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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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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长空笑着说道:“到了,地方小得很,请不要见笑。”

    他的话刚一说完,两扇黑漆大门悠然而开,里面两排站着十二个人,每个人手里拿着一盏高脚风灯。

    一条笔直的青砖道,尽头处是一听厅堂,当中的门是紧闭着的,卞长空引导金盏花到右边一间厢房。

    紫檀木的太师椅,绣着黑色盘龙的红色椅披,茶几上摆着碗茶,似乎早就已知道有贵客要来。

    卞长空肃客入座,自己在旁边相陪。

    脱掉斗笠的卞长空,年龄有四十岁上下,微见胡须,浓眉大跟,精气神充足。

    卞举手道:“请金盏花大侠品茶。”

    金盏花说道:“我说过,我不喜欢这么称呼。”

    卞长空笑笑不作可否说道:“茶里没有毒,没有麻药,而且是上等好茶,真正来自六安的香片。”

    金盏花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卞长空笑笑说道:“能请到大驾光临,荣幸万分,准备了几样小菜,请小酌几杯,如此边饮边谈,不致弄得彼此这么紧张。”

    金盏花说道:“好茶对我来说,胜过美酒,请说吧!况且我也没有深夜喝酒的习惯。”

    卞长空应了一声“好”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从头说起。”

    他先自笑了笑说说道:“花大侠你看我们这里这点场面,还不错吧!”

    金盏花有些讶然之意说道:“你们为什么要查我的底细?”

    卞长空说道:“我今晚说明白的,请你暂时不要生气。方才我说到这里只是一个分局,说句自夸自大的话,已经是一个相当的局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铁笠门在江湖上对扎根的工作,做得相当的有成效。”

    金盏花问道:“这么说你们对江湖上有野心?”

    卞长空说道:“谈不上野心,只能说我们希望在江湖上闯出个响亮的名声来,不辜负我们这么多年来,所作的努力。”

    金盏花说道:“就为了这点虚名,就下这么大的工夫?”

    卞长空笑说道:“你错了,三代以下,没有不好名的,你花大侠不也是用各种方法在江湖上扬各立万吗?求名,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啊!”金盏花被这几句话,说封住了嘴,一时答不上话来。

    卞长空立即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只是说明铁笠门要在江湖上闯出字号,要与少林武当争一日之短长,这份旺盛的求上进的用心,并不见得是坏事。”

    金盏花忍不住说道:“那也该用正当的方法。”

    卞长空说道:“我们的方法也不算偏,因此我们才决心找上花大侠。”

    金盏花忍不住两道眉毛皱起来,是对称呼的不耐烦?还是对这种答复不满?他问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卞长空立即说道:“有关系,因为你的做法,给我们很好的启示,只要找到有名的武林高手,在公众目亲之下,做一次比武,我们赢了,铁笠门就自然名声大振。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你鼎鼎有名的金盏花。”

    金盏花忍不住“啊”了一声。

    卞长空说道:“我们认为金盏花虽然名气大,毕竟只是一个人,比我们去找少林武当挑战,要方便得多,而且效果也比那样要大得多。”

    金盏花冷冷说道:“你们是如此的有信心吗?”

    卞长空说道:“不是我们有信心赢你,而是我们有决心要试一试,输了,怨我们太差,下的工夫还不够,我们还要努力,如果我们赢了。”

    金盏花冷冷地说道:“你们没有这个机会。”

    卞长空说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试试,看看我们有没有机会赢你。”

    金盏花说道:“我不是说你们没有机会赢我,而是说你们根本没有这个机会跟我比武,我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这样的人,愿意拿自己的声与名,来作为别人闯字号的工具。”

    卞长空说道:“说了半天,花大侠,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邀约?”

    金盏花说道:“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再见。”

    说着话便站起来,转向房门外面走去。他的行动十分果决,充分说明他的决心。

    卞长空也站起来,却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缓缓地说道:“花大侠,如果我们不是跟你订约,也不是邀请你跟我们切磋武功,而是向你大名鼎鼎的金盏花挑战。”

    金盏花脚下顿时停止。

    卞长空紧接着说道:“向你挑战,除非你不接受,除非你怯懦。”

    金盏花笑笑说道:“哄孩童的方法都用出来了吗?激将?你不觉得可笑吗?好吧!给你一个机会,你是铁笠门的第一代大弟子,只要你能接下我十招攻击,我接受你们的邀约,择订一天,公开与你们铁笠门比武一较高低。”

    卞长空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微笑,却尽自摇着头说道:“金盏花,你这种拒绝的方式,真是令人难以接受,又是令人难以拒绝。”

    他的话说得十分有吸引力,金盏花不觉转过身来,凝神望着卞长空。

    卞长空脸上带有微笑说道:“在整个计划上来说,我们非要得到你的允许,才能有机会让铁笠门出人头地。但是,金盏花,你这十招的考验,对我实在是一次很残酷的诱惑,我说是很残酷的诱惑你一定能明了我的心情。”

    金盏花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古怪,在盯视着对方。

    卞长空仍然是那么沉着地在笑道:“以铁笠门的弟子,能在鼎鼎大名金盏花的手下讨教十招,这是我的荣幸,但是,如果说在十招之中,让你太过失望,不但丢了铁笠门的脸,而且,丧失了铁笠门邀约你花大侠的机会。你看,这不是两难的事吗?”

    金盏花说道:“你们铁笠门的弟子都会这样伶牙利齿吗?”

    卞长空笑笑说道:“多谢夸奖,花大侠,请随我来。”

    他引导着金盏花,绕过一个回廊,来到一处不小的院落。

    此刻天色已经微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院落的正对面,有一处凉蓬式的休息场所,排列着兵刃,也分行站着二十多个人。

    这些铁笠门的弟子,在穿着上有一个特色,浑身上下都是黑色,而且都很年轻,个个都气字不凡。

    金盏花心里有了不少感慨:第一、在江湖上虽然还没有听过铁笠门的字号,但是也从没听过铁笠门为非作歹的传闻。

    第二、看这些铁笠门的弟子,可以看出他们都有旺盛的士气,这样的一个帮派,可真的是不能轻视。他们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来到院落之中,很自然地抽出自己独门兵刃“金盏花”横在胸前,这个动作给卞长空很大的安慰,因为这个动作足以说明金盏花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

    换句话说,金盏花以他如日中天的声誉,面对-个江湖上没有名气的铁笠门的一名弟子,他并没有傲气,而且很慎重地亮出自己成名的独门兵刃,这份重视,也说明金盏花所以成名,是有他的道理的。

    卞长空缓步上前,站在金盏花对面,大约十来步的地方,他的手里拿的是一顶铁笠。

    卞长空双手一抱拳,说道:“花大侠,我们铁笠门的弟子,会使用很多兵刃,最主要的还是这顶斗笠;尤其当熬到铁笠地位,这更是重要的兵器。”

    他翻动了一下手中的铁笠。

    “事先我得说明,这顶铁斗笠暗藏许多暗器。”

    金盏花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说道:“很好,你很老实。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十招之内,你可以竭尽所能,不要有任何顾忌。我说不要有任何顾忌的意思,就是要你施展铁笠门的绝技。”

    金盏花又笑笑说道:“你要记住一点!十招之内,如果不敌,我就不接受你的邀约。”

    卞长空突然变得十分恭敬说道:“花大侠,你就是不接受我们的邀约,我也感到十分荣幸了,你的风态,你的为人,已经给我很大的启示,说明一个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金盏花笑道:“题外的话,不要多说了,请吧!”

    卞长空想了一下说道:“按说嘛!应该花大侠攻我,我来接招,看样子花大侠有心让我先攻,好,遵命。”

    他突然向前一个躬身进步,手中的铁斗笠旋起一阵啸声,挟着一股劲风,切向金盏花。

    金盏花站在原地没有动,右手一迎“金盏化”照着铁斗笠旋而来的方向,力演一招“幻拒千军”这是硬招,金盏花使出了六成劲功。

    只听得咔嚓一声,铁斗笠的边缘,正好迎上“金盏花”旋即激起一阵风砂,卞长空向后退了两三步。

    金盏花心里暗暗叫绝,能够在金盏花六成功力震撼下硬接一招而能退上三步的人,冲诸当今,并不多见,而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铁笠门的弟子。

    金盏花在微微一怔之后,一个腾身“金盏花”幻起满天棒影,呼、呼、呼,一连三招,将卞长空罩住在棒影之中。

    卞长空倏地扑地大旋,铁斗笠连旋带削,硬接了棒,又卸开一招,就在这护身还身的瞬间,滚身而下,以极快的身形,滚开五丈。

    金盏花还没有来得及赞赏。

    卞长空蓦地一滚而回。右手持铁斗笠,左手倏地持出一柄一尺二寸长的单刀,左旋右削,夹击而至,声势之快,这场比武看来就要“定论”了。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金盏花”一挑铁斗笠,人从刀锋上一掠而过,断喝一声“撒手!”

    铁斗笠有如一片乌云,飞开八尺开外,金盏花右脚疾出一点,踢向卞长空的后心。

    卞长空的铁斗笠一脱手,他就知道危险到了,金盏花比他所想像中的还要高出许多。

    他明知道铁斗笠一脱手,手中钢刀又是削招过老,后面整个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之下,他无论用什么样的身法,都躲不开对方紧跟而来的攻击。

    这一霎间,是无法让他深思熟虑的。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到可以做的,便集中全身的功力准备随后面来的一击。

    但是,他意外了,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这回他不再迟疑,立即向前一伏,双掌落地,一个俐落的滚翻,翻到五六尺开外。

    等到他缩退挺立,带转回身时,看到金盏花站在那里没有动,倒是他的手里拿着一小片布。

    卞长空怔在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盏花很严肃地对卞长空点点头说道:“铁笠门的第一代弟子居然有这份能耐,能在败中确保不输。”

    卞长空愕然说道:“金盏花大侠,你。”

    金盏花立即一摆手,截在卞长空空的话,断然说道:“你让我把话说完。你的铁斗笠是被我挑飞脱手了,但是,你能在铁斗笠脱手的同时,削破我的一幅衣襟,看来我们这一场较量,是个平手的局面。”

    卞长空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种情况。

    他还在楞着。

    金盏花哈哈笑道:“十招之约,是在这样的局面下结束的,看来我是非要答应你们的挑战也好、邀约也好,总而言之,我是接受了,时间地点让你们决定。不过,那要等我把这里的事办妥之后,你放心,我这个人言出必行,我是不会爽约的,告辞。”

    他说着话,便转向外面走去。

    卞长空闻言一震,立即叫道:“花大侠,请留步。”

    金盏花并没有停下来,连头都没有回,只是口中说道:“我说过,你尽管放心,只要我把这里的事办妥了,你们决定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乃至于任何方式,我一定赴约。”

    他说着话,走得很快。

    卞长空也没有追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金盏花飘然而去。

    金盏花的确走得很快,快得他自己也相信别人追赶不上。全力地奔弛一阵之后,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仰首向天,但见星光满布,是个寂静的夜晚。

    他自己笑了笑,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甚至没有想到方才如果那一脚踹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忽然喃喃地自语道:“如果找不到玉蝉秋,我那里还有心思在江湖上争强斗狠呢?茫茫人海,叫我到那里去找玉蝉秋。”

    他有些失神,也可以说是忘情于对玉蝉秋的思念之中。突然,身后有人轻声说道:“花大侠,我有办法可以找得到玉蝉秋姑娘。”

    金盏花闻声一怔,稍停地便问道:“卞长空,你怎么跟上来了。”

    来人果然是铁笠门的大弟子卞长空。

    卞长空快步走到金盏花的前面,满脸诚恳地说道:“花大侠,难道你竟不许我向你表示一点感谢之意吗?”

    金盏花顿了一下说道:“也许我不是有心放过你,也许我根本就想离开,也许我只是一时的踢不出那一脚。”

    卞长空说道:“花大侠,不管你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意,我对你的感激都是一样的。”

    卞长空的话说得很低沉,代表着他的心情,不但严肃而且十分虔诚。

    他继续说道:“我倒不是感激你脚下留情,保留了我的性命,而是你的仁慈,为我保留了颜面。否则,在铁笠门我待不下去,待下去比死还要难过。这份恩情,不仅是重,而且是难得,我相信对于你花大侠的为人,我多了几分认识与了解。”

    金盏花笑了,说道:“你追寻上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这是不是你们铁笠门的特色。”

    卞长空并没有被这几句话引得笑出来,他仍然是那样认真而严肃地说道:“不是铁笠门的特色,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感恩图报的,如果我不赶上来说明我的心情,我会永远不安。”

    金盏花说道:“说完了,你该回去了。”

    下长空说道:“不,我有一件事要向你花大侠说,方才我听到花大侠在念着玉蝉秋姑娘,我忍不住接了一句,我说我有办法可以找得到玉姑娘。”

    金盏花想了下说道:“对,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卞长空衣服里取出一件东西说道:“这个,凭着这个就可以找到玉蝉秋。”

    金盏花一见为之一楞,不觉脱口叫道:“金盏!”

    卞长空说道:“是的,‘金盏’把桐城县,特别是相府,闹得天翻地复的,就是这个‘金盏’。”

    他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金盏花的手里。

    金盏花接过“金盏”在星光底下看了又看,正如卞长空所说的、就是为了这个“金盏”把桐城县、安庆府,特别是张家相府,闹得天翻地复。

    金盏花把玩了一下,问道:“你要我把‘金盏’送还给相府,这样玉蝉秋就会出面吗?”

    卞长空这回笑了。

    但是,他立即收起了笑容,仿佛这样笑出来,就是对金盏花的一种不敬。

    仍然是很诚恳地说道:“花大侠,‘金盏’送到相府,不见得玉蝉秋就会出面,而且她也不一定就会知道。相府收到了‘金盏’,也不会特意张扬出去。”

    金盏花说道:“照你的看法呢?”

    卞长空说道:“明天,花大侠可以将‘金盏’放置在某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大家所熟悉的。但是,也是普通人所不容易拿到的,可又容易看到”

    金盏花接着说道:“把消息放出去,让玉蝉秋知道。”

    卞长空说道:“玉姑娘一定会关心这个消息,即使她离开了桐城县,她也会兼程赶来,到时候花大侠不就可以见到了玉姑娘了吗?”

    金盏花点点头,但是,忽然又摇摇头说道:“不行,那样会引来官府的注意,会惹来麻烦。”

    但是,他立即握住卞长空的手,很感动地说道:“你这番盛情,令人感激。”

    卞长空说道:“花大侠,比起你给予我的,只能算是我的一点点回报,实在微不足道。何况当初我从厉如冰姑娘那里取得金盏时,只是想借着‘金盏’能会见到花大侠。现在花大侠已经见到了,‘金盏’留在这里,非但无用反而容易惹来是非,如今能借‘金盏’找到玉蝉秋姑娘,岂不是一举两得?”

    金盏花说道:“无论如何我是十分感激你这份用心,因为找到玉蝉秋是我当前最重要韵事,你所设计的‘金盏’吸引,不失为是一好的方法。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妥善的办法。”

    卞长空说道:“有用得着的地方花大侠尽管吩咐,铁笠门在桐城县还有不少门人,可以为花大侠效命。”

    金盏花笑笑说道:“还是那句话,盛情可感,我会记在心里,如果真的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铁笠门的朋友帮忙。不过,我不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请你不要介意,我不是瞧不起你们铁笠门,而是我只身闯荡惯了,如果到了要人帮忙,金盏花也就差不多了。”

    卞长空觉得金盏花说的倒也是实情。金盏花就是金盏花,什么时候听说过金盏花需要别人帮忙?

    卞长空换了一个话题:“今天还有一个漫漫的夜,住到那里去呢?”

    金盏花笑笑说道:“一个江湖客还在乎住什么地方吗?在桐城县我曾经住过马棚,你相信吗?”

    卞长空倒是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我相信。”

    金盏花笑道:“那就是了。再见!”

    他很快地又迈开步伐,一阵疾走。不知不觉来到西城,望到相府那一片黑压压的房屋,站在那里感慨万千。忽然他有一种难以言宣的冲动,他要出城去。

    这时候城门早关了。

    桐城县的城墙以高大坚固闻名。在附近的几县,流行的几句话:“铁打的桐城,纸糊的六安州。”

    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城外的人向城里一搬,城门一关,城里的人就可以睡大觉。

    可是,再高的城墙也阻止不了金盏花的出城。

    甚至于他连一般夜行人的百锦索飞爪都没有,凭着手里的“金盏花”如复平地,越过城墙,一直朝着五里拐子走去。

    远远的灯火,飘来的是豆浆香味,使金盏花不觉脚步停下来。

    这个地方给金盏花的印象太深了。

    就是在这里,他中了一记玄阴掌;就是在这里他同乎骨髓成冰;就在这个地方玉蝉秋献出了她真得可以滴血的情感。

    如今,影色依在,一样的夜里,一样的茅屋、一样的柴扉、一样的灯光可是,人却不是原来的人了。

    玉蝉秋已经变成了大海里的绣花针。

    金盏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来寻找那一份失落?还是追忆那一份往事。

    来到这人物已非的旧地,岂非徒然感伤。

    啊!不,人物依旧,坐在月光下的那不正是玉蝉秋姑娘吗?面前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支腮沉思,半侧着面。

    金盏花不禁自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快步上前叫道:“蝉秋。”

    坐在那里的姑娘一回头。

    金盏花的脚步顿在门口。

    那姑娘微一笑,说道:“金盏花,我算定你一定会到这里来的,果然不出我所料。”

    金盏花不禁说道:“厉姑娘,你怎么夜半更深来到这里?”

    这位姑娘正是方家后院悄然分手的厉如冰姑娘。

    厉如冰微徽地笑着,似乎是很高兴的神情,她说道:“我认为,你不会在方家待下去、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会离开桐城县,因为,你要在桐城县找到玉蝉秋,如果你当夜离开方家,五里拐子豆腐店,应该是你来的好地方!你在失意的时候,最喜欢去老地方寻找回忆!”

    金盏花本来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外。

    厉如冰说道:“不进来坐吗?”

    金盏花这才从门外走进来,先对愕在豆浆锅边的老大爷点点头,说道:“老人家,我们又见面了。”

    老大爷这才笑嘻嘻地舀一碗豆浆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又忙他的去了。

    金盏花坐下来又重复了方才那句话:“厉姑娘,半夜更深,你来到这里做什么?”

    厉如冰笑笑,并没有看金盏花,自顾低着头,缓缓地说道:“你以为我应该到那里去呢?”

    这样随便一句话,包含了很深的意思。茫茫人海,何处为家?这是流浪人的低沉悲哀!

    厉如冰是真的有家归不得?抑或是根本无家可归?

    还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少女情怀总是谜,有谁能猜透?

    金盏花面对着这句话,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来答复。

    倒是厉如冰岔过话题问道:“方家老两口没有留你吗?”

    金盏花苦笑。

    厉如冰又问道:“倩柔呢?她能舍得跟你分手吗?”

    她没有等到金盏花说话,又接着说道:“其实,就凭方倩柔对你那一份柔情,你就应该留下来。红粉知己,人生难求!除了方家,你要到那里去找一亩三分地来扎根啊!”金盏花依然苦笑说道:“一个江湖客,生就是萍踪不定,浪子永远是浪子,生根安定,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厉如冰抬起头来,瞅了半响:“如果没有玉蝉秋这一段呢?”

    金盏花认真地说道:“江湖浪子就是江湖浪子。”

    厉如冰说道:“于是你就来到五里拐子。”

    金盏花心里一动,忽然说道:“厉如冰姑娘,离开了方家大院,我有一个奇遇。”

    厉如冰似乎有些不高兴。

    “连名带姓,外加姑娘两字,你也不觉得烦吗?”

    金盏花顿了一下。

    “如冰姑娘!”

    “咳!你这个人顽固不比。”

    “难道要我尊称你为恩人?你不会骂我假吗?”

    “好,我认输,说吧!你有什么奇遇?是遇到另外一位姑娘,是吗?”

    “你看这个。”

    拿在金盏花手里的是“金盏”

    厉如冰几乎叫了起来,但是显然很快地控住自己的激动。她仍然掩不住有一份表现于外的喜悦,用手接过来,又摩挲了一会,才问道:“金盏花,你是怎么得到的?”

    金盏花说道:“这就是我的奇遇,我遇到一位全然陌生的人,自称是铁笠门的弟子。”

    厉如冰接口问道:“姓卞?是吗?”

    金盏花点点头说道:“卞长空告诉我,这‘金盏’是从厉姑娘你那里得到的。”

    厉如冰也点点头说道:“他在当时也告诉我,他要利用‘金盏’,钓出一个人来,原来这个人就是你。”

    金盏花叹口气说道:“名之一字,真正造成了江湖上多少风波,铁笠门的人倒还不失为是一些正派的江湖客,可是为了求名,不惜做出许多离经判道的事。”

    厉如冰说道:“人都不是圣人,难免有错误,发觉自己错了能马上改过来,这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卞长空把‘金盏’交还给你,说明他已经有了悔意。”

    金盏花说道:“按说他是应该交还给你才对。”

    她没说话,将“金盏”交还给金盏花,双手合抱着热豆浆碗,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他将‘金盏’交出来,已经是十分难得,至少他说的话还有几分真实;至少他还没有见财起心。至于他将‘金盏’交给谁,那倒是不重要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金盏花。

    “交给你也不是一样吗?我不也是要送还给相府老夫人吗?”

    金盏花说道:“那是当然,不过,目前我还不能还。”

    厉如冰有些愕然,不觉脱口问道:“为什么?”

    金盏花说道:“我要利用‘金盏’来寻找玉蝉秋!”

    厉如冰怔了一下,立即她说“哦”了一声,说道:“对,用‘金盏’来作钓饵,很自然就可以将玉蝉秋钓出面,因为,除了相府里的人以外,玉蝉秋应该是最关切‘金盏’下落的人。”

    她说到这里,不觉摇摇头说道:“金盏花,到现在我才发现,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可以使人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比方就拿玉蝉秋和你来说,她可以为你作最艰难的牺牲。”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盏花,你实在用不着这样挖空心思去找玉蝉秋,有一个地方,准保你一找就可以找到。”

    金盏花神情之为一振,立即说道:“在那里?”

    厉如冰说道:“相府。”

    金盏花“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因为在他以为,玉蝉秋对相府不是一个什么特别的地方,当玉蝉秋满心失意,充满了愤怒的心情,她不会回相府。

    厉如冰望着他摇摇头说道:“金盏花,你不能了解,对于相府,玉蝉秋有一份难以释怀的感情,尤其是对相府老夫人,她离开相府,完全是为了你,因为她全心全意为你去寻找灵药,才离开了相府,这也是说明:爱的力量,是超出其他一切的。”

    金盏花严肃地说道:“那是恩情,我对她有的是无限的感恩,就如同对你一样,如冰姑娘,你对我的恩情,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直到永远。”

    厉如冰的脸上红了一下,但是,她立即摇头说道:“别把我们比在一起玉蝉秋与我的与我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我只是一个传递药物的人,比不上玉蝉秋那种舍己忘我总之,我们之间不一样。”

    金盏花说道:“在我都是一样,完全一样。”

    厉如冰忽然岔开话题说道:“我到过相府,我曾经和相府老夫人交谈过,她告诉我,玉蝉秋离开相府当时的心情,她完全能了解,并且,玉蝉秋再三向老夫人说,事情办完之后,一定会回到相府。现在事情办完了”

    她又看了金盏花一眼。

    “虽然事情的结局并不与她当初所预期的,正因为如此,当她满怀失意的时候,相府应该是最好的去处。即使玉蝉秋不想在相府再留下来,她不能不去看望老夫人。”

    金盏花闻言不禁击了一下掌说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如冰姑娘,你真是心细如发,多谢,多谢。”

    厉如冰微笑说道:“金盏花,你同样也可以想到,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金盏花有些腼腆地说道:“本来我是打算利用‘金盏’,将‘金盏’藏在圣府大成殿的当中桥上,把消息放出去,相信玉蝉秋会来。如今经过姑娘这样一指点,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厉如冰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

    金盏花迟疑了一下说道:“你是说今天晚上就去相府?”

    厉如冰道:“搁在平时,当然不急,你应该明白,玉蝉秋现在的心情,她极有可能会在相府久留。如果我们将心比心,在诸般失意、万念俱灰的时刻,见过相府老夫人,实现了她的诺言之后,就会离开了。”

    金盏花突然说道:“如冰姑娘说的对极,人在万念”

    他实在不愿将那“俱灰”二字说出来,顿了一下,立即说道:“厉姑娘,走啊!也许早一刻去,会多一份机会。晚到一刻,会造成终身遗憾。”

    厉如冰不觉地随他站了起来,脱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你一起去吗?”

    金盏花说道:“为什么不呢?也许玉蝉秋对你有成见、也许玉蝉秋对你有误会。但是,她至少没有理由把你当作敌人。成见可以化解、误会可以说明,更何况你和玉蝉秋,神情外貌都极为相似,能够成为朋友,也是人间的一段佳话。”

    厉如冰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件事,心就一震,她忍不住说道:“那是你的看法,玉蝉秋不见得相同。”

    金盏花说道:“我方才说过,你们并不是敌人,只要不是深仇大恨的敌人,其他的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

    他又拿着那只“金盏”递给厉如冰。

    “这只‘金盏’该交给你,由你交给相府老夫人,那才是合情合理的事。”

    这倒真的出乎厉如冰的意外。她拉过“金盏”低头沉思了一会,再度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她眼睛里有一份湿意,缓缓地说了一句:“你的人很好,想得很周到。”

    金盏花闻言一愕,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事,会让厉如冰如此地感动。

    厉如冰昂起头来,吁了一口气说道:“走吧!”

    金盏花点点头,搜遍全身,只有一小锭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老大爷,屡次烦扰,非常的感谢,告辞。”

    这个小动作又给厉如冰很大的感触:“金盏花,传说中的你似乎不是这样的。”

    金盏花和她快步走出柴扉,淡淡地说道:“传闻总是有些出人,其实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同样地也有丑陋的一部份,如果人与人相处,都能容忍对方丑陋的一部份,接纳善良的一面,世间就会充满了祥和与友好。”

    他说着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愈说愈不像金盏花说的话了。”

    厉如冰也跟着笑笑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如果说你变了,或者说我也变了,其中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一方倩柔,在她的眼里,这个世间根本没有坏人,她有一种令人难以抵抗的亲和力。”

    她也笑了,而且笑得很响:“我也是愈说愈不像厉如冰说的话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笑起来。在笑声中,拔步腾身,向桐城县奔去。

    越过城墙,走向相府,他们两人都是熟路,一路腾身跃步,不片刻来到相府后花园。

    他们刚一上得墙头,立即发现情形不对。

    后花园里灯火通明,人影不绝,金盏花和厉如冰两人都知道,后花园是相府的禁区,那是田为老夫人要在这里修行善性: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离:后花园这一角,没有五尺之童。

    如何此刻,如此喧闹?

    金盏花还在思忖,厉如冰说道:“老夫人出了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焦灼之情,溢于言表。立即从墙上飞身而下,直扑老夫人的净室。

    金盏花也不敢稍有怠慢,随后就来。

    两人刚一走近那一道回廊,突然出来两个人拦住去路。而且厉声叱喝:“什么人敢大胆夜闯相府?”

    口在说话,手中的钢刀旋风似的闪电砍到。

    因为这是十分意外的事,走在前面的厉如冰,几乎被对方一刀削掉半个脑袋。

    厉如冰咦了一声,一偏头,微微一挫腰,右手向上一托,使出一招大擒拿法,反腕疾刀“金丝缠腕”扣向对方的脉门。

    对方看来并不是弱者,倏地一收肘,单刀一拖,收招却是攻势,刀尖扫向厉如冰的胸膛。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居然碰到这种高手,真使厉如冰大感意外。

    她打起精神,就凭着一双手,围起对方来。

    金盏花站在后面,他已经看清楚了当前的情势。

    那人分明是宫廷护衙,一身打扮,落眼便知,而且功力确是不弱,一柄钢刀使得极有威力。但是,他遇到的厉如冰姑娘,是受过高人指导多年的高手,相形之下,对方就比下去了。

    以金盏花的估计,不出十招,对方的钢刀就要在厉如冰放手反击之下脱手。

    另一个想必也看到了这种情形,一摆手中的刀叱道:“大胆狂徒,竟敢抗拒官府。”

    金盏花没等他逼近厉如冰,先抢上来说道:“你想以多取胜?无耻!”

    他知道久缠下去不是上策,而且屋里人影幢幢,一时还顾不到外面,如果时间一拖久,里面的人一拥出来,虽然不足惧,与今天他们夜探相府的愿意,就相违背了。

    他心里有了打算,出手就加了份量。

    他撒出“金盏花”用力一挥,正好迎着对方的刀刃,只听得“哨”地一声,那柄钢刀应声飞了出去。

    正好厉如冰这时候,探步抢近,对方收招不及,被厉如冰一掌削中手腕,呛哨一声,钢刀掉在地上。

    金盏花一掠身,挨近厉如冰身边,说道:“宫廷来的,屋里一定有变,我们快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两人已经发出警号,一阵哗哗的竹响声,响亮了后花园。

    霎时间分从四面蜂拥而至十多人,各提着兵刃,围将上来。

    厉如冰立即及时取出自己的玉刀,杀气顿生。

    金盏花伸手按住她的手,说道:“厉姑娘,我们不必跟他们打。”

    这话未了,只见净室的门大开,四对风灯分站在两边,当中走出来一位姑娘。

    金盏花一见立即大叫:“蝉秋,你果然在这里。”

    玉蝉秋刚一出来,第一眼就看到金盏花紧握着厉如冰的手,脸色一沉,叱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金盏花放下厉如冰的手,上前几步,就被持刀的护衙拦住。

    金盏花说道:“蝉秋,请听我说。”

    玉蝉秋立即断然拦住他说下去。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什么也不要听,你们请便吧!我也不会叫人拦你们。”

    厉如冰在一旁说道:“玉蝉秋,你错了,你一直错了,一切事情都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玉蝉秋冷竣地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身份说话?”

    金盏花说道:“蝉秋,你不应该用这种语气跟厉姑娘说话,正如厉姑娘所说的,这一切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一切都是起于一个误会。”

    玉蝉秋叱道:“是不是误会,与我没关系,你们要是再不走,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厉如冰摇摇头说道:“玉蝉秋,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赞成你目前这种态度。假如你能了解事情的真象,再作任何决定也不算迟!”

    玉蝉秋根本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金盏花忍不住大吼一声:“玉蝉秋,你给我站住!”

    他这一声大吼,大概出乎玉蝉秋意料之外,也出乎在场的人意料之外。

    玉蝉秋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地问道:“是你这样的叫我吗?”

    金盏花止不住流下两行眼泪,凄然地说:“蝉秋,请原谅我的按捺不住,我的意思是请求你让我有一个说明的机会,我说完了,任凭你作什么决定,我是毫无怨尤。”

    金盏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汉子,也是铁铮铮的汉子,一个铁铮铮的汉子流下眼泪,这是动人心魄的事。

    玉蝉秋垂下了眼睑,缓缓地说道:“你说吧!”

    她忽然抬起手来挥了挥,吩咐包围着的那些护衙和护院。

    “你们都给我退下去。”

    相府家院自然不敢说二话,悄悄地走了。

    可是京城里来的护衙就不同,站在那里没有动。

    玉蝉秋沉下脸色说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的头儿,那个什么嬷嬷都被赶回去京城,你们还打算做什么?”

    大约有五六人,互相望了眼,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奉钦命来保护老相爷夫人的。”

    玉蝉秋说道:“对,保护老夫人没错,你们给我站在围墙四角去,这里用不着你们保护。”

    这几个护衙也弄不清楚玉蝉秋是什么身份,看她在相府是人人对她有一份尊敬,不敢再说什么。况且头儿已经回京城去了,把这监护的心思也就看淡了。

    玉蝉秋看他们走远了之后,她看了金盏花一眼,眼神也带到厉如冰的身上,她仍然是淡淡地说道:“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金盏花把激动的心情,尽量按下去,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今天在方家后院你看到的事,全部是个误会,当然也不能怪你,事情就有这么巧合。”

    玉蝉秋淡淡地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要说它做什么?”

    金盏花说道:“不,事情并没有过去,如果我不把事情真象说清楚,我就如同阳世火所责备我的,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玉蝉秋说道:“阳世火他没有理由骂你。”

    金盏花说道:“不是他没有理由骂我,而是我有没有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如果我忘恩负义,任何人都可以骂我畜生,不单是阳世火。”

    玉蝉秋淡淡地未置可否,她问道:“你就是要说这些吗?”

    金盏花说道:“蝉秋,别后这几个月,我历经了废人的心路历程,可是我过来的,那是因为有许多人爱护我,包括你在万水千山奔走,那是我能够活下去的力量。”

    他刚说到这里,从净室里奔出来一个人,叫道:“玉姑娘,不得了,老夫人。”

    玉蝉秋一听立即回身就走。

    厉如冰跟在后同说道:“玉蝉秋,我可以进去看看老夫人吗?”

    玉蝉秋又觉又停下脚步,问道:“你老夫人病重得很,你们一定要来打扰她老人吗?”

    她从身上取出“金盏”

    玉蝉秋一见就脱口叫道:“‘金盏’,你你是怎么得到的?”

    厉如冰说道:“别问我是怎么得到的,我只告诉你,我是专程给老夫人送‘金盏’来的。”

    玉蝉秋显然是有很大的兴奋,点着头说道:“你说的对,这件东西是会给老夫人高兴的。走,你随我来。”

    她走得很快,刚一跨进净室的门,她的心向下一落,因为她看到站在净室门口的两个丫环,在红着眼睛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