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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绍兴三十一年,数十万金兵再次金戈铁马、呼啸南下。南宋朝廷临时命将,军官多不战而逃,故金兵迅速渡过淮河,烽烟直逼江南各郡。

    星晦月隐的夜晚,长江北岸火光冲天,金军旌旗猎猎,战鼓声急。

    江南沿岸的百姓们从梦中惊醒,纷纷肩驮背负,拖老携幼逃离家园。

    沿江官道山径上车辚辚、马啸啸;孩儿哭、爹娘叫,鸡飞狗跳。

    苍茫夜色中,梁溪河畔的李府豪宅驶出一辆车头悬灯、外表普通的四轮马车,并很快汇入了逃难者的行列。

    跋车的是个年轻男子,他驾着车在拥挤的人流中行进,机警的眼睛不时留意着穿行在车边的人群。

    他不得不小心,因为车上坐着的是他的主人李府三位娇美柔弱的小姐和她们的乳娘、丫环。

    此刻,大小姐李云儿倚着车窗往外看。当熟悉的家园消失在夜幕中时,她悄悄放下窗帘闭上了眼睛,黑色的长睫毛掩住了她伤感的眼神。当此危难关头,她更得坚强,绝不能让自己的脆弱影响到妹妹。

    自从六年前爹爹去世后,身为长女的她尽管才十三岁,便已负起了女主人的责任,以姐代母,照顾两个妹妹,协助管家管理着偌大的家园。

    “大姐,我、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家怎么办?”

    说话的是二小姐李凤儿。

    云儿张开眼睛,转向妹妹,接触到的是一对美丽的秋水翦瞳。凤儿是她们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她有一张无论谁见了都会惊艳的绝美脸庞,而她柔弱的身体和含怯带忧的神情总是让人看得柔肠百转,怜爱不已。

    抬手顺顺妹妹因仓促上路而未来得及梳理的头发,云儿安抚她道:“家里有管家他们照顾着,不会有事的。”

    “大姐催得那么急,害我的山灵仙都没找到”坐在窗边的小妹李兰儿噘着嘴抱怨。她怀里那只洁白的兔子,此刻正张着惊惶的红眼睛不安地注视四周。

    云儿回头看看小妹,这是李府最古灵精怪的调皮鬼,就快十六岁了,比凤儿小一岁,但由于精力充沛、活泼开朗,看上去甚至比凤儿年长。平时她可是云儿的得力帮手,但此刻她那顽皮的个性却令云儿很不放心。

    于是她责备道:“兰儿,金兵都到江边了,你还惦着那只小乌龟?为了你这只兔子,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看到兰儿桀傲不驯的神情,云儿又指指窗外道:“看看外面的人,谁不快马加鞭在逃难?你难道不怕被金兵掳去糟蹋了?听说那些蛮子最喜欢江南女孩呢!”

    闻言,不仅兰儿,就连凤儿和丫环红叶、绿萼都吓得顿时脸色煞白。

    见自己的话起了警告作用,云儿放缓语气道:“爹爹去世前要我照顾好你们大家,现在金兵已经打到了家门口,我们只能先保平安,别的暂时顾不上了。”

    “那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兰儿眨着灵活的大眼睛问。

    “先跟着大家走吧,要往哪里去还得看情形。”云儿低声说。

    大家都不再说话,她们早就习惯听从大小姐的安排。

    云儿打开手里的包袱,将之前已经分好的银两分别递给每一个人。并不容拒绝地说:“如今逃难在外,路上乱哄哄的,说不定遇上盗贼什么的。大家都在身上藏一点,这样才不会一下子全部被劫走。”

    说完,又将一个包袱递给宋娘,谨慎地说:“这是我给凤儿准备的葯,你保管着,这一路上别忘了让她服葯。”

    “嗳。”宋娘应着接过包袱,细心地塞进自己随身背着的蓝花包袱内。

    接近黎明时,这支杂乱的逃难队伍进入了崎岖的江边山道。

    江那岸的火光和吶喊渐渐被抛在身后,树林里显得更加黝暗,但无人愿停下来休息,大家紧紧相跟着往前移动。黑暗中除了几辆马车前挂着的防风灯笼发散出昏黄的弱光外,只有浓云遮蔽住的月亮洒下的一点暗淡光亮。

    在颠簸的马车里,疲惫的她们相互依偎着打着盹。但云儿却无法合眼,她心里对未知的将来充满了担忧。

    娘亲在生下小妹后不久便染病卧床不起,拖了几年还是撒手西去,爹爹伤心过度,两年后也随娘亲去了,临终前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妹妹。从那时起,她就明白自己对妹妹们的责任。可是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她真的不知该怎么保护好她们。

    看着枕在自己腿上沉沉入睡的小妹,云儿的心里有些许担心:她活泼可爱,天生有一种亲和力,容易与人相处,可是她太顽皮,太好奇,常常闯祸,必须有人时时照看着才行;再看看靠在宋娘肩头的凤儿,她心里的担忧更甚。凤儿是她见过最美丽的女孩,可惜生来体质弱,一遇风寒就咳嗽气喘,而且非常胆小

    “站住!”外面突然传来吆喝声,云儿吃了一惊,急忙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可是天色太黑,只看见黑漆漆的树影和首尾相接的马车人群。

    一阵騒动后,车子停下了。

    “大小姐,外面有兵马,你们千万不要露面!”车夫对着门说。

    “知道了。”云儿轻声回应。

    这时,吆喝声更近了,并伴随着纷沓的马蹄声。“来者何人?”

    “逃难的大宋子民。”逃难者中有人大声应着。

    “来自何处?”

    “越州。”

    “可见金兵?”那人又问。

    “没有,只看见火光冲天,恐怕他们又烧了哪座城了。”

    “大姐,出什么事了?”凤儿惊惶地睁开眼睛问。

    “没事。”云儿说着轻声祷告道:“老天保佑,可别遇到强盗啊!”“强盗?在哪里?”兰儿眨着困顿的眼睛,一把推开车门往外瞧。

    云儿还来不及拽回她,就见“噌”地,一条白影突然窜起,钻出了车门。

    “回来,红眼睛!”兰儿大叫着跳下了马车。

    “兰儿,不要乱跑!”云儿没拉住她,赶紧叫车夫守住车,自己追了下去。

    外边有很多骑着大马,身着盔甲的士兵,问话的军爷正骑马立在前方。

    令云儿心惊的是兰儿似乎对虎视眈眈的士兵们毫无惧怕,只见她嘴里不停地唤着“红眼睛”一边弯着腰在他们之间搜索。

    见此情景,云儿真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心软让她带上那只该死的兔子!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挡在她身前的人和马,一心只想赶紧抓住兰儿。

    “兰儿,过来!”云儿冲着不听话的妹妹大喊一声。

    可是兰儿不动,也不回应。她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兰儿正被一个骑在马上的军爷按住了肩头。

    “放开我妹妹!”她扑过来挥拳拍打那只抓着兰儿肩头的手,可却像拍打在石头上,只换来手心的一阵疼痛。于是她张嘴就往那只手咬去,将被迫离家和为妹妹担心的愤怒一并发泄到这个抓着兰儿的男人身上。

    那军爷纹风不动,倒是兰儿急忙阻止她。“大姐你误会了,他是要我待在这,他让人帮我捉红眼睛喔!”

    “帮你?”云儿一听,赶紧松开口。

    对她粗鲁的动作似乎觉得很有趣,那个军爷低声一笑。

    不知为何,那低哑的笑声似有一种魔力般地吸引了云儿。她仰头看向他。

    就在她抬起脸的剎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怔住了,淡淡的夜色将女孩娟秀却透着坚定的面庞呈现在他眼前。她是如此娇小纤细,当那冰凉的小手捉住自己的手腕时,他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惧怕,但她仍奋不顾身地为她的姐妹与他这个强壮的对手搏斗!他瞇起眼紧瞅着她,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

    云儿努力想看清他,可惜光线太暗,他高踞马背,又身穿铠甲,头盔压得低低的。当他俯首向她时,头盔上的护项垂下,将他的脸完全遮挡在阴影中,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他闪烁的目光。

    云儿正遗憾无法看清楚他时,身侧的一匹战马突然甩头,碰到她的背脊,令她站立不稳。

    那个军爷马上放开兰儿,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

    “谢谢!”云儿窘迫得不敢再抬头看他,只敢平视着他曲在马侧的膝盖。

    当她试图退开而他不放手时,云儿大声地说:“放开我!”

    然后她发现周围安静了,大家都看着他们。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俯视着她,心里明白这张带着焦虑与担忧的美丽面容将永远地刻印在他的心扉。

    突如其来的认知令他有剎那间的困惑,他沉默地将另一只手伸到她眼前。

    “啊,红眼睛!”看到在男人手中窜跳不已的正是她的宠物时,兰儿开心地举起双手从那男人手中抱回了那只捣蛋的兔子。

    “呃谢谢你帮我妹妹找到牠!”云儿道谢,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尴尬。

    男人依然无言,握在她胳膊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了。

    云儿马上后退,对他微微行个礼后拉着妹妹往马车快步走去!

    坐在马上的男人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后,他才举手一挥,堵住路口的士兵立即退向树林两旁,让逃难的人流继续缓缓地向前移动。

    虚惊一场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刚才碰到的那群军人,说那一定是响应虞大人召唤的大宋义军。

    回到车上的兰儿开心地逗弄着她的兔子,而云儿仍然被那个男人搅动着心神。她悄悄挑开窗帘往外看,朦胧夜色中,那个魁梧的身躯依然高坐马背,他身上的锁子甲和头上那顶有红缨的头盔泛着淡淡的青辉。

    马车渐走渐远,云儿的心依然不平静。

    “他是谁呢?”从窗口眺望着后面那早已融入黑夜里的身影,她心里想着。

    早几天前,她从上门求医的人们和管家口中得知,这次金兵进犯江南,朝廷毫无准备,将领大多闻讯而逃。适逢奉皇命赴采石矶犒军的中书舍人虞允文大人见三军无帅,士气低迷,遂自任督战广招良将,欲整军迎敌。

    这些男人一定是协同虞大人抗敌保国的忠义之师!

    从那短促的笑声中听不出他是多大年纪的人,但他目光犀利。无论他是谁,他一定是这只队伍的领军,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威严,而他的盔甲也与其他人不同。

    怀着复杂的心情,云儿与妹妹们继续随着逃难的人们离开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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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她们走走停停,越往西走,战争的肃杀之气就越淡,于是云儿允许她们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并开始考虑要在何处落脚的问题。这次她们带出来的钱财虽不少,但总有吃光用尽的一天。而且从不断传来的消息得知,金兵已经攻进了扬州城,那么与扬州近在咫尺的越州恐怕也免不了劫难,她们的家只怕是保不住了,老管家及留下来的仆佣们怎么样了呢?他们能平安地逃离哪里吗?

    想到无力保护所有的家人,她心里的忧虑日深,而目前,她最先要考虑的是如何自谋生路养活这一车的人。自己自幼拜师习得一手好医术;凤儿和宋娘都做得一手极佳的刺绣活儿;兰儿有出色的买卖头脑;红叶、绿萼擅长编织如果她们能落脚在一个小镇,齐心合力建立一个属于她们的家,应该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她将自己的主意说出来,大家都赞成,于是她决定到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汉中平原寻找个小镇“安家立业”

    当马车驶入江汉大堤,远处出现繁华的集市时,天已正午,暖暖的太阳将这个三江之会的都城照得明晃晃的。

    三姐妹再度挤到窗边,争睹这个陌生的城市。然而她们很快就注意到车边挤满了之前逃难到此的人群,过往的行人们大都衣着褴褛,乞讨声、吆喝声充斥于耳,不时有一些长相狰狞粗野的人出入其中,吓得凤儿直往宋娘的怀里钻。云儿暗自庆幸算好她们的车夫机灵,早在上路前就将车子外表的一切装饰都除去了,才不至于招惹人们的注意或引来抢匪。

    突然车身一震,车厢歪斜了。

    “根子,怎么了?”云儿将门打开一条缝,焦急地问已经跳下车的车夫。

    年轻的车夫说:“车轮陷进泥坑里了。”

    尽管他使出全力想将轮子拖出来,可车身太重,他无法办到。

    云儿看看四周拥挤的逃难者和乞丐,再看看车内穿着不俗,粉妆玉琢的女孩儿们,不由皱起了眉头,暗怪自己没有经验,出门前忘了要大家换点破烂的衣服!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也没有什么破烂衣服。

    她想了想,果决地说:“你们不要出去,在这里等着。”然后她跳下了车,迅速把车门关上。

    “大小姐!”丫环叫着就要去追她,被兰儿叫住:“听大姐的话。”

    很快,车门被打开,云儿手捧一把黑呼呼的稀泥回来了。

    “老天,大姐你弄这些泥巴干嘛?”兰儿吃惊地问。

    云儿也不说话,举手就往兰儿粉嫩白皙的脸蛋上抹。

    兰儿的惊呼还没发出,就听云儿不容辩驳地命令道:“宋娘,快替凤儿抹上,你们几个也得抹上,快!车子太沉,我们得下车帮忙!”

    宋娘一听,赶紧从云儿手中抓了一把泥巴往凤儿的脸上抹。

    姑娘们再不愿意将那稀泥当胭脂抹在脸上,也明白大小姐的意思:这外头虎狼成群,见了一群花儿样的女孩还不扑来?

    于是大家都往自个儿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跳下车。忙乱中谁也没注意云儿并未往自己脸上抹泥

    车身轻了,车夫在前头驱赶着马一吆喝,大家再从车后合力一推,总算将车轮拖出了泥坑。

    “呼好啦,大家快上车去!”车夫来不及喘口气就马上提醒大家。

    “船来了!快赶船啊”就在这时,街上逃难的人忽然兴奋地叫嚷着往江边涌去,而几乎同时,一群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也粗野地高喊着奔来。早先在路旁闲逛的乞丐、流浪汉等人见状都惊吓得四处逃窜。

    一时,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场面混乱。

    “快!到车上去!”云儿一见情景不妙,急忙将身后的兰儿和两个丫环推上了车,同时催促着站在车子另一头的凤儿快上车。

    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人耳膜发痛,就在她想绕过去帮助凤儿时,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搂着掳上了飞奔的马背。

    “大姐!”

    “大小姐!”

    站在马车旁的凤儿、宋娘及车夫惊恐的叫声,在鼎沸的人声中依然那么凄厉而响亮。

    “不要管我,照顾好你们自己!凤儿,葯”云儿嘶声吼叫,可是她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狂奔的马蹄声中。

    “救命哪,谁来救救我大姐啊?!”凤儿看到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被人挟持走了,一向胆小的她竟不顾一切地追赶着远去的马匹,大声哭喊着。

    宋娘见状连忙紧随其后追去。

    转瞬间,拥挤的人群将凤儿和宋娘的身影吞没了。

    “大姐!二姐!”车内的兰儿跳下车往江边跑。

    然而,她没能追上任何一个姐姐,反而被那些拼命往江边奔跑、争着上船的难民挤落江中