呢?他这么喊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声音答道:“谁知道?”声音一提,突然接道:“问他,你背后那不是胡赖皮吗?”
三小心头一动,连忙回头运目搜去。
只见一位留胡子、穿长衫,样子显得颇为尊严的中年人,正揪着一个肌肉结实,身穿破衣的红脸年轻小伙子责问道:“你怎想得起来的,胡赖皮?”
那被喊作胡赖皮的红脸小伙子畏缩地道:“我说,大爷,你先放手。”
中年人手一松,胡赖皮低头压着嗓门道:“刚才小的跟李二麻子他们在对门巷口推牌九,我做庄,正通吃了一把,突然有个人跑过来,拍了拍我肩头笑道:“唷,好粗的嗓门儿呀,小伙子。”我在兴头上便笑着回道:“嗓门儿么?华阴第一!”
那人左手一伸,笑道:“这个要不要?”小的一看之下,不禁暗喊一声:“我的妈!”
浑身一抖,差点昏倒”
中年人皱眉道:“他手上是什么东西?”
胡赖皮抖声道:“一只金元宝!”
中年人一怔道:“什么?你说什么?”
胡赖皮抖声重复道:“元宝,金的。”两手一比,接道:“这么大,跟年初五跳财神送的那只泥捏的完全一样。”
中年人忙问道:“元宝呢?”
胡赖皮低声道:“交给我娘了,过年来好讨媳妇。”
中年人吃惊道:“他给了你?”
胡赖皮点头道:“他给了我!”
说着,兴奋得满脸痉挛,双目中却如水面漂油花似地浮着一片亮光。
中年人一时没有开口,胡赖皮兴奋地接了下去道:“那人说,拿去,等半盏茶时间之后,在桂华楼门外高喊五声,上官云鹏。上官云鹏,听清了吗?喊得像找人救火一样,愈急愈高愈好,不然元宝我还要讨回来!”
胡赖皮还待再说下去,突然又有人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
“告诉我那人模样,这个也给你。”送在他眼前的,一团白花花,银的,一只银元宝!
胡赖皮眼角瞄上去,身边站的,原来是个镖师模样的紫险中年汉子。
紫脸镖师催促道:“快说,快说,那人生做什么样子。”
胡赖皮有如置身梦中,抖声说道:“穿的灰衣”刚说得四个字,掌心一凉,银元宝已然到手!紫脸汉子亦已挤去人群中消失不见。
这时疯妇已喊得力竭声嘶,奔跑之势却迄未稍缓。
就当三小到处找那位灰衣文士,在人丛中东张西望之际,耳边忽然有人冷冷说道:“喂,跑路带眼睛没有,朋友?”
上官印只觉脚下一软,原来踩了别人的脚背,正待赔个不是,目光一抬,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灰衣文士!
上官印未及有所表示,灰衣文士已轻轻一哼,向人丛前面挤去。
上官印不假思索,回头分向上官英及天目神童以目示意,立即如影随形地紧紧跟了上去。
甫与灰衣文士于最前一排并肩站定,疯妇正好又一度自街那端奔了过来。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第二声后面的鹏字出口,人已来至二人身前。
不意这时身旁灰衣文士目光一抬,突然冷冷接口道:“来,上官云鹏在这里!”
灰衣文士这声招呼,施的又是霹雳震无上玄功,左右闲人未曾在意,奔跑的疯妇却立即止步一声尖叫蓦地回身扑了过来。
那名红衣女子说的没有错,疯妇虽在病中,一身武功却未受到影响,这时她身形仅只微微一顿,便已凭一名内家高手的耳目直感,辨清了发话方位。
上官印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发生,暗呼道:“不好,此人大概把我误认为我父亲了。”
不过事已至此,分辨无从,索性心神一定,静以待变。
疯妇双目火赤,抢跨一步,我指灰衣文士吼道:“在哪里?快说!”
灰衣文士并不作答,只好整以暇地脸一偏,向上官印微微一笑,上官印又惊又怒,十指微握,已然提足一口天罡真气。
讵知他这厢甫将真气运起,灰衣文士却又迅速转开脸去,下巴一抬,同时从容不迫地向对街一指,静静地说道:“问那个人,那个长脸穿长袍的,他清楚!”
你道灰衣文士指证的是谁?对了,正是金鹰曹如冰!
疯妇人像风车般的身躯一旋,疾如脱兔,一跃窜去对街。
单指一点,厉喝道:“在那里?快说!”
金鹰脸色逆变,满眼狠毒地扫了灰衣文士一眼,口中却急急地说道:“我,我不知道,他,他胡说八道!”
灰衣文士双目微合,带着微笑自语道:“差不多了!”
疯妇勃然狂怒,大声道:“说不说?”手指点着,又逼上一步。
金鹰脸色惨白,一面缩身后退,一面跳脚道:“我我我是真真的不知道啊!”疯妇咬牙叱道:“你不说,好呀!”
五指箕张,单臂一送,便往金鹰脸上抓去。
上官印虽与北邙三鹰毫无渊源,但念在北邙银须叟为人尚有清誉,父亲以前也曾约略提及,这时暗道一声不好,膝弯微曲,便拟上前解救。
不料身形甫动,右臂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同时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平静地说道:“事由我生,如有不当之处,等下算在我头上不迟。”
背后上官英冷笑着接口道:“且听他的,印哥,有我跟俊人弟在此,谅这厮也跑不了!”
灰衣文士皱眉道:“这厮?哼,该掌一千个嘴巴!”
上官英冷笑未已,对街突然传来一声惨嚎,金鹰临死挣扎道:“娘娘,我是,我是女子”下文未说,人已气绝而倒。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惊呼四起,人潮骇然四散。
疯妇双手鲜血淋漓,这时展掌凝视了一下,突然双臂乱舞,雀跃而呼道:“血,血,血”
血字入耳,上官印、上官英忆及红衣少女不言,不由得同时心头一动。
聚神看去,但见疯妇双臂虚张,身躯忽然就地旋转起来,一面四下张望,一面不住喊道:“血,血,我的血,看到没有,上官云鹏?”
这时灰衣文士已在人潮汹涌之际,与三小一起退至桂华楼前,街道上,哪还有什么人影?
上官英皱眉道:“什么,她要找上官云鹏看血?”
灰衣文士仰脸淡淡接口道:“是的,因为她以为那是她的血。”
上官英噢了一声道:“对了,怪不得她说我的血”
忽又问道:“就算这是她的血,又能向上官云鹏证明什么呢?”
灰衣文士仰脸道:“你如不在乎,我就说。”
上官英瞪眼道:“我在乎什么?”
上官印星目微滚,忽然期期拦阻道:“别问了,英,英弟,等会儿再说吧。”
上官英翻眼道:“不行,你不准我问,这无异表示你已经明白了,那么请你说出来给我听!”
上官印脸一红,未及开口,灰衣文士已平静地接口道:
“他能想得出来,你就想不出来吗?证明她是一名黄花闺女呀!”
上官英一呆,突然别开脸去,上官印向灰衣文士狠狠瞪了一眼,好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鲁莽?”
灰衣文士视如不见,仰脸干咳了一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英雄儿女,只要襟怀光明磊落,没有不可以听的话,也没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上官印暗惊道:“啊?他已看出英妹是女儿之身?”
旋又释然忖道:“他既能看出我们经过易容,要进一步知道这一点自也不难,而且他这几句话正气磅礴,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心中思忖着,两眼却一直没有移开过疯妇身上。
疯妇转了几个圈子,发现四周并未见到什么上官云鹏之后,身躯一定呆呆自语:
“人呢?又走了?”
好像回答自己一般又接道:“看样子,我大概瞒不过他了。”
自语一阵,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一面喊着:“那不是我的错,相信我,上官云鹏,上官云鹏,相信我啊!”一面信步狂奔,刹时于街尾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大街,只平静了短暂的一刻,人语窃窃,闲人们再度从四面八方向街心那具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拢去。
上官印眼望尸身,脑中不期然映出北邙银须叟的身影,身心茫然。
上官英忽然退出一步,指着灰衣文士道:“不许走,现在请你说明身份。”
灰衣文士悠悠抬脸道:“我有向诸位说明身份的必要吗?”
微微一顿,微哂着又接道:“我还没有吃东西,你们虽然叫了酒菜,也还没有端上来,走?我会走到那里去?”
上官印哼道:“如你不说出嫁祸金鹰的正当理由,哼,哼!”灰衣文士淡笑道:‘有死罪没有饿罪,一面吃喝一面说不好吗?”
口中说着,身躯一转,已领先向厅内大步走去;三小以目示意,随之相继举步。
灰衣文士入厅后,一迳走到金鹰刚才占坐的地方,于紧隔壁一张八仙桌上坐下,招手微笑道:“来来来这边坐,如我没有理,我会钞,否则就你们请客。”
上官英抢至上首坐下,一面冷笑道:“你就是身无分文,我看也没有多大关系。”
灰衣文士侧脸微笑道:“真大方,那么谢谢了。”
上官英哼了一声道:“说出名堂来,我们人多,付账乃属当然,如果说不出名堂来,会钞?哼,恐怕没有那么便宜!”
灰衣文士笑道:“最贵什么价值?”
上官英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人命价值相等。”
灰衣文士忽然摇头自语道:“这么说,我可划不来,便宜给那厮占去了!”
上官英两眼一瞪道:“那厮?那厮是谁?”
灰衣文士微笑道:“那厮者,非这厮也。”
上官英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嬉皮笑脸?”
灰衣文士点头道:“这次态度恶劣,但话中却有严肃意味,与刚才的一声这厮有别,掌嘴五百可矣可矣!”
上官英正待发作,上官印顿有所悟,忽然转向灰衣文士道:“阁下是说死去的那个金鹰?”
灰衣文士却笑向上官英道:“你如果将你的火气化为你这位兄长的聪明不好吗?”
上官英板着脸道:“金鹰杀了谁?”
灰衣文士轻轻咳一声道:“没有。”
上官英勃然怒道:“那么”恰好店伙过来,不得不暂时住口。
走过来的这名店伙似乎曾目睹刚才外边发生的一切,对灰衣文士显具戒心,这时一连躬了五次腰,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灰衣文士却从容挥手道:“好酒,好菜,选最贵的上!”
店伙如获大赦,忙不迭哈腰退去,上官英正要继续责问,厅外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人在人群簇拥下,大步跨入厅内。
走进来的,是一名七旬老者。
老者一身白土布褂裤,板带束腰,手托一根二尺来长的熟铜烟杆,须、眉、发、无一不白,一副脸色却比四九天气还要阴寒。
谁?北邙掌门人,银须叟聂敬秋!
闲人们一齐于门口止步,银须叟精目微扫,立即冷哼一声,大踏步向三小这一席注目走了过来。
上官英惊疑地道:“这人是谁?”
上官印及天目神童不及回话,双双一声惊噫,同时长身而起,正要离座上前加以缓冲,灰衣文士已突然冷冷说道:“没有你们的事,都替我坐下。”
上官印与天目神童互瞥一眼,虽未如言坐下,却也未再有所举动。
银须叟于五步之外站定,目光在三小身上约略一带,随向灰衣文士冷冷说道:
“在下北邙聂敬秋,成全敝派金鹰的,就是尊驾么?”
灰衣文士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没有错。”
接着也缓缓站起身向远处一名端着一壶酒的店伙喊道:“是我们的酒么?为什么不送过来?”
店伙一抖一颤地走过来双手将酒壶奉上,灰衣文士伸手接过,同时以空着的左手向前一指,平静地说道:“这边请,这边就是贵派那位金朋友刚才预定的席次。”
脸一偏,又向三小问道:“我说的没有错吧?”
三小惑然地点了一下头,灰衣文士又向两眼不住翻滚的银须叟注目缓缓说道:
“我可以声明一下,这三人与我并无亲故,等会儿他们也许会自动向你表明身分也说不定,你如不相信,还可以先向店家打听一下。”
银须叟朝桌上四副端放着的碗筷瞥了一眼,一语不发。
灰衣文士走上一步,也向桌上打量了一眼,抬脸问道:“贵掌门人在这一席上,应坐那个位置?”
银须叟哼了一声,仍然没有开口。
灰衣文士打量着道:“这是散座,照一般情形而论,应以西南为尊,坐这一边,大概不会错的了。”
灰衣文士这番举动,看在上官印等人眼中,愈来愈觉莫明其妙。
灰衣文士口中自语着,像要敬银须叟一杯酒似的,随手自西南一边,将那只高脚瓷杯取在手中。
迎着灯光微微一照,似嫌不洁净,又自另一边取另外一只。
同样一照之下,双眉一皱,忽又放回。如此这般,四边四只酒杯一一取起又放下,竟无一只合他心意的。
上官英向上官印轻声说道:“他要酒杯也许另有原因,你那只如果干净,何不给他送去?”
灰衣文士回头一笑,好似对上官英态度的转变,大感安慰。
笑容稍展即敛,忽然转脸过去向银须叟注目道:“北邙有三鹰,这里放着的,也是四副碗筷,另外二鹰呢?”
语气中,似乎透着一种急于得到回答的迫切之意。
银须叟顿了一顿,这才哼着冷冷说道:“凶手虽有主从之分,但那疯婆子血染双手,也应该交出个公道。”
灰衣文士哦道:“追疯婆子去了?”
接着注目又问道:“另外二鹰叫什么名字?”
银须叟这次只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上官印目瞥天目神童,天目神童轻咳着说道:
“二鹰叫银鹰胡俊彦,三鹰叫铁鹰郑东平,刚才死的是首鹰,叫金鹰曹如冰。”
灰衣文士向空席扫了一瞥,忽然回头向天目神童道:“二鹰与三鹰,二人的武功那一个较高?”
天目神童望了银须叟一眼,期期答道:“二鹰名分虽在三鹰之上,但据我所知,武功却似乎是三鹰较高。”
微顿又接道:“就像二鹰也比首鹰较高一样。”
灰衣文士颇感意外地道:“原来是这样的。”
说罢,摇摇头,轻轻一叹,眼光再度望向空席,像跟自己说话一般地又说道:
“金鹰坐在那一边,那么,依此类推,银鹰便应该坐这一边,铁鹰坐这一边了。”
脸一抬,又向银须叟注目道:“追疯婆子如不是由贵掌门人下令,那一定是由铁鹰所建议,是吗?”
银须叟一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
灰衣文士又是轻轻一叹,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么样?”
灰衣文士又是轻轻一叹,忽然自南向位置上取起那只高脚杯,满斟一杯,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有话再说,请贵掌门人先干一杯酒。”
银须叟仰脸冷笑道:“朋友要喝可以自便,老夫谢了。”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也未勉强,脸一偏,忽向天目神童喝道:“身边有银子没有?拿块小的来!”
天目神童自语道:“人算不如天算,结果还是我先破财。”
上官英嗤了一声道:“我替你出了如何?”
灰衣文士冷冷地道:“不行,要他的。”
上官英掩口笑道:“爱莫能助,抱歉,抱歉。”
天目神童缩肩苦笑,同时自腰裤中掏出一块碎银,这小子不知是真穷还是假穷,托在掌中的一块银子总共才只黄豆大小,重不及三分,却沾满汗渍,暗得像瓦屑,一点银子的光彩也没有。
狭眼分向上官印上官英扮个鬼脸,掌心一低,便拟丢出。
灰衣文士目光一扫,笑骂道:“舐舐干净!”
天目神童二指一夹,便往衣袖上擦去,灰衣文士又喝道:“不行,放在嘴里,用舌头去舐!”
天目神童面有难色,上官印忽然轻声道:“照办,傻人。”
这一声亲切的吩咐,远比灰衣文士的命令有效多了,天目神童一声:“既然小叔台这么交代,就照办吧!”
眼角一挤,仰脖将银子丢入口中。
腮板一阵鼓动,先吐出银块,再吐一口水,才待弹出时,灰衣文士又笑喝道:
“现在可以用袖子擦擦了!”
上官印、上官英均忍不住发笑。
天目神童将银块在衣袖上狠命地擦了一阵,侧目自语道:“再见了,我的银子!”
白星一闪,蓦以重手法暴弹而去。
这小子好不狡猾,不知是真舍不得银子,抑或是心存委曲,出手不但不打招呼,且还先以自语弓!住众人注意,小子不愧为丐帮五结弟子,黄豆大的碎银出手,居然划空呼啸,带起一片丝丝破风之声。
银光如电,疾奔灰衣文士肩耳之间。
他打去的方位,看起来礼貌之至,其实却是一个人在仓促间,举手最难及之处。
银须叟微微一怔,好似暗讶:“这汉子貌不惊人,这一手之疾劲灵活却已至极至,老夫以三根亮银镖知名武林,当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哪知道,这汉子别说武功不比他弱,就是辈分和名气,也一样不在他之下呢。
上官印、上官英双双脱口惊呼道:“傻人,你?”
惊呼未已,灰衣文士已点点头,一面捏住银块,一面注目说道:“很好,很好,我正在猜忖你这小子的来路,想不到你小子竟自动报了名,原来是萧老化子的徒弟。”
银须叟又是一怔,讶忖道:“天目神童,怪不得了。”
天目神童却喃喃说道:“想不到银子会自动拐弯,如给师父知道了,不揍人才怪。”
众人一凛,这才想及忘了注意灰衣文士接银子的手法。
上官英睁目道:“你说什么?银子自动拐弯?”
上官印笑骂道:“听他鬼扯”天目神童嘴一嘟道:“不然怎么说,如说我手劲太差?那只有被揍得更重!”
上官英哑然一笑,忙向灰衣文士望去。
灰衣文士捏着银块,向银须叟晃了晃道:“这银块曾被人放在口里,你大概已看清楚了吧?”
不待银须叟有所表示,二指一松,银块滑落杯中。
泡花泛涌,嗤嗤一阵响,一杯微黄色的美酒,顿呈墨黑,酒变了色,三小变了色,银须叟也变了色,变得同样难看。
灰衣文士缓缓抬脸说道:“我的目的是要那疯婆子给大家看看,贵派的事,本用不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管,总因那疯婆子病后不杀人见血不能清醒,所以说,贵掌门人无须怨我,也不必怨我,一切都只是一次巧合罢了。”
口中说着,又将另外三只酒杯一一注满酒,一一加以试验,结果两杯有毒,两杯无毒,灰衣文士指着又说道:“看到了吗?有问题的是酒杯,假如贵派纪律严明,一向坐立有序,从方向判别,要是你与另外二鹰早来一步,另一个遭毒手的,便是三鹰中的老二,银鹰胡俊彦。”
银须叟银眉簌动,双掌紧握,全身颤抖。
灰衣文士轻轻一叹,又接道:“所以,在我查看了四只酒杯,发现两只杯子有毒两只杯子无毒之后,我才发现,被谋害的人是二个,凶手也是二个,问过另外二鹰姓名之后,我得知另一凶手可能是第三鹰郑东平,因此我又有一种设想,你们到达时,可能已在外边打听过金鹰被杀的经过,三鹰情虚,他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建议你,由他跟二鹰去追疯婆子,因为这种命令你不会下的,你是明理之人,你在知悉真象之后,要找的,应该只有一个我。”
微顿,又叹道:“可惜你一时不察,却被那恶徒蒙混了。”
银须叟一声怒吼,转身欲奔,灰衣文士忙止住他道:“来不及了,这是出人意外的,三鹰既比二鹰武功高,又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其后果自不难想像,你等会儿能找着二鹰的尸首,也就不错了。”
银须叟脸色一黯,不禁老泪纵横,仰天悲呼道:“曹如冰,郑东平,兄弟,兄弟,我聂某人待你们不薄啊!”灰衣文士冷冷说道:“这不是待遇厚薄的问题。”
银须叟悲声一收,突向灰衣文士抱拳一躬道:
“两贼此举系受何人指使,如蒙指点,聂某与胡俊彦,生死俱感!”
灰衣文士摇头道:“我只觉得此事应有幕后,但也不能说出究竟,这次我能及时伸手,实也出于偶然。”
手向三小一指道:“他们三个都知道。”
天目神童脱口道:“怪不得你从金鹰座前经过时说了句:“好香的酒啊。”那时金鹰面前有酒杯却没酒壶,我们一直奇怪,想不到你已有所发现。”
灰衣文士淡淡说道:“我在门口见他在杯中放东西,就已留了意,待走近时,他朝我看着,又情不自禁地以眼角掠着面前的酒杯,我还能猜想不出么?”
银须叟阴寒脸色如铁,蓦向灰衣文士抱拳道:
“大恩容缓图报,老朽告别了。”一揖转身,颤巍巍地大步出厅而去。
灰衣文士目注银须叟背影,冷笑道:
“想知道内情?哼,知道内情后,恐怕你这把老骨头三天也活不下去了呢!”
口中说着,一面慢慢转身坐了下去。
上官英注目道:“这种阴谋的幕后人是谁?那么你是知道了?”
灰衣文士侧目微笑道:“崇拜我么?”
上官英冷冷笑道:“崇拜你,为你担忧!”
灰衣文士微讶道:“忧从何来?”
上官英冷笑道:“别人家知道了就有生命之险,你知道得这么多难道就独能太平无事不成。”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道:“应该这样说,就因为如此,有些人将要寝食难安了!”
上官英一怔,哼道:“好狂!”眸珠数滚,终于忍不住矜持地仰脸向天道:
“能告诉我们吗,我们自信不怕任何麻烦。”
她这样说话,纯因她满以为对方可能推托,讵知灰衣文士微微一笑,即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们应该也听到了呀!”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听到什么?”
灰衣文士轻哼道:“那金鹰目前的身分,他在临死那一刹那,自己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上官英向上官印瞟了一眼,好似问:“我没有留意,你呢?”
上官印想了一下,摇摇头,自语道:“我所听到的,他好像说,娘娘,我是,我是女子。”
又摇了一下头,皱眉接道:“从这两句话里,仅能确定金鹰好像认识疯婆子,且对疯婆子深为恐惧,至于最后女子两字,我怕我是听错了。”
天目神童忽然叫道:“没有听错,没有听错,我听到的也是女子两字。”
灰衣文士侧视着天目神童,轻哼道:“假如没有听错,女子两字何解?人家还留了余地,拖了个尾巴你却说得如此肯定,这样心浮气躁,如向你那老花子打个小报告,不摘掉你小子一个法结才怪。”
天目神童脸色一变,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印,上官英均为之忍俊不禁,上官印笑了一阵,脸色一整,向灰衣文士注目问道:“那么我们都听错了?”
灰衣文士摇摇头道:“错倒没有大错。”
上官英咦道:“女子?金鹰不明明是个大男人么?”
灰衣文士两眼一瞪,微愠道:“谁说金鹰不是大男人的?容我将话说完再插嘴好不好?”
上官英也双目一瞪道:“你别这样吞吞吐吐的,说快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